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份命中注定的感情擺在眼前,
你敢不敢跨越階級與性別的藩籬,甚至賭上一切?
榮獲石牆圖書獎、毛姆文學獎等大獎
{完整新譯繁體中文版 不加刪改,首度問世}
{改編熱門電視劇╳上流社會與監獄生活的寫實交錯} ★《觀察者報》《衛報》《星期日獨立報》《紐約時報》《今日美國》等歐美媒體一致震撼推薦
★榮獲石牆圖書獎、毛姆文學獎、菲洛-格魯姆利同志作品獎、「這本推理小說好厲害」最佳翻譯犯罪小說第一名
★改編電視劇獲蒙地卡羅影展金仙女獎電視電影類最佳女演員獎、入圍GLAAD傑出電視電影獎。
★亞馬遜網路書店4星經典評價
★Goodreads書評網超過25,000人次評分
★收錄作品大事紀、作家年表
這是莎拉‧華特絲書寫女同志歷史小說的獨到之處。歷史的物質條件與社會文化,會形塑人們對愛不同的認知。──廖梅璇(作家)
▍內容簡介
我們全在尋找靈魂的另一半,無論是男是女,
如果找到了,妳心裡自然會有感應,
妳會願意全力追求,即便付出所有……
父親過世後,瑪格莉特陷入憂鬱,為了排遣寂寞,她開始定期探訪女囚。在監獄中,她這位來自上流社會的小姐「訪客」得傾聽女囚的煩惱,親身示範美好言行,鼓舞這些社會的邊緣人。其中,「像海一樣深不可測」的靈媒瑟琳娜特別引她注意,大家卻說務必要小心因詐欺和襲擊罪入獄的瑟琳娜。瑪格莉特無法想像,如此柔弱善良的女人怎麼可能犯下可怕罪行?而瑟琳娜口中為她帶來許多消息的守護靈「彼得」,也真的神通廣大。她倆莫名地相談甚歡,愈靠愈近,漸漸跨越了友情與愛情,以及階級的分界。終於,她們決定擬一個計畫,改變兩人的人生……
華特絲長期研究與通靈有關的學術論文,融合對維多利亞時代與監獄生活的深度鑽研,寫就本書。她自稱:「我不懷疑這世上有鬼,但從未親眼看過。我對鬼怪出現的場景幕後,或人在什麼狀況下會『製造』它們更感興趣,那是瘋狂造成的心理影響。」兩個女子之間若有似無的熾熱情感、跌宕起伏的曲折情節教人時而戰慄,時而恐懼。全書直到最後一頁都洋溢著瘋狂神祕的魅力,令人無法釋卷!
★誰是莎拉.華特絲?★
──她是為女同志文學奠定里程碑的教主級人物──
英國封建時代女同志情欲書寫第一人
打破身體、階級、性別疆界的反叛天才
──她是榮獲五大文學獎教主級作家──
毛姆文學獎、CWA歷史犯罪小說匕首獎、浪達同志文學小說獎、石牆圖書獎、詹姆斯・泰特・布萊克紀念文學獎
純文學、歷史小說、犯罪小說、同志文學四領域一致肯定
──她是文學獎、媒體選書、影視改編清單的常見名字──
三度獲曼布克獎決選入圍、兩度獲柑橘文學獎決選入圍
數度名列百大小說、重量媒體年度作家
每部作品皆獲影視界青睞改編
Goodreads網站70,000人以上留評、全球超過20國出版其作品
▍重要媒體一致讚譽
扎實的心理研究寫成的歌德故事,不斷拋出謎團的高超敘事……一部令心靈與感官皆無比滿足的小說!──《西雅圖時報》
充滿懸疑感的恐怖故事,筆調優雅,滿是情欲張力。這部小說就像一張通靈板,傳遞著神祕訊息,在閱讀過程中不斷震驚讀者。──《今日美國》
作者在本書中展現她高超的歌德歷史小說技巧!──《舊金山紀事報》
充滿驚人力量的小說!──《紐約時報》書評
這部講述在維多利亞女子監獄裡,關於愛情與欲望的作品,有著出人意料的精采結局,相當引人入勝,讓我十分喜愛!——《星期日獨立報》
令人愉悅的閱讀體驗!──《觀察者報》
一部出色的小說──從神祕的書名開始到故事的最後一個句子皆然。必讀之作!——《歷史小說評論》
性感、毛骨悚然、風格獨具──超棒的作品!──《衛報》
絕對是此生讀過最難以抗拒的小說之一。──《匾報》
▍延伸閱讀
《輕舔絲絨》──一鳴驚人出道作,榮獲英國作家協會貝蒂‧特拉斯克文學獎
為了愛妳,我敢背叛全世界,甚至背叛我自己。
《指匠情挑》──曾改編為BBC電視劇、電影《下女的誘惑》
小姐,直到我愛上您之前,我都仍天真地以為:
這是我的故事,而我是這個故事的主人……
作者簡介:
莎拉.華特絲Sarah Waters
●用小說華麗考古的歷史學家、女同志書寫教主級人物●
●三度獲曼布克獎決選入圍、兩度獲柑橘文學獎決選入圍●
●數度名列重量媒體百大小說作家●
「小時候我以為自己會成為考古學家,
沒想到在研讀歷史的過程中,寫起了小說……」
一九六六年生於英國威爾斯。著有《輕舔絲絨》、《華麗的邪惡》、《指匠情挑》、《小陌生人》《房客》等作品。三度獲得曼布克獎決選入圍,兩度獲得柑橘文學獎決選入圍,作品曾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排行榜,榮獲《格蘭塔》文學雜誌英國最佳青年作家獎、石牆圖書獎年度作家、英國圖書獎年度作家、毛姆文學獎、CWA歷史犯罪小說匕首獎、浪達同志文學小說獎,亦為皇家文學學會會士。
華特絲每一部作品都經過龐大的史料研究,以縝密細節堆疊出時代氛圍,在角色的處境中隱約寄託對小人物的理解與對社會不公的剖析批判。其引人入勝的敘事功力往往令讀者欲罷不能,新作每一發表必於暢銷排行榜高踞不下,同時也獲得文壇的高度迴響,堪稱當今英國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其作品獨特的視野與魅力亦受影劇界青睞,BBC數度改編電視劇,二○一六年國際名導朴贊郁將《指匠情挑》改編為《下女的誘惑》,更是風靡國際,並於二○一八年獲得英國電影學院外語片獎。
重要獲獎紀錄:
1999年 《輕舔絲絨》獲英國作家協會貝蒂‧特拉斯克獎
