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會發現,英語不是邏輯清楚的系統。英語詞彙並非由歷代的傳統思想家所創造,因此不能將先入為主的理想科學方法強加於英語,然後期望能夠提出比我們起步時更有系統和更為明確的東西:我們起步時擁有的是一種不成熟的異質集團,保留了無數次嘗試有條理溝通之後形成的骨頭,骨質堅不可摧,而我們下的定義是要當作身體,必然會反映這種情況。
─菲利普.巴布科克.戈夫(Philip Babcock Gove),韋氏公司內部「下定義的技巧」備忘便條,一九五八年五月二十二日
前言
人類共享的經驗不多,語言是其中之一。並非人人皆能走路,不是所有人都會唱歌,也不是每個人都愛吃醃菜。然而,我們一生下來都想告訴別人,為什麼我們不能走路、唱歌或愛吃醃菜,所以我們會使用語言。我們就像語言貯藏者,一輩子都在累積大量詞彙及其意義的索引,最終可以看著某個人,說出、寫下或打手語,表示:「I don’t do pickles(我不吃醃菜)。」
如果對方反問:「你剛說『做』(do),究竟是什麼意思?」這時問題就來了。
你到底想怎樣「做」?人類打從降臨這個世界,可能不斷下定義。孩童學習母語的過程便透露這點:嬌小軟嫩的嬰兒還在流口水時,就有人跟他解釋身旁的東西是什麼,然後寶寶會慢慢了解,媽咪或爹地嘴裡說出來的聲音,好比「cup」(杯子),原來跟媽咪或爹地指的東西有關。看著關聯浮現就像觀看縮小版的核分裂:眼睛後面有一道閃光,一堆神經元突觸突然互聯,然後是瘋狂指點和收集數據。寶寶點某個東西,大人就會熱切說出代表那個東西的單字。人此時就開始定義外界。
人日漸長大,用字就愈細膩。我們會將「cat」(貓)和「meow」(喵)配對使用;我們知道獅子和花豹都是「cat」(貓科動物),儘管牠們跟家中長毛波斯貓的共同點,就像泰迪熊玩偶和灰熊的共同點一樣。我們在腦中建立了一張索引卡,列出別人說出「cat」時腦海浮現的所有東西。然後,當我們發現愛爾蘭的部分地區竟然把壞天氣稱為「cat」時,我們會睜大眼睛,隨即把增補資料的小卡片裝訂到那張索引卡上。
「cat」這個詞不可言喻且含義廣泛,可指包含獅子的動物、家裡豢養的懶貓和愛爾蘭的惡劣天氣,而我們其實不斷在尋找一個說法來補捉這個詞的全貌。因此,我們會參照最有可能找到這個說法的來源:字典。
我們會閱讀字典列出的定義,但很少思考字典如何收錄它們。字典定義的字字句句都是某一位坐在辦公室裡的人寫出來的。他們1會瞇著眼睛,字斟句酌,苦思如何簡潔且準確描述「cat」指涉的天氣意義。這些人日復一日耗費大量心血,只為了描述「不可言喻的」語意,奮力從濕漉漉的大腦擰出一字一句,希望完美的說法會滴到桌上。然而,無用的文字早已在他們腳下積聚成水坑,並且滲進他們的鞋子,但他們依舊無動於衷。
詞典編纂者學習如何撰寫一本字典時,必須面對英語及其使用者的「艾雪風格」邏輯。某個詞看似簡單易懂,卻是一座語言遊樂宮,門戶洞開,迎向無垠天空,令人摸不著邊際,而且樓梯延伸,通往茫然之處,讓人無所適從。人們對語言的堅定看法會扯後腿,令他們舉步維艱;他們自身的偏見如同沉重負擔,讓自己寸步難行。詞典編纂者不斷艱難前行,雖迷惘困惑,卻專心致志,一心捕捉和記錄英語。「up」(向上)就是「down」(向下),2「bad」(壞)等於「good」(好)。3最簡單的字,最讓人頭痛。寧可別碰這些字。
英語龐雜紛亂,因此編排本書的方式與編纂字典雷同:逐字釋義,各個擊破。
第一章
赫爾文蓋赫爾(Hrafnkell)
論墜入愛河
我們待在一間很小的會議室,感到渾身不自在。那是六月的某一天,天氣涼爽,我坐在辦公椅上,一動也不動,冷氣開得超強,我卻滿身大汗,衣服都濕透了。我每次面試都如此。
一個月之前,我向美國最老牌的權威字典出版社韋氏公司(Merriam-Webster)應徵編輯助理。這是最低階的職務,但我看到主要職責是撰寫和編輯英語詞典時,就像一便士遊樂場亮了起來,整個人喜形於色。我胡亂拼湊出一份履歷表,寄出後便收到面試通知。我在面試前,挑了最合適的衣服,還噴了止汗劑(結果無濟於事)。
