儘管陽光燦爛,星期六早晨仍是穿厚大衣的天氣,只穿薄大衣行不通。這股寒冷已維持了一週,也如大家所願,延續到關鍵的週末──耶魯賽事週。一群二十多歲的男子在車站等待約會對象到來,火車十點五十二分進站。其中只有不到六、七個人待在寒冷、無遮蔽的月台上,其餘的人站在有暖氣的等候室內,沒戴帽子,形成兩人、三人或四人小團體,抽著菸,說話的嗓音都帶有一種大學生式的武斷,幾乎無一例外,彷彿這一個個年輕人都以強硬又健談的態度闡釋著高爭議性的議題。彷彿外面那些沒考上大學的人拙劣地吵(無論他們態度是否挑釁)了幾世紀的問題,他們一語便能道破。
連恩‧庫特爾穿著博柏利的雨衣,裡頭顯然扣著一件羊毛內襯衣。他是站在無遮蔽月台上的六、七個男孩之一。或者說,他在月台上,但和他們不是同一夥的。過去十分鐘,或十幾分鐘,他刻意和其他男孩保持距離,避開對話,背靠著放基督科學免費文宣的架子,沒戴手套的手插在大衣口袋內。他披著絳紫色的喀什米爾圍巾,圍巾攀上他的脖子,幾乎沒什麼禦寒效果。他的右手突如其來且心不在焉地伸出大衣口袋,開始調整圍巾,但還沒調整好,他就改變了心意,改伸向大衣內側口袋,掏出一封信。他立刻開始讀信,雙唇微啟。
那封信寫在(以打字機打在)淡藍色信紙上,看起來皺皺的,些許陳舊,彷彿先前有人多次從信封中取出閱讀:
星期二,應該吧
我最親愛的連恩:
今晚宿舍吵鬧的程度真是不可思議,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辦法好好讀信,我連自己的思考都聽不太到了。如果我寫錯了什麼字,還請行行好,略過它們。話說,我最近聽從你的建議,經常查看字典。如果我的風格因此受限,那就該怪在你頭上了。總之,我收到你那封優美的信了。我愛死你了,愛到要發狂了(下略幾百字),我等不及週末的到來。不能讓我住進克羅夫特之家真是太糟了,但我其實待在哪裡都無所謂,只要那地方溫暖、沒蟲子、我可以經常(意即分分秒秒)見你就行了。我最近好愛「意即」。我真的好愛你寫的信,尤其是艾略特那部分。我想我就快開始鄙視莎芙之外的所有詩人了。我最近一直瘋狂讀她的作品,請不要對此發表什麼粗鄙的評價,拜託了。我甚至考慮寫她交學期報告,如果我下定決心要拿好成績,也讓校方指派給我的蠢指導教授點頭同意的話,我就會去做。「嬌弱的阿多尼斯快死了,塞希里雅,我們該怎麼做?捶胸致哀吧,少女們,撕開妳們的長袍。」這很棒不是嗎?而且她一直採取這樣的行動。你愛我嗎?你在你可怕的信裡從來沒說過愛我。我恨你超級大男人又沉漠(錯字?)得無可救藥的那些時候。不是真的恨你,但我天生就痛恨強悍又話少的男人。我不是說你不強悍,你懂我的意思。四周太吵了,我連自己的思考都聽不太到。總之我愛你,我想寄限時信給你,你就可以從容地收到它,不過我得先在這瘋人院裡找到郵票才行。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你到底知不知道,在這十一個月內,我只和你跳過兩次舞?在前鋒那次不算,你太緊繃了。這次我可能會扭捏到不行。順帶一提,這舞會假如有迎賓行程,我就宰了你。星期六見,我的小花!