2000年 《華麗的邪惡》獲毛姆文學獎。《輕舔絲絨》獲浪達同志文學小說獎
2001年 《華麗的邪惡》獲石牆圖書獎
2002年 《指匠情挑》獲CWA歷史犯罪小說匕首獎、浪達同志文學小說獎,同時入圍曼布克獎、柑橘獎決選
2003年 獲《格蘭塔》雜誌最佳青年作家獎、英國圖書獎年度作家、水石書店年度作家
2006年 《守夜》同時入圍曼布克獎、柑橘獎決選
2007年 《守夜》獲浪達同志文學小說獎
2009年 《小陌生人》入圍曼布克獎決選
2010年 獲Glamour年度作家獎
2015年 獲石牆圖書獎十年內最優秀作家獎。《房客》入圍貝禮詩女性小說獎決選
相關著作:《指匠情挑》《輕舔絲絨(《下女的誘惑》原著作者莎拉.華特絲劃時代天才之作)》《小陌生人(電影原著.作者燙金簽名限量書盒版)》《房客》
譯者簡介:
章晉唯
生於台北,台大外文系、師大翻譯所畢業,脫口秀節目寫手,喜愛文學、電影、街舞、單口喜劇和咖啡。譯作包括《暗夜飛行者》、《古騰堡的學徒》、《挑戰莎士比亞4:我就是夏洛克》、《白蜂巢》、《白城魔鬼》、《骰子人》與《碟形世界》系列小說。
章節試閱
爸以前常說,所有歷史片段都能寫成故事。重點是決定故事從哪裡開始,到哪裡結束。他說,那便是他的功力所在。不過也許是因為他經手的歷史都能輕易篩選、切割和分類吧。不論是偉人的生平或偉大的作品,都像是字盒中的鉛字,排列整齊,散發光澤。
我好希望爸還在。我會問他,我今天寫的這則故事,換作他會怎麼起筆。我會問他,米爾班克監獄關了各形各狀的犯人,結構複雜獨特,鐵門重重,通道昏黑曲折,他要怎麼寫才能有條有理?他會從監獄的興建開始描寫嗎?我辦不到,我今早雖然聽了監獄的歷史,但我現在早忘光了。何況,米爾班克監獄建築堅固,歷史悠久,我無法相信曾幾何時,泰晤士河淒涼的河畔上沒有這座監獄,黑土上沒有它的黑影。爸也許會從三週前,西里多先生造訪家裡開始寫起。或者,他也許會從今天早上七點寫起,那時艾莉斯替我拿了灰色洋裝和大衣……不,他開頭才不會寫小姐和女僕、襯裙和亂髮之類的。
我想他會從米爾班克監獄的大門開始寫起,那是每個訪客參觀監獄的必經之地。好,我從這裡起筆吧。監獄門房向我問好,並在大本的登記簿上將我名字畫掉。一名獄卒帶我穿過狹窄的拱門,越過中庭,走向監獄建築……
但在這之前,我不得不停下整理裙子。那件裙子雖然樸素,但裙襬寬大,鉤到了凸起的鐵條或磚頭。我敢說爸才懶得寫什麼裙子。但我會,因為當我目光從裙襬抬起,我第一次看到了米爾班克監獄的五角形建築。建築離我好近,又突然出現在眼前,令我感覺毛骨悚然。我望著監獄,心臟大力跳動,心中湧起恐懼。
一週前,西里多先生給我一張米爾班克建築平面圖,我把那張圖釘在這張書桌旁的牆上。監獄的平面圖散發著莫名的魅力,五角建築彷彿一朵幾何形花朵的花瓣。我有時也覺得它像童年時代常玩的棋盤,各個區域能塗上不同顏色。當然近看的話,米爾班克監獄一點也不迷人。建築占地寬廣,平面圖上的線條和稜角化為黃磚高牆與高塔,以及無數密封的窗戶,只令人感到詭異和反常。監獄設計師彷彿被噩夢糾纏或喪失理智,搞不好根本打定主意要把犯人逼瘋。我想如果我在那當看守,一定會發瘋。我緊跟著獄卒,一路畏畏縮縮,中途一度停下腳步向後望,並抬頭看上方楔形的天空。米爾班克監獄的鐵門設在兩個五角形之間,門前是一條逐漸變窄的碎石路,兩邊高牆會不斷逼近,像是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撞擊岩石。黃疸色的磚石投下瘀青色的陰影。牆下的泥土看似菸草,色深而潮溼。
泥土讓空氣充滿酸臭的氣味,我走進監獄,門鎖上之後,味道卻變得更濃烈。我心臟跳得更厲害了,我坐在一間簡陋的小房間,看獄卒進進出出,皺著眉頭,低聲交談。西里多先生終於出現時,我情不自禁牽起他的手說:「真高興見到你!我才在擔心看守誤以為我是新到的罪犯,要把我關進牢裡!」他大笑說,米爾班克監獄不曾有過這種誤會。
我們一起深入監獄。他覺得最好直接帶我去女子監獄,到女囚區典獄長辦公室找海克斯比小姐。我們邊走,他邊向我解釋路線,我試著和腦中的平面圖對照。但當然,監獄的結構異乎尋常,我不久便失去方向。我知道我們穿梭在中央六角形建築中,只經過男囚區的鐵門,沒進到五角形的牢房建築。中央六角形的建築裡有儲藏室、醫生宿舍、西里多先生的辦公室、所有書記官的辦公室、醫務室和禮拜堂。「妳看。」他中途停下,朝窗外擺頭,讓我看一排冒著黃煙的煙囪。他說那是監獄洗衣間的煙囪。「妳看,我們就像座小城市!自給自足。我總是想,就算有人圍攻,我們也能過得很好。」
他語氣相當驕傲,但說完也難為情笑了。見他笑,我也笑了。剛才鐵門關上,隔離天光和空氣之後,我心中便充滿恐懼。如今我變得更緊張,因為我們離開鐵門,深入監獄,鑽過昏暗複雜的通道之後,我發覺自己絕對無法循原路出去。上週我在爸的書房整理文件,看到一本皮拉奈奇監獄圖,花了一小時研究,並想像今天會見到陰森恐怖的景象,內心無比焦慮。當然,監獄跟我想像中天差地別。我們只走過一連串粉刷乾淨的走廊,在各區交會處,穿著黑色監獄大衣的獄卒會和我們問好。不過,正因為走廊一塵不染,獄卒整齊畫一,監獄變得更恐怖了。我就算走同一條路十遍,也無從察覺。監獄的喧囂也同樣令人緊張。獄卒站的地方有一道道上鎖的鐵門,他們開門時,鉸鏈會隨門轉動,發出刺耳聲響,最後獄卒會再次關上門,拉上鐵閂。可想而知,鐵門、門鎖、門閂聲音此起彼落,遠近呼應,餘音在空蕩蕩的通道上迴盪不絕。監獄彷彿處於永恆、封閉的風暴核心,讓我耳鳴不斷。