坐在我對面的是史蒂夫.佩羅(Steve Perrault)。他當時是(至今仍是)詞彙釋義部門的主管,我希望能在他手下任職。史蒂夫人高馬大,溫文儒雅,跟我一樣彎腰駝背,他向我介紹近乎安靜無聲的樸實編輯樓層時,看起來幾乎就跟我一樣羞澀笨拙。我倆顯然都不喜歡面試,但只有我汗流浹背。
史蒂夫問我:「妳為什麼喜歡編字典?」
我深吸了一口氣,閉緊嘴巴,免得喋喋不休。一切真是說來話長。
◎文字天賦
我是長女,出生於藍領家庭,家人並非特別熱愛文學,但我卻喜歡看書。根據大人吹捧我的「兒時回憶」,我三歲便能識字,搭車時會不時讀出路標名稱,還會從冰箱裡拿出沙拉醬的罐子,口中唸唸有詞,咿咿呀呀讀出味道濃郁的品牌名稱:「Blue Chee-see」(Blue Cheese Dressing,藍紋乳酪醬)、「Eye-tal-eye-un」(Italian Dressing,義式沙拉醬)和「Thouse-and Eyes-land」(Thousand Island Dressing,千島醬)。我這麼早熟,父母都很訝異,卻不作多想。
我會逐字逐句咀嚼硬頁童書,偷偷收藏目錄,不停翻閱家裡訂閱的兩本月刊雜誌(《國家地理雜誌》〔National Geographic〕和《讀者文摘》〔Reader’s Digest〕),把頁面翻得破破爛爛。有一天,我父親從家裡附近的發電廠下班回家,整個人疲憊不堪,跌坐在我身旁的沙發上。他伸了懶腰,口中呻吟著,把安全帽戴在我的頭上,問道:「寶貝,你在唸什麼啊?」我把書拿起來給他看,那是我母親以前當護理師時使用的《泰柏醫學百科詞典》(Taberʼs Cyclopedic Medical Dictionary)。我告訴父親:「我讀到scleroderma(硬皮症),那是一種皮膚病。」我當時大約九歲。
十六歲時,我發現更多適合成人的精采書籍,比如:珍.奧斯汀(Jane Austen)、狄更斯(Charles Dickens)、英國作家馬洛禮(Sir Thomas Malory)和愛爾蘭作家史杜克(Abraham “Bram” Stoker)的作品,以及一些英國勃朗特三姊妹(Brontës family)的著作。我會偷偷把這些書拿到房間,不停閱讀,讀到兩眼昏花。
吸引我的不是書中故事(無論精不精采),而是英語本身,也就是我帶牙套的嘴巴讀文字的感覺,以及字句在我青春期腦海咯噔作響的聲音。我年齡漸增,語言就成了上選武器:我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呆頭愣腦,個子矮小,不善交際,除了語言,還有什麼可用的?我是個大剌剌的怪胎,大家都這樣看待我。我祖母告訴我:「千萬不要跟那些壞同學回嘴。」老媽也同聲附和:「別理他們。」但是,我既然比他們聰明,為什麼要裝聾作啞,讓自己不高興?我從書架上偷偷取出打折買來的舊《羅傑同義詞詞典》(Rogetʼs Thesaurus),把書藏在襯衫底下,緊挨著心臟,然後跑進房間翻閱。當我看到討厭的男生在大廳裡嘲笑另一個女孩的身材時,我就會嘀咕:「Troglodyte(穴居人)。」某位同學吹噓前一個週末開派對狂飲啤酒時,我會生悶氣,罵道:「Cacafuego(自吹自擂的人)。」其他人會選擇當「brownnoser」(諂媚者/馬屁精);我則用盡全力把他們貶為「pathetic, lickspittling ass」(阿諛奉承者,直譯為:舔人屁股的可憐蟲)。
◎文字的趣味
我是個文字狂(lexophile),卻從未想過一輩子舞文弄墨。我生於藍領家庭,為人很務實,玩弄文字只能當興趣,無法靠這賺錢過好日子,而且我也不想浪費大學時光(我的家族沒人上過大學),把自己鎖在離家千里的另一個房間,每天讀書十四個小時(雖然我一想到這點,就會痴迷得有點恍神)。我上大學就是要當醫生。幹這行收入穩定,只要當了神經外科醫生,肯定能挪出許多時間看書。1