獻上我所有的愛,法蘭妮
無數親吻
P.S.我爸從醫院拿到他的X光片了,我們都鬆了一口氣。它長大了,但並非惡性。我昨晚和媽講了電話,她順便託我跟你打聲招呼,所以你週五晚上可以放鬆一點了。我認為他們甚至不會聽到我們進門。
P.P.S.我寫信給你的時候感覺好蠢、好笨,為什麼?我允許你分析這點。我們這週末試著好好度過一段美好時光吧。我的意思是,就這麼一次就好,不要分析所有事物,把話說得那麼死,如果你辦得到的話。尤其不要那樣對我。我愛你。
法蘭西絲(她的畫押)
連恩講究地讀著這封信,大約讀到一半時,被一個叫雷‧索倫森的魁梧年輕男子打斷--也可說是侵擾、冒犯。他想知道連恩對那個混蛋里爾克有幾分認識。連恩和索倫森都是現代歐洲文學251(這堂課只有大四和研究生能選)的學生,也都被指定在下星期一報告里爾克的第四首《杜伊諾哀歌》。連恩跟索倫森不熟,不過對他那類長相和態度隱約抱持著反感。他收起信,說他原本不知道里爾克,但他自認已讀懂了作品的大半。「你很幸運,」索倫森說:「你運氣很好。」他嗓音中的活力少到不能再少,彷彿他來找連恩說話只是因為無聊或內心騷動不安,而不是想跟他人交流。「老天,真冷。」他說,並從口袋中掏出一包菸。連恩注意到索倫森的駱駝毛大衣翻領上有口紅的痕跡,顏色已變淡,但還是很令人分心。那個痕跡看起來已經沾在上頭好幾個星期,甚至好幾個月,不過他跟索倫森不夠熟,不好聊這個,再說,他真的不認為那干他屁事。而且火車就要進站了。他們兩人的臉都微微朝左,迎向奔來的蒸汽引擎。幾乎在同一時間,等候室的門砰一聲甩開,原先在裡頭取暖的男孩紛紛出來迎接火車,當中大多數都給人一種印象:他們至少已點三根菸了。
連恩也在火車進站時點了自己的菸。這裡有許多人大概只拿了接送用的月台票,應該吧。而他接下來就像那些人一樣,試著消除臉上所有表情,因為那些表情可能會相當單純地,甚至優美地洩漏他對即將到站的乘客所懷抱的感覺。
法蘭妮在第一批下車的女孩之列,她遠遠地從靠月台北端的車廂走下來。連恩立刻就看到她了。儘管他試圖操作自己的表情,他甩向空中的手還是透露了真相。法蘭妮看到手,然後看到他了,她誇張地揮手回應。她穿著一件浣熊短毛大衣,而連恩快步走向她,臉上掛著緩慢移動者的表情。他暗自在心中推論,按捺著興奮:他是月台上唯一一個真正深諳法蘭妮那件大衣的人。他記得某次在租來的車上親了法蘭妮半小時左右之後,他也給了大衣翻領一個吻,彷彿那是她本人的有機延伸,是完美的慾望對象。
「連恩!」法蘭妮愉快地問候他──她不是會消除臉上表情的那種人。她雙手環抱住他,親吻他。那是車站月台式的親吻──你會不由自主地開始,但不能真的去收尾,而且還會有額頭相撞的成分。「你收到我的信了嗎?」她接著又補了一句,幾乎是用同一種口氣說:「你看起來快結冰了,好個可憐的男人。你為什麼不在裡面等?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哪封信?」連恩說,並拿起她的行李箱。那行李箱是海軍藍色的,上頭套著白色真皮綁帶,跟剛被扛下車的六、七個行李箱如出一轍。
「你沒收到嗎?我在星期三寄的。喔,天啊,我甚至還帶到郵--」
「喔,那封啊。我收到了。妳只帶這個行李箱嗎?那是什麼書?」