我們走到一道布滿門釘、年代久遠的大門前,門上另設有一個小門,這便是女監獄的入口。一個女看守和我們打招呼,她向西里多先生行屈膝禮。她是我去到那裡見到的第一個女人,我特別仔細觀察她。她年紀不大,臉色蒼白,神情嚴肅,她身上穿的衣服我後來發現是看守的制服。她穿著一件灰色的羊毛洋裝、一件黑色斗篷、一頂稻草做的藍邊灰色軟帽和一雙結實的黑色平底靴。她看到我望著她,又行個屈膝禮。西里多先生說:「這是瑞德里小姐,我們的看守長。」然後他對她說:「這是普萊爾小姐,我們的新『訪客』。」
她帶頭走在前面,腰間傳來一聲聲規律的「叮、叮」金屬撞擊聲。我這時發現,她像獄卒一樣,身上繫著寬大的皮帶,上面有個銅扣環,扣環上掛著一串光亮的監獄鑰匙。
她帶我們走過更多一成不變的走廊,並走上一條螺旋梯,爬上一座高塔。高塔頂端有間明亮潔白的圓形房間,裡面都是窗戶,那就是海克斯比小姐的辦公室。「妳待會便能知道這設計的原因。」西里多先生邊爬邊說,他面紅耳赤,氣喘吁吁。當然我馬上看出來,高塔位在五角形中庭正中央,所以從中望出去,四周便是女囚區內側的高牆和鐵窗。辦公室很樸素,地上沒有鋪地毯,只有兩根柱子,柱子之間垂了條繩索,囚犯來到這裡時,必須站在繩後,繩索另一頭有張書桌。海克斯比小姐便坐在那裡,在一本巨大的黑色簿子上寫字。「監獄的阿爾戈斯。」西里多先生微笑稱呼她。她看到我們便起身,脫下眼鏡,如瑞德里小姐一樣行屈膝禮。
她身材嬌小,頭髮雪白,雙眼犀利。書桌後方,石灰粉刷的磚牆上緊緊釘著一塊瓷匾,上頭以黑字寫著:
你知道我們的罪惡,對我們隱祕的罪瞭如指掌。
進到辦公室,人人都想馬上站到弧形的窗前,望著外頭的風景。西里多先生看我探頭便說:「對,普萊爾小姐,走近窗邊吧。」於是我站一會,望著下方楔形的庭園,仔細觀察面對我們的醜陋高牆,牆上爬滿細長形的窗戶。西里多先生說,瞧,這是不是很驚人?很震撼?女子監獄盡在我眼前,每一道窗後面都是一間牢房,裡頭住著一個囚犯。他轉向海克斯比小姐。「妳們監獄現在關了多少女人?」
她回答,這裡有兩百七十名囚犯。
「兩百七十人!」他搖著頭驚呼。「妳想想,普萊爾小姐,想像那群可憐的女人,她們幹了什麼勾當,走上什麼樣的歧路,才被關進米爾班克監獄?她們可能是盜賊和妓女,深受各種犯罪影響。她們當然沒有羞恥心和責任感,更缺乏所有正面的情感。對,這點妳別懷疑。社會認為她們作惡多端,才將她們交到我和海克斯比小姐手中,讓我們仔細管理她們……」
但他問我,要怎麼做才適合?「我們讓她們培養規律的生活習慣,教導她們禱告,教導她們維持端莊。但她們大半時間裡必須關在牢房中獨處。而她們就在那裡……」他再次朝窗外擺頭。「也許要三年,也許要六、七年。她們就在那裡,默默不語,靜靜反省。我們能管住她們的嘴,讓她們雙手工作。但普萊爾小姐,她們的心、可怕的回憶、低劣的思想、凶惡的盤算……這些我們都無法提防。是不是,海克斯比小姐?」
「沒錯,先生。」她回答。
我問道,但他覺得「訪客」能對她們有所幫助嗎?
他說,他覺得有幫助。他很確定。女囚像小孩或原始人,一顆顆心都毫無防備,容易受到改變,只需給她們美麗的鑄模,便能重新塑形。「我們的看守也許辦得到。」他說:「但看守工作時間長,責任辛苦重大。犯人對她們有時懷恨在心,有時粗暴相向。所以普萊爾小姐,這工作交給小姐吧,讓小姐接近她們。只要讓她們知道,小姐不惜離開舒適的生活,也要來探視她們,並關心她們不堪的過往。讓她們看到小姐和她們巨大的落差,讓她們看到她的言行舉止,反省自身,她們會變得更溫柔謙和,乖順收斂。我親眼見過這樣的事!海克斯比小姐也見過!這便是人對人的影響,感同身受的力量,從感情上軟化……」
他繼續述說。當然,他之前在我家樓下客廳便說過了。當時母親皺著眉,壁爐上的時鐘緩緩滴答作響,聲聲清楚明確。他對我說,普萊爾小姐,自從妳父親不幸過世之後,妳肯定悲痛不已,生活也頓失重心,開始空轉。他這趟來原本只是要來拿一套爸跟他借的書。他不知道的是,我生活空轉,不是因為失去重心,而是因為生病了。那時我很高興他不知道。但現在我望著淒涼的監獄高牆,海克斯比小姐望著我,瑞德里小姐站在門口,雙臂交叉在胸前,鑰匙圈晃呀晃的,我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一時間,我好希望他們看出我的脆弱,將我送回家。就像有幾次,我在寂靜的劇場中變得異常焦慮,母親便帶我回家,因為她擔心我病從中來,放聲大叫。
他們沒看出來。西里多先生繼續介紹米爾班克監獄的歷史、生活的作息、監獄人員和訪客。我站在原地,邊聽邊點頭,有時海克斯比小姐也會點點頭。過一會,監獄某處傳來一聲鈴響。西里多先生和看守聽到都做出同樣的反應,西里多先生說他原本沒打算說那麼久。鐘聲代表囚犯要進到中庭放風,現在他得告辭,將我交給看守照顧。他說改天請務必再去找他,聊聊對囚犯的看法。他牽起我的手,但我想隨他走向書桌時,他說:「不,不用,妳在這裡多站會。海克斯比小姐,妳能到窗邊跟普萊爾小姐一起看嗎?普萊爾小姐,好好望著窗外,這景象不能錯過!」
看守替他開門,他消失在高塔樓梯間的黑影中。海克斯比小姐站近,我們一同轉向窗戶,瑞德里小姐站到另一扇窗前向外望。我們下方有三塊泥土中庭,每個中庭都以高大的磚牆隔開,磚牆像是車輪的輻條一般以塔為中央向外延伸。上方是城市霧茫茫的天空,一道道陽光從雲間透出。
「以九月來說,今天天氣真好。」海克斯比小姐說。
然後她再次望向下方,我和她一同靜靜望著前方等待。
