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日
那似乎是遠方傳來的聲音而不是從我的喉嚨發出來的,我對著鏡子喃喃自語。彷彿要確定什麼似地一再重複同一個句子,經常,我可以維持這樣的動作幾個小時,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用意,是否為了特殊目的,我不自覺會變成這樣,看見鏡中的自己,那是張我無法接受的臉孔,不敢相信如果別人看到的我就是這個樣子為何還會有人愛我,時常要黑豹描述他看到的我是什麼樣子,黑豹總是微笑著,用他的吻而不是言語來回答我,當然黑豹是不善言詞的,一定是因為他視力不好,大概是有老花眼吧!不然怎麼會把我當成寶貝那樣寵愛著呢?不要胡思亂想了你很可愛啊!他總是這樣說,那個被說很可愛的我時常對著鏡子嘆氣,若愛人的眼睛是一面魔鏡,魔鏡啊魔鏡請告訴我,如何才能讓自己跟鏡子裡的那個女孩達成共識,結為一體。
黑豹愛我我不愛自己。
外面人聲鼎沸,好像還聽得見黑豹跟什麼女人在對唱〈傷心酒店〉,我在狹窄的廁所裡不斷的洗臉,有人敲門,急促而執拗地不停拍打著廁所門,或許那人趕著進來嘔吐吧!我按下馬桶的沖水開關,打開門走了出去,這裡不是傷心酒店,是我媽媽開的「愛情酒店」,會取這個名字因為這是我媽媽一年前送給她心愛女人紅姐的情人節禮物。我就是在這裡遇見黑豹的。
這是一棟位於街角的三層樓建築,不是很熱鬧的街道,兩旁有些小吃店美髮院便利商店之類的店面,這屋子門口有個紫色細霓虹燈管繞成的招牌「愛情酒店」遠遠就可以看到一閃一閃的紫色冷光,一樓是卡拉OK,二樓三樓都是住家,這是我媽媽開的店,店面不超過三十坪,所有的桌椅加起來頂多三十幾個位置,客人滿座的時候得從樓上拿些塑膠椅子下來湊合著坐,從外面看進來,霧面玻璃門窗看不到裡面,推開玻璃門,近乎正方形的空間裡零落地擺放許多桌椅,有幾個是黑色鋼管腳柱配上厚玻璃的圓形長方形矮桌,這種桌子就配黑色大小皮沙發,有些是深色木頭桌配米色布沙發,屋子正前方有個小舞台,牆上掛著一百吋螢幕,舞台上有兩個高角架放著小型電視機,兩個麥克風架,天花板上理所當然地有圓形水晶燈會發出白亮刺眼的閃光,靠裡面的牆邊是狹小的吧台,暗紅色木頭?面上有調酒器虹吸式咖啡壺大型玻璃水瓶反正吧台該有的都少不了,吧台裡面當然有一面擺放酒瓶跟各種咖啡杯水晶杯酒杯的玻璃門木頭櫥櫃,還有一台電腦自動點唱機,後方一塊布帘掀開就可以看見小型的廚房。整體而言這店的裝潢普通甚至有些俗麗,設備也不怎樣,麥克風經常會出問題,好像是放大了的客廳而不是營業場所,但常來的客人都說這兒有種特別的氣氛使許多人流連忘返,至於是什麼氣氛我也說不上來。
四周牆上掛了許多大型的老舊沙龍照,照片裡面的女人大多是我媽以前的愛人,有幾張是我媽年輕的照片,當然目前最顯眼的是紅姐的照片,這些照片看起來都像三四十年代的電影明星,雖然也有點去不掉的風塵味跟俗艷,不過這調調讓這屋子看起來非常不同於一般的卡拉OK,幾乎像是以前的文藝沙龍了,紅姐常笑說這兒是媽媽的「愛人博物館」這麼說來就不免讓人覺得起雞皮疚痞了因為那其中有兩個女人已經死掉了,一個死於難產,一個是自殺,這因為如此更可以感受到愛情的魔力穿越了生離死別依然瀰漫徘徊。其實這屋子主要的風景就是兩個女人,一個將短髮向耳後梳攏,穿著橄欖色絲質襯衫白色絲質西裝褲,雖然已經中年身材略為發福卻依舊瀟灑俊俏,這人是我媽,另一個是紅姐,這女人,一身輕便的米色棉質洋裝,黑亮的直髮輕垂肩膀,一臉淡妝,安靜的時候清麗得讓人屏息,一開口卻潑辣爽快誰都要讓她三分這才是她真正的性格,我媽跟紅姐,她們是一對愛人,或許來這裡的客人都知道,這家店裡因為如此經常也有上了年紀的女同性戀出沒,但是有這地方的大哥黑豹罩著,沒人敢來鬧事。