法蘭妮低頭看了自己的左手,她提著一本豌豆綠色書皮的小書。「這個?喔,沒什麼。」她說,然後打開手提包,將書塞進去,跟著連恩穿過長長的月台,朝計程車招呼站走去。她勾住他的手,一路上幾乎都是她在講話。首先她提到包包裡有件洋裝需要熨一熨。她說她打算帶一個真的很可愛的小熨斗,看起來像是跟娃娃屋成對的,結果忘了。她說火車上她認識的女孩應該不超過三個--瑪莎‧法勒、堤比‧蒂貝特,還有艾莉諾某某,她幾年前在雅席特還是什麼地方的寄宿學校認識的。法蘭妮說,車上的其他人看起來都有濃厚的史密斯學院氣質,只有兩個看起來瓦薩到不行的女生,和一個絕對念本寧頓學院或莎拉勞倫斯學院的女生。本寧頓或莎拉勞倫斯女孩看起來像是一整路都窩在廁所裡做雕塑或作畫之類的,或像是會在洋裝下穿緊身衣的人。走路步調有點快過頭的連恩說他很抱歉,沒辦法讓她住進克羅夫特之家──這確實令人絕望,當然了。不過他會讓她住另一個可愛又愜意的地方。小但乾淨,還有諸如此類的優點。她會喜歡的,他說。而那個白色木牆板公寓立刻就浮現在法蘭妮的腦海中了。彼此不認識的三個女孩一起睡同一個房間。第一個到的人會佔下那個凹凸不平的沙發床,其他兩人就得睡同一張雙人床,床墊棒到不行的床。「好極了。」她熱情地說。雄性人類普遍具備一種駑鈍,有時候要她掩飾對那駑鈍的不耐簡直像是要她下地獄,尤其是面對連恩時。她想起紐約的一個雨夜。那次看完戲後,連恩在路邊釋出過火到近乎可疑的善意,讓一個糟糕到極點的晚禮服男子坐走他的計程車。她並不特別在乎車被攔走(你想想,老天啊,不得不當個男人,還不得不在雨中攔計程車是多麼可怕的事),但她記得他退回路邊時,對她露出的表情有多駭人,多麼充滿敵意。如今她想起這事和其他有的沒的,一股古怪的罪惡感浮現心中,她於是用特殊而輕微的力道攬緊連恩的手臂,佯裝熱切。兩人坐上計程車,套著白色真皮綁帶的海軍藍色行李箱和司機一起去了前座。
「我們先去妳住的地方放行李和其他東西──丟在門邊就好了,然後我們就去吃個晚餐。」連恩說:「我餓壞了。」他往前傾身,把地址告訴司機。
「喔,見到你真棒!」法蘭妮在計程車上路時說:「我好想你。」幾乎在話說出口的瞬間,她就發現自己言不由衷了。她再度懷著罪惡感緊握連恩的手,與他熱絡地交扣十指。
大約一小時後,兩人來到席克勒餐廳,坐在四周客人較少的位置。席克勒餐廳位於鬧區,主要受到大學激進知識分子的熱烈支持──這些學生如果來自耶魯或哈佛,往往會表現出一種傾向:他們寧可用一派輕鬆過了頭的態度帶著女伴遠離莫里斯餐廳或克朗寧餐廳,還可能會說,城裡就只有席克勒不會供那麼厚的牛排──以拇指和食指比出一英寸的厚度。席克勒供的是蝸牛。進席克勒的學生與其女伴都只會點沙拉,或兩個人都不點,這更常發生,因為他們的調味用了大蒜。法蘭妮和連恩都點了馬丁尼。第一批酒送上來的時間早了十到十五分鐘,連恩品嘗了他那杯,然後往椅背一靠,環顧四周,心中的怡然自得一覽無遺(他肯定堅信別人對此無置喙餘地):他來對地方了,而且身邊有一個曼妙得無懈可擊的女孩相伴──她不僅有出眾的美貌,而且還穿著不那麼制式的喀什米爾毛衣和法蘭絨裙,這又更棒了。法蘭妮目睹了他內心想法的小小暴露,如實地接受了它,沒把它看得太重或太輕。但基於她與自身靈魂古老而恆久的約定,她選擇對這個發現、這個察知抱持罪惡感,並判自己刑:她要特別裝出全神貫注的模樣,聽連恩接下來的所有發言。
連恩現在說話的感覺就像個壟斷對話十幾、二十分鐘的人,他相信自己已踏出穩定的步調,話語絕不可能有什麼閃失:「我的意思是,若用殘酷一點的形容,」他說:「你可以說他沒種。懂我意思嗎?」他誇張而慵懶地朝法蘭妮,朝他樂意傾聽的聽眾湊近,左右手分別撐在他的馬丁尼杯兩側。
「沒什麼?」法蘭妮問。她得先清清喉嚨才有辦法開口,因為她上一次說話已經是好久以前了。
連恩猶豫了一下。「男子氣概。」他說。
「我聽清楚了。」
「總之,這麼說吧,那就是作品的母題──我原本是想用比較隱晦的方式表達。」連恩說,緊貼著他自己的話題走向:「我的意思是,老天。我真的以為它激不起什麼好的回饋。當我拿回報告時卻發現上頭立著一個該死字母的『A』,高達六英尺,我發誓我真的差點跪下了。」