片刻之間,萬物靜止。像監獄周圍的土地一樣,中庭淒涼荒蕪,全是泥土和碎石。寒風掃過,沒有一根草晃動,鳥兒在高空飛舞,也尋不著蠕蟲和甲蟲。但過了一分鐘左右,我察覺中庭一角出現動靜,緊接著另外兩個中庭也同樣有了動靜。中庭有道門打開,女人魚貫而出。她們出來時,我覺得自己不曾看過如此詭異又驚人的景象,我們從上方窗戶向下望,人變得好小。她們像時鐘上的小人,或珠串上的小珠子。她們彷彿被人撒入中庭,形成三個橢圓形的圓圈,一眨眼之間,我已分辨不出最先和最後進到中庭的囚犯,圓圈完美無缺,所有女人都穿得一模一樣,她們穿著棕色的連身裙,白色的便帽,脖子上綁了條淺藍色的手帕。從每人不同的動作姿態,我才看得出人味。雖然她們腳步一致沉滯,但我看到有人垂頭,有人跛腳,有人因為冷風撲面,身體僵硬,雙手抱著身子,幾個可憐人抬頭望向天空。我覺得有一人甚至抬頭望向高塔的窗戶,茫然看著我們。
監獄所有女囚犯都在此,將近三百人,每個圈子大約九十人。中庭角落都有兩個身穿黑斗篷的看守,她們必須監看著囚犯,直到放風結束。
海克斯比小姐望著腳步沉重的女人,她的神情看起來似乎很滿意。「妳看她們都懂得自己的位置。」她說:「每個囚犯之間要有一定的間隔。」如果有人犯規,遭人舉發,便會失去特權。如果有的女人年老體弱、身有殘疾或真的年紀太小,例如年僅十二、三歲,那看守會讓她們自成一個圈子散步。「而且我們監獄以前有小女孩,對不對,瑞德里小姐?」
「她們好安靜啊!」我說。她這時跟我說,她們在監獄中一定要安靜。監獄禁止說話、吹口哨、唱歌或哼歌「或蓄意發出任何聲音」,除非看守或「訪客」要求。
「她們要走多久?」我問她,她說她們必須走一小時。「那如果下雨呢?」如果下雨的話,放風便會取消。她說,那對看守來說便不好過了,因為囚犯關久了會「焦躁不安,尋釁滋事」。她邊說邊瞪著囚犯。其中一個圈子腳步變慢,和其他中庭圈子的速度不一致。她說:「那個(這裡她說了某個囚犯的名字)讓她的圈子變慢了。瑞德里小姐,妳輪班時記得跟她說。」
她分辨得出每個囚犯,我感到訝異不已。但我跟她說時,她淺淺微笑。她說她在囚犯刑期之間,每天都會看她們在中庭放風。「我在米爾班克監獄女囚區已當了七年典獄長,在那之前,也是這裡的看守長。」至於在那之前,她跟我說,她在布里克斯頓的監獄當一名普通的看守。她說,總之她已在監獄待了二十一年。比起許多受刑人,她待在監獄的時間更長。但當然,底下放風的女人有人比她受苦更久。她曾目睹她們入獄,但她敢說自己不會見到她們離開的那天……
我問這樣的囚犯是否讓她工作輕鬆不少,因為她們肯定對監獄作息瞭若指掌?她點點頭。「對啊。」接著她問:「妳覺得對不對,瑞德里小姐?我們喜歡重刑犯,對吧?」
「沒錯。」瑞德里小姐回答:「我們喜歡重刑犯,只背負一項重大罪名的那種。」她對我說:「例如下毒的、潑硫酸的、殺小孩的,或執法人員大發慈悲,沒判絞刑的犯人。要是我們監獄重刑犯夠多的話,看守都能打道回府,讓她們把自己關好。最會找麻煩的淨是犯輕罪的慣犯,像賊、妓女和詐欺犯。她們個個都是惡魔,小姐!大多數人生性邪惡,無藥可救。她們掌握作息之後,只會想盡辦法偷雞摸狗,或存心找碴。惡魔!」
她說這話時,態度不算激動,但聽到內容,我嚇得眨了眨眼。也許是鑰匙圈的關係。她說話時,皮帶扣環上掛的鑰匙隨之晃動,不時叮噹作響,而她的嗓音給人帶點鋼鐵的印象,彷彿插在槽裡的門閂,她以或輕或重的力道把它往後拉。當然,我相信她絕對無法使它溫柔甜美。我望了她一會,便轉向海克斯比小姐。她剛才聽她娓娓道來,只不住點頭,現在她臉上幾乎泛起笑容。她說:「妳看得出來,我的看守對囚犯多有感觸!」
她犀利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妳覺得我們太狠心嗎,普萊爾小姐?」她過一會問。她說,我對女囚有自己的看法,她都尊重。她非常感謝西里多先生請我來當「小姐訪客」,只要我願意,隨時都能來見囚犯。但任何小姐和紳士來她監獄,她都會提醒一件事。她慎重強調:「和米爾班克監獄的女人相處時,請務必小心再小心!」例如,我一定要注意隨身物品。監獄中不少女孩過去是扒手,如果我順手將手錶或手絹放到她們跟前,她們便會鬼迷心竅,舊習復萌。她希望我將貴重物品收好,如同「把戒指和小飾品收到女僕看不到的地方,以免她心生貪念,順手牽羊」。
她也說,我和囚犯言談務必謹慎。監獄內外的事都別提,甚至連報紙上的新聞也不行。她強調,尤其是報紙上的事,「因為報紙在監獄中是違禁品。」她說犯人也許會把我當知己,徵詢我的看法。如果真的發生,那我「給她意見時,一定要像看守一樣,要她為自己的罪行感到羞愧,並思考未來如何改過向善」。而且囚犯在監獄時,我不得承諾她們任何事,也不能替她外頭的家人和朋友轉交物品和訊息。
「如果囚犯跟妳說,她母親生了重病,命在旦夕。」她說:「如果她說想剪下一束頭髮,哀求妳轉交給垂死的母親,妳也務必拒絕。因為普萊爾小姐,拿了的話,囚犯等於控制住妳。她會藉此要脅妳,並設法幹盡壞事。」
她說以前米爾班克監獄曾有一、兩次這類的醜聞,牽扯其中的人下場都很淒慘……
我想,這便是她的忠告了。我向她道謝,不過這段時間,站在一旁的看守讓我心裡特別介意,她不發一語,一臉假惺惺。感覺就像是我謝謝母親的教訓時,艾莉斯就剛好來收盤子一樣。我再次望向繞圈的女囚,什麼也沒說,默默思考著。
「妳很喜歡看她們。」海克斯比小姐見了說。
她說目前為止來到監獄的訪客,每個人都喜歡站在窗前看囚犯散步。她覺得這好比望著魚缸中的魚,令人備感療癒。
聽了之後,我便從窗邊退開。
我想我們又聊了一會,談到監獄的日常。但不久她看了看錶,說瑞德里小姐會帶我參觀牢房。「很抱歉我不能親自導覽。」她說:「但妳看……」她朝書桌上巨大的黑簿子擺頭。「這是我早上的工作。我要根據看守寫的報告,謄寫《品行紀錄簿》。」她戴上眼鏡,眼神變得更犀利。她說:「普萊爾小姐,我這就來看看,這週囚犯表現有多好,有多壞!」