我的有機化學被當掉,所以當不了醫生,沒有出去殘害病人。系上開設有機化學,就是要剔除我這種不適合行醫的廢柴。我升上大二時漫無目標,所以選了幾門人文課程。宿舍的一位女生邊吃葡萄乾小麥片(Raisin Bran)邊問我選了哪些課。我一口氣便報出課名:「拉丁語、宗教哲學、探討中世紀冰島家族傳奇(Medieval Icelandic family sagas)方言的課程……」
「等一下。」她打斷我的話。「Medieval Icelandic family sagas。Medieval Icelandic family sagas。」她把湯匙放下,說道:「我再重複這幾個字,讓妳知道它們唸起來有多麼奇怪:Medieval Icelandic family sagas。」
聽起來確實很古怪,但總比有機化學更有趣。如果我讀了醫學預科之後有哪些體悟,那就是我不擅長數字。那位女生又開始吃早餐:「好吧,我了解。反正繳學貸的是妳。」
中世紀冰島家族傳奇是北歐最初定居者的故事集,多數故事都有歷史根據,但聽起來就像瑞典導演英格瑪.柏格曼(Ingmar Bergman)撰寫的肥皂劇,不外乎描寫以下主題:各家族彼此仇恨,爭鬥數個世紀;為了謀求政治利益而殺人;女人利用丈夫或父親,只為了光耀門楣;主角結婚、離婚又再婚,但配偶最終都離奇死亡。還有名為「Thorgrim Cod-Biter」的殭屍,以及名叫「Ketil Flat-Nose」(扁鼻子凱特爾)的角色。我讀醫學預科第一年不順遂,若要療傷止痛,上這門課就對了。
然而,讓我著迷不已的,乃是我的教授(他留著紅鬍子,修剪得整整齊齊,舉止高雅大方,猶如出身牛津劍橋的菁英分子,把他稱為某個傳奇故事中的「Craig the Tweedy」〔愛穿粗花呢服裝的克雷格〕也絕不過分)帶我們學習古挪威語名字的發音。
我們才剛開始讀一則傳奇,主角名為「Hrafnkell」(赫爾文蓋赫爾)。我和其他同學一樣,以為這群混亂字母的發音是/huh-RAW-funk-ul/或/RAW-funk-ell/。教授說:不,不是這樣唸。古挪威語的發音規則不一樣,「Hrafnkell」應該要這樣唸……我無法用自己所知的英文二十六個字母的發音去標出從他嘴裡發出的聲音。「Hraf」是顎音,要捲舌發出/HRAHP/,好像你擋下一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人,要他清清喉嚨,然後唸出「crap」(廢話)。夾在中間的「n」是吞音的哼聲,用來稍微停頓,讓聲帶準備發出宏亮的「kell」,猶如發出「blech」(表示噁心的用語,發音類似「布來赫爾」)。在電視廣告中,有人把一盤蒸熟的花椰菜、而非草莓可可球香脆麥片送到小孩面前時,他們就會發出這種聲音。最後,把/b/」換成「kitten」(小貓)的/k/音。綜合前面的發音,便可唸出「Hrafnkell」。
班上沒人能唸對最後的音;大家聽起來就像在吐毛球的貓咪。教授唸「Ch、ch」,我們就很認真模仿「Uch、Uch」。有位同學抱怨:「我口水吐了一身。」教授一聽,興高采烈說:「對,就是這樣。你唸對了!」
教授指出,在古挪威語中,最後的雙l稱為清齒齦邊擦音(voiceless alveolar lateral fricative)。「你說什麼?」我頓時脫口而出。他於是重複一次:「清齒齦邊擦音。」然後,教授說威爾斯語(Welsh)也有這種音,但我聽不進去,滿腦子想著剛剛聽到的術語。「清齒齦邊擦音。」你發出了響聲,你給出了聲音,它卻稱為「無聲」。發音時好像對著口中咀嚼的一批「嚼菸」說話,氣流會從舌頭「側邊」流過。而且還有「摩擦音」,聽起來很讓人頭痛,壓根就學不會。
我下課後去找教授。我告訴他我想修「這個」,也就是冰島家族傳奇和奇怪的發音,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