法蘭妮再度清了清喉嚨。顯然,她硬判給自己的徹底扮演好聽眾之刑執行得很完善。「為什麼?」她問。
連恩看起來有點受到干擾:「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原本覺得不會激起好的回饋?」
「我剛剛都說了,我才剛說完。這個姓布魯曼的傢伙是福樓拜的死忠信徒,至少我覺得他是。」
「喔。」法蘭妮微笑,啜飲她的馬丁尼。「這實在太好喝了。」她看著玻璃杯說:「還好比例不是二十比一,我討厭整杯幾乎都是琴酒的調法。」
連恩點點頭。「總之,我應該是把那份該死的報告放在房間裡了。週末如果有機會,我想念給妳聽。」
「太好了,我很想聽呢。」
連恩再度點點頭。「我說啊,我並沒有寫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該死觀點。」他在椅子上調整了一下坐姿:「不過……該怎麼說呢,我側重的部分是解釋他為何深受精準用字的吸引,為何到那種神經質的地步。這部分大概不差吧,就我們如今所知來看的話。我不是只用精神分析之類的屁話來談,但當然也是有一定程度的探討。妳懂我的意思。我完全不是佛洛伊德那一掛的,不過有些事你不能直接視為佛洛伊德派處理的對象,忽略不管,隨他們去搞。我是說,就某種程度而言,我想我完全有資格指出一個事實,那就是真正厲害的男孩──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還有莎士比亞呢,看在老天的分上,這些人都不是該死的推敲狂。他們拿起筆就寫,懂我意思嗎?」連恩望向法蘭妮,似乎期待她有所反應。在他看來,她一直都專心致志地在聽自己說話。
「你打算吃你的橄欖嗎?還是怎樣?」
連恩瞥了一眼馬丁尼杯,然後看回法蘭妮。「不,」他冷冷地說:「妳要吃嗎?」
「你不吃的話我就吃。」法蘭妮說。她觀察連恩的表情,得知自己問錯問題了。更糟的是,她突然一點也不想吃橄欖了,她不解自己為何要提出要求。不過當連恩將自己的馬丁尼杯遞向她時,她也只能接過橄欖,津津有味地吃起來。接著她拿起連恩放在桌上的那包菸,抽出一根。他為她點菸,然後也幫自己點了一根。
橄欖打斷他們的對話後,短暫的沉默降臨了。接著連恩打破了它,因為他不是那種會把如珠妙語憋在心裡的人,一刻都等不得。「這個姓布魯曼的傢伙認為我應該要找個地方發表那篇該死的報告。」他倏地開口。「不過我不知道耶。」他開始用手掌按摩自己的側臉,彷彿他突然累壞了──或者貪圖他智慧果實的世界向他提出種種要求,耗盡了他的氣力。而這個無意識的笨拙動作消去了他一隻眼睛裡的些許倦意。「我是說,寫批判性論文談福樓拜和那些厲害作家實在太稀鬆平常了。」他沉思了一下,看起來有點陰鬱:「事實上,我認為最近談他的文章並沒有真的很犀利──」
「你說起話來像個助教,真的是那樣。」
「請問妳剛剛說什麼?」連恩用拿捏過的平靜語氣說。
「你說起話來很像助教。很抱歉這樣形容你,但你就是很像。真的很像。」
「是嗎?可以告訴我說話像助教是什麼意思嗎?」