瑞德里小姐帶我走出門,進到陰暗的高塔樓梯間。我們走到下一層樓時,經過另一道門。我說:「這裡的房間是什麼,瑞德里小姐?」她說那是海克斯比小姐的房間,她會在此吃飯和睡覺。我想像自己躺在靜悄悄的高塔,每一扇窗都面對監獄,會是什麼感覺。
我望向書桌旁的平面圖,看到圖中的高塔。我想我看出了瑞德里小姐帶我走哪條路。她腳步輕快,在千篇一律的走廊中毫不遲疑地找出路線,簡直像羅盤指針一樣,堅定指向北方。她告訴我,監獄走廊總長將近五公里。但後來我問她,走廊是否難以分辨?她嗤之以鼻。她說,看守初來米爾班克監獄,晚上躺在枕頭睡覺時,會夢到自己不斷走在同一條白色走廊上。「大概會維持一週。」她說:「接下來,看守便不會迷路了。再過一年,她會希望自己再次迷失方向,不然無聊死了。」她待在這裡的時間比海克斯比小姐還久。她說,她就算瞎了也能工作。
她說到這裡笑了,但笑中帶著苦澀。她雙頰潔白滑順,像油脂或蠟,她雙眼色淺,眼皮厚重,卻沒有睫毛。我注意到她雙手非常乾淨光滑。我猜她有用浮石刷洗皮膚。她指甲整整齊齊,幾乎與底下的肉齊平。
到牢房區之前,她都沒再和我開口。最後我們來到一排鐵柵欄前,通過後進到一條冰冷無聲的長廊,像修道院的迴廊一般,牢房就在裡頭。這條走廊約兩公尺寬。地板帶著細沙,天花板和牆面都經過粉刷。左上方有一排窗戶,高到就算我抬頭也幾乎看不到,窗前設有鐵柵和厚重的玻璃。另一邊牆面則有一道又一道昏暗的門,外觀全都一模一樣,像噩夢中必須選擇的門。門中除了透出光,還散發出陣陣氣味。我在走廊上馬上就聞到了,我現在寫下這段文字時甚至都聞得到!那股味道不明顯,但令人作噁。牢中放著所謂的「臭桶」,囚犯的嘴巴和身體我想又沒能好好清洗,這便是長年悶在牢中的臭氣。
瑞德里小姐跟我說,這是第一區的牢房,也就是A牢房。牢房總共分為六區,每層樓有兩區。A牢房住的是新來的囚犯,她們屬於「第三級囚犯」。
她帶我進到第一間空牢房,指著牢房口的兩道門。一道門是木製的,上頭有門閂,另一道門是鐵柵門,上頭設有鎖。她們白天會鎖著鐵門,並將木頭門打開。「我們巡視時便能看到女囚犯的動靜。」瑞德里小姐說:「並讓空氣流通,比較不那麼臭。」她說著把兩道門都關上,牢房瞬間變得昏暗,空間彷彿縮小了。她兩手扠腰,環顧四周。她說,這裡的牢房品質中規中矩。空間大,而且「建得很牢固」,牢房之間有兩層磚。「這樣女囚便無法和鄰居喊話……」
我別開頭。雖然牢房昏暗,但牆面毫無裝飾,白得刺眼,我現在閉上眼,都能清楚看到牢房中的一切。牆上有個小氣窗,窗上罩了鐵絲和黃色玻璃。當然,這便是我和西里多先生在海克斯比小姐的高塔上見到的其中一面窗戶。門旁有塊瓷匾,寫著「囚犯守則」和「囚犯禱詞」。空空的木架上放著一個水杯、木製麵包盤、一盒鹽巴、一本《聖經》和一本宗教書《受刑人的朋友》。牢房中有一把椅子、一張桌子和一張摺疊式吊床,吊床旁有一些帆布袋,還有紅色絲繩,還有個「臭桶」,上頭瓷蓋缺了一角。狹窄的窗台上有個監獄制式的舊梳子,梳牙早已磨損斷裂,上面纏著捲曲的頭髮和頭皮屑。
結果,這裡和其他牢房唯一的差別就是那柄梳子。女囚身上不能帶任何東西,公發的水杯、盤子和《聖經》都必須照規定,整齊排列在房中。我和瑞德里小姐穿梭在一樓,望著一間間一成不變的淒涼牢房,感覺無比悲慘。這地方的格局也弄得我頭暈目眩。當然,牢房是隨著五角形的外牆排列,但分隔很奇怪。每次我們走到走廊尾端,都會看到另一條一模一樣、白色單調的走廊,以不自然的角度延伸。走廊交會處設有螺旋樓梯,牢房各區之間則會有座塔樓,每層樓的看守在塔樓內會有自己的小房間。
我們在走廊時,透過牢房窗戶,都能聽到中庭傳來女囚「咚、咚、咚」規律的腳步聲。現在我們走到一樓第二牢房區盡頭時,我聽到監獄響起另一次鈴聲,女囚腳步聲變慢,不再整齊。過了一會,鐵門砰砰作響,鐵柵震動,靴子聲再次響起,這次她們靴下踩著沙粒,聲音迴盪在走廊間。我望向瑞德里小姐。「女囚來了。」她平淡地說。我們站在原地,聽著腳步聲愈來愈大、愈來愈大。最後聲音震耳欲聾,但因為我們剛才拐了三個彎,即使聲音不遠,依舊看不到她們。我說:「她們好像鬼!」我想起傳說中,倫敦房子的地窖偶爾會聽到羅馬軍團行軍的聲響。我覺得米爾班克監獄就像那樣,數百年後監獄不復存在,地面仍會回響她們的腳步聲。
但瑞德里小姐轉向我。「鬼!」她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她開口時,女囚從牢房的轉角走出,剎那間,她們變得好真實,不是鬼魂、玩偶或串珠,她們是一個個面容粗糙、駝著背的女人和女孩。她們發覺有人站在走廊,便抬頭望我們一眼,見是瑞德里小姐,便露出乖巧的表情,但她們打量我時倒是毫不客氣。
瞧是瞧了,但她們依舊按部就班回到牢房坐下。後頭看守走來,將牢門一一鎖上。
我想這看守叫曼寧小姐。「普萊爾小姐第一次到訪。」瑞德里小姐對她說,看守點點頭,並回答有人事先知會過。她露出笑容說,居然想來探望她們的女囚,真不簡單!她還問我要不要跟其中一人聊聊?我說好啊。她帶我走到一間她還沒上鎖的牢房,朝裡頭的女人招手。「來,皮琳。」她說:「這是新來的『小姐訪客』,她對妳們很有興趣。站起來,讓她看看妳。來啊,手腳快點!」
女囚走向我,行個屈膝禮。她雙頰羞紅,剛才快步在中庭行走之後,嘴唇泛著汗珠。曼寧小姐說:「告訴她妳叫什麼名字,為何關在這裡。」那女人馬上開口,不過她說話有些不流利。「我是蘇珊.皮琳,女士。因為偷東西進來的。」
曼寧小姐將牢門旁掛在鍊子上的瓷匾拿給我。上頭寫著女囚的監獄號碼、等級、她犯的罪以及出獄日期。我說:「妳在米爾班克監獄多久了,皮琳?」她跟我說七個月。我點點頭,並問她幾歲?我以為她可能三十七、八歲吧。但她說她二十二歲。我聽了怔一下,然後再次點點頭。我接著問,她喜歡這裡的生活嗎?
她回答說她覺得還不錯。曼寧小姐對她很好。
我說:「我相信也是。」
後來一陣沉默。我看到她望著我,心想看守應該也望著我。我突然想起自己和母親的往事,我二十二歲時,她教訓我說拜訪人家應該要健談點。一定要問小姐的小孩健不健康,去過什麼宜人的地方玩,或問問她的刺繡和畫作,不然就稱讚她洋裝的剪裁……
我望著蘇珊.皮琳泥土色的洋裝。我問她,她喜歡她身上的衣服嗎?那是什麼材質,亞麻呢還是嗶嘰布?瑞德里小姐聽了向前走,抓住裙子,掀起來一角。她說,洋裝是亞麻呢做的。藍底深紅條紋的褲襪則是羊毛做的,質地粗糙。她底下還穿一件法蘭絨襯裙,還有另一件是嗶嘰布。我看到她的鞋子很結實。她跟我說,那是男人在監獄的工坊做的。
蘇珊全身僵硬,像人偶一樣,看守則一件件清點她身上的衣服,我感覺自己也必須彎身,捏塊布來摸。衣服的氣味撲鼻而來。嗯,畢竟女囚滿頭大汗在監獄穿一整天,亞麻呢洋裝散發出該有的氣味。於是我順勢問道,衣服多久換一次?看守告訴我,洋裝一個月換一次,襯裙、內衣和褲襪兩週換一次。
「妳多久能洗澡一次?」我問女囚犯。
「我們想洗幾次都行,女士。不過每個月不能超過兩次。」
這時我注意到她放在身前的雙手全是痘疤。我好奇她關入米爾班克監獄之前,習慣多久洗澡一次。
我也好奇自己如果和她在牢房中獨處,我們到底能聊些什麼。不過我只說:「好,也許我會再來找妳,妳可以再多跟我說些監獄裡的點滴。妳願意嗎?」
她馬上說,她非常樂意。接著她又問,我會跟她們說《聖經》的故事嗎?
瑞德里小姐這時插嘴說,星期三另一個訪客小姐會對女囚讀《聖經》,事後會問她們內容。我告訴皮琳說,不,我不會念書給她們聽,只會聽她們說話,也許聽聽她們的故事。她這時望著我,不發一語。曼寧小姐向前,將她帶回牢中,鎖上門。
我們離開那區,爬上另一座螺旋梯到二樓,進到D、E牢房。這裡關著犯下刑事案件的囚犯,她們老愛找麻煩、無可救藥,不是曾在米爾班克監獄搗亂,就是曾移監,後來又因為在別處搗亂,再移送回來。這些牢房所有門都上了閂,因此走道比下方的牢房區更加昏暗,空氣更是臭氣薰天。這層看守是個粗眉大眼、身材健壯的女人,她叫美麗太太(那麼多名字不叫,偏偏叫這名字!)。她走在瑞德里小姐和我前方,像個蠟像館的館長,一副聊以自娛的模樣,選出其中最可怕或最有趣的囚犯,一一停在牢門前,介紹她們犯的罪,例如:
「這是珍.荷依,女士。她謀殺小孩。心腸狠毒。」
「這是菲比.賈可博。小偷。曾在牢房放火。」
「這是黛博拉.格里費斯。扒手。她被關進來,因為她朝牧師吐口水。」
「珍.森松。自殺未遂──」
「自殺。」我說。美麗太太眨眨眼。「吞鴉片酊。」她說:「吞了七次,最後一次警察阻止她。他們將她送來這裡,因為妨害社會善良風俗。」
我聽到之後,站在原地望著緊閉的牢門,不發一語。過一會,看守頭歪過來,彷彿心照不宣地問:「妳是不是在想,我們怎麼知道她在裡頭此時是不是掐著自己的脖子?」當然,我不是在想這件事。「妳看。」她繼續解釋。她給我看每道門側邊有個直式的鐵片,看守隨時經過都能打開向內瞧。她們說這叫「視察窗」,女囚則稱之為「監視眼」。我彎身去看,並靠近那小窗口。但美麗太太見我彎身時制止了我,說她不該讓我臉湊到那裡。她說,女囚都很狡猾,過去曾有看守眼睛被戳瞎。「有個女孩曾把木湯匙磨尖,然後──」我眨了眨眼,趕緊從那裡退開。這時她面露微笑,輕輕將鐵片推開。「我相信森松小姐不會傷害妳。」她說:「妳小心點的話,可以瞧一眼……」
這間牢房內窗戶設有鐵柵,所以比下方的牢房更黑,房裡的床不是吊床,而是一張硬木床。珍.森松坐在床上,從一個淺籃子裡捏出東西,籃中堆滿椰殼纖維。她已經拆了差不多四分之一。她床邊放著另一個較大的籃子,裡頭有更多同樣的東西,待會要繼續拆。窗上的鐵柵間透入些許陽光。光線中飄著無數棕色的纖維和灰塵,我覺得她彷彿是童話故事的角色,彷彿是個卑微的公主,在池底進行繁重的工作。
我望著她時,她抬頭眨眨眼,灰塵讓她眼睛發癢,她揉了揉。我將視察窗關上,退開來。我心裡不禁好奇,她會不會試著向我招手或出聲叫我。
我請瑞德里小姐帶我離開那牢房區,我們爬到三樓,也是監獄最高一層,和那裡的看守見面。她有雙黑眼珠,面容和善誠懇,她叫潔夫太太。「妳來探望我可憐的犯人嗎?」瑞德里小姐將我帶到她面前時,她對我說。她管的主要是所謂第一級、第二級和星級囚犯。她們工作時像A、B牢房一樣,牢門能打開。但她們的工作輕鬆不少,她們坐在房中編織褲襪和縫衣服,還能有剪刀、針線。在監獄中,這代表極大的信任。我看到她們時,晨光照進她們的牢房,因此相當明亮,氣氛宜人。我們經過時,囚犯紛紛起身行屈膝禮,而且又一次,她們毫不遮掩地打量著我。我終於發現,就像我觀察她們頭髮、連身裙和便帽,她們也在觀察我的穿著。我想在米爾班克監獄,就算是服喪的洋裝也相當新奇。
這區牢房不少囚犯都是海克斯比小姐讚譽有加的重刑犯。潔夫太太現在也稱讚著她們,說她們是全監獄最安靜的女囚。她說,大多數人刑期結束前,會從這裡移交到富勒姆監獄,那裡的生活又更悠閒。「她們就像羊群一樣,對不對,瑞德里小姐?」