芬妮看得出他被惹毛了,也看得出他火大到什麼程度,但在這當下,她想說出心裡的話,等量的自我否定和怨恨驅使她這麼做:「呃,我不知道這裡的助教都在做什麼,不過在我讀的學校,助教會在老師缺席或忙著精神崩潰,或去看牙醫時代替他講課。助教通常是研究生之類的人。總之呢,舉俄羅斯文學課為例吧,這堂課的助教會穿著鈕扣領襯衫、條紋領帶進門,然後開始挑剔屠格涅夫,數落他半小時。然後呢,當他說完之後,當他當著你的面徹底毀了屠格涅夫之後,他就開始談司湯達,或某個他碩士論文的探討對象。在我學校的英語系裡,大約有十個助教四處走跳,幫人跑腿。他們都太優秀了,優秀到幾乎不會開金口──饒恕那些牴觸吧。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跟那些人爭論,他們只會在臉上掛一個和善到不行的──」
「妳今天還真該死地激昂啊──妳知道嗎?妳到底是怎麼了?見鬼了嗎?」
法蘭妮迅速點了一下菸灰,然後將菸灰缸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一英寸。「對不起,我狀況很糟。」她說:「我這整個星期都覺得很慘烈,很糟。我太爛了。」
「讀信不會覺得妳有那麼慘烈。」
法蘭妮嚴肅地點點頭。她看著太陽拋在桌巾上的一個溫暖小光點,大小跟撲克牌籌碼差不多。「我忍著沒寫出來。」她說。
連恩開口想說點什麼,不過服務生突然過來收空馬丁尼杯。「妳還要嗎?」連恩問法蘭妮。
他沒得到回應。法蘭妮異常認真地盯著那一小點陽光,彷彿考慮躺上去似的。
「法蘭妮,」為了讓服務生好辦事,連恩耐心地說:「妳要再點一杯馬丁尼嗎?還是怎樣?」
她抬頭:「抱歉。」她看著服務生手中那剛拿走的空杯:「不要。要。我不知道。」
連恩笑了一聲,看著服務生。「要還是不要?」他說。
「要,請給我一杯。」她看起來戒心又更重了。
服務生離開了。連恩目送他離開包廂,然後又回頭看法蘭妮。她手中的菸靠著服務生新拿來的菸灰缸的一側,製造著菸灰,她的嘴並沒有完全合攏。連恩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惱怒逐漸高升。他很有可能憎恨、畏懼著一個情況,那就是他認真交往的女孩顯露出任何情感疏離的跡象。不管怎麼說,這個抓狂的法蘭妮有可能會毀掉這個週末,這可能性著實令他煩憂。他突然探出身子,雙手按住桌面,彷彿要將這件事整頓好,但天啊,法蘭妮比他先開口了。「我今天很糟。」她說:「我今天太失常了。」她發現她用看陌生人的方式看著連恩,又彷彿將他看成地鐵車廂對面的海報,亞麻地板的廣告。她再次感覺到背叛與罪惡感的涓流,彷彿它們是今日必備之物。而她的應對方式是伸手按住連恩的手。幾乎在下一瞬間她就縮了回去,拿起菸灰缸上的菸。「我很快就會振作起來。」她說:「我保證我絕對會。」她對連恩微笑(某種層次上算是真誠),如果對方此時也回以微笑,起碼多少能緩和接下來注定會發生的一些小插曲。但連恩忙著有樣學樣地醞釀他自己的疏離,選擇不回以微笑。法蘭妮吸了一口菸。「要不是事情太遲了,」她說:「還有,要不是我蠢到決定要爭取好成績,我想我會放棄英語課。我不知道。」她點了一下菸灰:「我實在是受夠那些學究和驕傲的掃興鬼了,我好想尖叫。」她看著連恩。「對不起,我不說了,我向你保證……我只是想,要是我膽子夠大的話,我今年根本不用回來上大學了。我不知道。我是說,大學是最不可思議的鬧劇。」
「很棒,說得好極了。」
法蘭妮接受那譏諷,認為那是她應得的。「抱歉。」她說。
「不要再說抱歉了──可以嗎?我想妳應該沒發現自己做出了一個極度簡化的推論。如果所有英語系的人都是掃興鬼,那它會完全不──」
法蘭妮打斷了他,但她發出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她的視線越過他深灰色法蘭絨罩住的肩膀,落在餐廳另一頭的抽象畫上。
「什麼?」連恩問。
「我說我知道,你說得對。我失常了,就只是這樣罷了。別管我就好。」