瑞德里小姐附和,說她們不像C、D牢房關的那群垃圾。
「確實不是。我們這裡有個女囚殺死欺負她的丈夫,她其實出身跟妳一樣好。」看守朝一間牢房點點頭,裡頭一個面容瘦削的女囚靜靜坐著,捺著性子解著一團糾纏的紗線。「我們這裡有小姐。」她繼續說:「我指的是名門淑女,小姐,跟妳一模一樣。」
我面帶微笑,聽她解釋,並繼續向前走。後來不遠處,有個牢房口傳來尖細的叫喚聲:「瑞德里小姐?噢!是瑞德里小姐嗎?」一個女囚站在門口,臉擠在鐵柵欄之間。「噢!瑞德里大姊,妳幫我跟海克斯比小姐說過了嗎?」
我們走近她,瑞德里小姐走到門前,用鑰匙圈敲了一下牢門,鐵柵震動,那女囚向後退開。「妳能不能閉嘴?」看守說:「妳以為我沒事幹,海克斯比小姐也沒事幹嗎?我非得幫妳傳話?」
那女人語氣急促,口齒不清。「大姊,只是妳跟我說過妳會轉達。海克斯比小姐今早來時,她大半時間都待在賈維斯那裡不肯見我。我弟弟已經把證據帶到法院,希望能得到海克斯比小姐的批准──」
瑞德里小姐又敲一下牢門,女囚身子再次縮一下。潔夫太太低聲向我說:「這個女囚會糾纏任何經過她牢房前的看守。她想提前出獄,可憐的傢伙。不過,我相信她會再待在這裡幾年。唉,塞克絲,妳讓瑞德里小姐過好嗎?普萊爾小姐,我們再走一會,到牢房另一頭,不然她會想把妳捲進去。好了,塞克絲,妳會乖乖工作吧?」
但塞克絲仍鍥而不捨,瑞德里小姐不斷罵她,潔夫太太看了搖搖頭。我沿著牢房走道繼續向前。女囚尖細的請求聲和看守的責罵聲在監獄中迴盪,變得詭異又刺耳。我經過的每個囚犯都抬頭聽著她們的聲音,不過她們隔著鐵柵門看到我走過走廊,紛紛低下頭,繼續幹縫紉活。我覺得她們眼神格外茫然。她們臉色蒼白,脖子、手腕和手指都骨瘦如柴。我想起西里多先生說,囚犯的心都很脆弱,容易受到改變,需要一個好的鑄模重新塑形。我想到此事,心臟再次怦怦跳動。我想像如果把我的心臟摘下,並將女囚粗糙的心臟放入我溼滑的胸腔中……
我手按住脖子,摸到垂在心臟前的墜子,並放慢腳步。我走到牢房轉角的拱門,然後稍微轉彎。剛好躲出看守的視線,但又沒有走上第二條走廊。我背靠著粉刷過的監獄白牆,靜靜等待。
過一會,一件有趣的事發生了。
我在下一條走廊第一間牢房旁邊,我的肩膀便是視察窗,也就是「監視眼」,上方的瓷匾寫著犯人的判決。其實我看到瓷匾之後,才確定這間牢房有人,因為房中安靜到不可思議。比起米爾班克監獄刻意維持的寧靜,那牢房似乎更沒有一絲動靜。不過,正當我開始好奇時,有個聲音打破寂靜。牢房中傳來一聲嘆息,單單一聲嘆氣。在我耳中聽來,那是個完美的嘆息,彷彿述說著故事。此情此景下,那聲嘆息彷彿讓我的心情也得到抒發,感覺奇異萬分。瑞德里小姐和潔夫太太隨時會出現,但我不禁將她們拋在腦後。我也忘了大意的看守和削尖湯匙的故事。我手掀起視察窗,將眼睛湊近。我望向牢房中的女孩。她身體文風不動,我不禁屏息,生怕驚動到她。
她坐在木椅上,頭向後昂,雙眼閉著。她雙手交疊,稍稍握起,編織的衣物放在大腿上。她仰頭迎向牢房黃色窗玻璃透入的溫暖陽光,土色的洋裝衣袖上繡著一顆星星,那代表著她的等級。星星是羊毛氈所做成,布剪得歪七扭八,縫線也不整齊,但陽光照耀下,稜角格外分明。我看到她便帽邊緣露出的幾縷頭髮,知道她有一頭金髮。她蒼白的臉上點綴著細緻的眉毛、嘴唇和睫毛。我確定自己見過容貌像她的人,也許是克里韋利畫作中的聖人或天使。
我望著她大概一分鐘,她雙眼一直閉著,頭靜止不動。她的姿態令人感到虔誠,我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她在禱告!我內心一陣羞愧,想收回目光。但這時她動了,雙手張開,伸到臉前,她因工作粗糙的粉紅色手掌中閃過一道顏色。原來她手裡拿著一朵花。是一朵紫羅蘭,花莖軟軟地垂著。我看著她將花拿到雙唇前,吸口氣,紫色的花瓣顫抖,彷彿發著光……
這時我漸漸發覺她周圍的世界多麼昏暗。所有牢房、囚犯、看守、甚至我自己都黯淡無光。我們所有人全都是用相同劣質的攙水顏料畫的,而我眼前的她,便是唯一一滴色彩,彷彿不小心誤滴到帆布上。
但我當時沒想到,監獄明明寸草不生,那朵紫羅蘭如何出現在她白皙的手中?我心中只有恐懼,我突然好奇她究竟犯了什麼罪?我想起掛在一旁的瓷匾。我默默關上視察窗,抬起頭去看。
匾上寫著她的編號和等級,下方便是她的罪名:詐欺和襲擊罪。她入獄已是十一個月前的事。而她被判刑四年。
四年!在米爾班克監獄關四年。我想一定度日如年。我原本想走到鐵柵前,叫她過來,聽聽她的故事。我真的會這麼做,要不是這一刻,前一條走廊傳來瑞德里小姐的聲音,她的靴子摩擦著牢房石板上的沙。我不禁猶豫了。我心想,如果看守因為我,發現她手上的花怎麼辦?我相信看守一定會把花拿走,我知道我肯定會內疚。於是我站到看守視線內,她們來時,我說我累了(畢竟這也是實話),第一次來訪該看的也都看到了。瑞德里小姐只說:「沒問題,女士。」她轉身,帶我沿原路走回。鐵柵門關上時,我回頭望著牢房的轉角,心中興起一股新奇的感受。一半是滿意,一半是遺憾。我心想,唉,我下週回來時,她仍會在那裡,可憐的女孩!
看守帶我走進高塔樓梯,我們螺旋向下,小心翼翼走到更可怕的低樓層。我感覺像但丁,隨著維吉爾走進地獄。後來曼寧小姐接手,過一會將我交給一名獄卒,他帶我走回第二和第一座五角建築。我請人替我向西里多先生打聲招呼,並走出鐵門,沿著楔形碎石路出來。五角形的牆面現在似乎不斷分開,但有種不情願的感覺。陽光如今更強烈,瘀青般的陰影顏色變得更深。
我和獄卒向前,我不禁又望著荒瘠的監獄黑色土地和一叢叢的莎草。我說:「這裡沒有種花嗎,先生?沒有雛菊,或……紫羅蘭嗎?」
他回答,沒有雛菊,也沒有紫羅蘭。甚至連蒲公英都沒有。他說,花無法在米爾班克監獄生長。這裡太靠近泰晤士河了,土地「跟沼澤一樣」。
我說我想也是,並再次思考那朵花的事。我心想不知道女囚區磚石間是不是有縫隙,花朵也許能扎根生長?我不知道。
而且我其實沒想太久。獄卒帶我走到監獄大門,門房替我攔了台馬車,現在牢房、門鎖、陰影和惡臭等監獄生活已在我身後,我不禁深刻感受到自己擁有的自由,並心生感激。我心想說到底,去了這趟是對的。我很高興西里多先生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我心想,他和裡面的女人都不知情,我的過去便會待在屬於它的地方。我想像他們用皮帶和扣環將我的過去緊緊捆綁……
我今晚跟海倫聊了這件事。我弟弟帶她來家裡,還有他們三、四個朋友。他們個個盛裝打扮,準備去戲院。海倫穿著灰色洋裝,在其中相當突兀,和我們一樣。他們抵達時,我下樓去打招呼,但沒久待。米爾班克監獄和我房間冰冷又寧靜,經過這些時光,人群的喧譁和面孔令我厭煩。但海倫和我走到一旁,我們聊了一下我去參觀監獄的事。我跟她敘述那裡每條走廊長得一模一樣,我穿梭走廊時有多麼緊張。我問她記不記得勒芬紐先生的小說,故事在說一個女繼承人被人設計成瘋子的事?我說:「我確實懷疑一陣子,母親會不會跟西里多先生聯手,讓他把我關進牢裡,害我發瘋?」她聽了露出微笑。但她朝母親望一眼,怕她聽到。我後來跟她說了些關於女囚的事。她說她覺得她們一定很可怕。我說她們一點也不可怕,只是心志軟弱。「至少,西里多先生是這麼說的。他說我要去改變她們。那便是我的任務。她們會把我當道德模範。」
我說這段話時,她盯著自己雙手,一手轉著手指上的戒指。她說我很勇敢。她說她相信這份工作能讓我轉移注意,不再去想「過去所有的悲傷」。
這時母親向我們說,我們為何如此嚴肅和安靜?我今天下午向她描述監獄時,她聽了全身顫抖,並說家裡有客人時不准重提。她現在說:「海倫,妳不要讓瑪格莉特說監獄的事。妳的丈夫在等妳,看。你們看戲要來不及了。」海倫馬上回到史蒂芬身邊,他牽起她的手親吻。我坐在原地看著他們,然後悄悄溜上來這裡。我心想,如果我不能談論參觀監獄的事,那我乾脆把它寫到我自己的書裡……
現在我寫二十頁了。我重讀前面所寫的文字,發現我穿梭米爾班克監獄的路其實不如我所想的曲折。總之,比我千迴百轉的思緒來得直接!我上一本書全都是我迂迴的思緒。至少,這次絕不一樣。
十二點半了。我聽到女僕走上閣樓的樓梯。廚師重重拉上門閂。今天之後,我想那聲音對我來說永遠不一樣了!
柏依關上門,並走去拉開窗簾。我知道她一舉一動,彷彿我天花板是塊透明玻璃。現在她在解鞋帶,並咚一聲脫下靴子。接著她床墊發出咿呀聲。
窗外便是泰晤士河,河水黑得如糖蜜一般。艾伯特橋的燈火閃爍,巴特西公園的樹林茂密,夜空中毫無星光……
母親半小時前拿藥來了。我告訴她,我想多坐一會,希望她能將藥瓶留下,我晚點喝。但不行,她拒絕了。她說,我「還沒好」,不能「放任我」。現在還不行。
於是我坐下來,讓她將一劑藥倒到杯中,她看我吞下藥,點點頭。現在我好累,沒法再提筆了。但我又覺得自己心情焦躁,睡不著。
瑞德里小姐今天說得對。我閉上雙眼,只會見到米爾班克監獄淒涼的白色走廊,還有一間間牢房。我心想那些女人怎能安穩地躺在監獄中?我想著她們一個個人,包括蘇珊.皮琳、塞克絲、海克斯比小姐和她寧靜的高塔。我還想著手拿紫羅蘭花的女孩,她面容是如此的美麗。
不知她叫什麼名字?
爸以前常說,所有歷史片段都能寫成故事。重點是決定故事從哪裡開始,到哪裡結束。他說,那便是他的功力所在。不過也許是因為他經手的歷史都能輕易篩選、切割和分類吧。不論是偉人的生平或偉大的作品,都像是字盒中的鉛字,排列整齊,散發光澤。
我好希望爸還在。我會問他,我今天寫的這則故事,換作他會怎麼起筆。我會問他,米爾班克監獄關了各形各狀的犯人,結構複雜獨特,鐵門重重,通道昏黑曲折,他要怎麼寫才能有條有理?他會從監獄的興建開始描寫嗎?我辦不到,我今早雖然聽了監獄的歷史,但我現在早忘光了。何況,米爾班克監獄建築...
目錄
第一部
第二部
第三部
第四部
第五部
莎拉•華特絲年表
《華麗的邪惡》作品大事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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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華特絲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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