不過連恩不肯結束這段爭論,非得要事情按照他的意思解決。「我想說的是,靠,」他說:「各行各業都有能力不足的人。我的意思是這是基本狀況,我們暫時別管那些廢物助教了。」他看著法蘭妮:「妳有在聽我說話嗎?還是怎樣?」
「我在聽。」
「妳們那該死的英語系上有本國最優秀的兩名詩人。曼里烏斯,還有艾斯波西多。天啊,真希望他們是在這裡教書。至少他們是詩人啊,看在老天的分上。」
「他們不是。」法蘭妮說:「那就是英語系糟糕的原因之一。我的意思是,他們不是真正的詩人。他們寫詩會有人幫他們出版、收進選集,到處都看得到,就只是這樣而已。但他們不是詩人。」她有所自覺地打住,捻熄香菸。她的臉似乎失去了血色,情況至今已維持好幾分鐘了。突然間,她的口紅彷彿也變淡了一、兩個色階,彷彿她剛用舒潔面紙擦了一下。「我們別談這個了。」她的語氣可說是無精打采,邊說邊壓著菸灰缸中的菸蒂。「我太失常了,我會毀掉這整個週末。也許我椅子下面有個暗門,我乾脆消失好了。」
服務生上前了,停留時間不長,在兩人面前分別擺了第二杯馬丁尼。連恩的手指(纖細又長,通常不會遠離她的視線範圍)勾住杯腳:「妳不會毀掉任何東西。」他沉靜地說:「我只是很好奇,很想搞清楚狀況。我說啊,難道一個人非得有該死的波希米亞氣質或者死了,才會成為真正的詩人嗎?行行好吧。妳想要什麼樣的人?有鬈髮的混蛋?」
「不,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再談這個了?拜託,我真的很不舒服,我就快──」
「我很樂意中斷這個話題──我會很開心。只要妳先告訴我真正的詩人是什麼就好了,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會很感激的,我說真的。」
法蘭妮的額頭高處掛著微亮的汗珠,那可能只代表這包廂太暖和了,或者她的肚子不太舒服,或者馬丁尼太烈了。總之,連恩似乎沒注意到這狀況。
「我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詩人。我希望你不要再說了,連恩。我是認真的,我現在感覺很不舒服,很怪,我沒辦法──」
「好好好──沒事,放輕鬆。」連恩說:「我只是想試著──」
「我只知道一件事,就這麼多。」法蘭妮說:「如果你是詩人,你就要創造美。我的意思是,你應該讓讀者放下書、放下作品之後,心中仍存有某種美的事物。你剛剛提到的人完全不會在讀者心中留下任何零星的美好。那些比一般人高明一點的作者所做的事情,大概就是鑽進你心中,留下一些東西,但就只是因為他們這麼做,就只是因為他們知道該如何留下一點東西,而那東西未必是詩啊,看在老天分上。那可能只是某種迷人得可怕的句構排泄物──請原諒我這樣表達。曼里烏斯、艾斯波西多,還有其他可憐的傢伙都是這樣。」
連恩開口前,先花了一些時間點菸。然後他說:「我以為妳喜歡曼里烏斯。事實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妳在大約一個月前說過他很迷人,妳──」
「我確實很欣賞他。我受夠只能欣賞一個人的感覺了,我希望上天讓我遇見一個值得尊重的人……我可以失陪個一分鐘嗎?」法蘭妮突然站了起來,拿起手提包。她臉色慘白。
連恩站了起來,椅子往後推,嘴巴微啟。「怎麼啦?」他問:「妳身體還好嗎?有哪裡不對勁還是怎樣?」
「我馬上回來。」
她沒問路就離開了包廂,彷彿她以前也在席克勒餐廳吃過中餐,知道該往哪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