每個星期三店裡只接待女客,這時候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是女人的世界,幾乎都是四五十歲的女人,有些紳士瀟灑,有些妖嬌美麗,有些落落寡歡,有些左摟右抱,我最喜歡這時候的「愛情酒店」,看見那些女人一對一對在舞池裡擁抱著跳舞,有人獨自在舞台上悲傷地唱著過時的情歌,有情侶含情脈脈的拉著手在台上煞有其事的對唱,好像真的充滿了各種愛情的可能,雖然我跟男人上床,除了媽媽我也沒有愛過其他女人,但有時候我真希望世界上沒有男人這種動物,連黑豹都這樣說,酒店裡只有女人的時候那氣氛就是不一樣。那是會使他感動的氣氛。說來好笑,星期三連黑豹都進不來他知道個什麼束西,有時我會開玩笑說要把他打扮成女人讓他混進來證實一下他想像中的那令人感動的氣氛,不過他打扮成女人一定很可怕,太可怕了我光想像就快要笑出聲音,沒辦法啦!黑豹那野獸般的模樣,打扮成女人大概會變狼人。我跟以前交往過的男人說到我媽媽是女同性戀他們臉上都有種難以言傳的怪異表情,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無非就是男人婆假男人那一套,親眼看到媽媽跟她的女朋友想的就是什麼一箭雙雕A片裡女人跟女人上床那些助長男人性幻想的,我幾次戀愛失敗都是因為這個話題談不攏,當然談得攏的也會失敗,我不是沒有交往過那種自認為對性別問題思想開明的人,偏偏這種人經常就會問我從小就看媽媽這樣怎麼不會變同性戀啊?跟男人上床也不是什麼罪過,我沒想那麼多,如果遇到讓我心動的女人我也會跟她上床跟她交往,大概是從小看多了性別對我來說不是值得困擾的問題,私下我也曾經暗自揣想如果那天碰上個讓我心動的女人我也會意亂晴迷不能自持,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直把媽媽當成標準看誰都不覺得好看了,我從來也沒見過讓我真正動心的女人,跟男人就容易多了,那跟動不動心根本無關,看對眼了彼此有默契就可以交往,只要能讓我產生性欲就好,跟男人上床真是全世界最簡單的事了完全跟愛情無涉。黑豹就不問我這種蠢問題,也不打聽我媽的事,黑豹根本不打聽任何事,他也不是什麼思想進步分子會說一大套開明解放的論調,那些他不懂,他只知道對我好,對每一個人都好,他雖然不懂什麼是同性戀但是他尊重著媽媽,出錢出人出力照顧著這家酒店,趕走那些想來找麻煩的男人或是警察把麻煩擺平,讓媽媽盡可能的按照自己的心意把這家店做起來。
這不只是因為我是黑豹的愛人。
說起黑豹跟我的關係,那是去年冬天開始的。
黑豹身形高大壯碩,每次我掛在他手臂上在路上晃蕩遠遠看起來好像我是一只手提袋,我們看起來當然不搭調,我二十五,我的樣子不仔細看還以為只有十七歲,他四十五,因為頭髮花白乍看之下有五六十歲,到陌生的地方被誤認為父女或祖孫是常有的事,黑豹經常這樣把我帶來帶去的免不了人們要議論紛紛,不過誰看到我們都不敢當面吭半句,黑豹下定決心要做什麼事誰也阻擋不了,也不會介意誰在背後閒話。在他們那個純粹男人陽剛的世界裡,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太過寵愛一個女人只會被當成沒用的男人,我不知道為什麼黑豹要這樣寵溺我,好像他在我面前並不是那個人人尊敬懼怕的大哥而是一個慈愛的父親,幸好我跟黑豹在一起的時間不多,其他時候他仍是個有威嚴的大哥,我想大部分的人都有其「兩面性」,黑豹溫和柔軟的那一面恰巧被我看見而他也願意讓我看見。
我媽有時候會數落他「黑豹你不要看寶兒年紀小就讓她耍著玩,自己形象要顧一下,你這樣怎麼帶人?」黑豹只是微笑也不辯駁,其實我媽說得沒錯,她了解我,我高中曾經因為跟學校老師交往,弄得滿城風雨還讓老師差點吃上官司丟了差事,之後交往的幾個男人也是,我總是闖了禍就逃,好像男人遇到我就遭殃,我是個禍害。人家說紅顏禍水,問題是我根本沒那麼漂亮,有一個大美人的媽媽使我看起來甚至長得很平凡,我不禁要懷疑提供我另一半基因的父親是個醜怪的豬頭三,兩個人綜合起來才把我生成這副模樣。我媽說我還好長得不漂亮,要再美一點,世界不被我掀翻了才怪。我不夠漂亮,但是看起來瘦骨嶙峋弱不禁風楚楚可憐,加上我古靈精怪,個性刁鑽,從小就跟媽媽在這種風月場所打混,對於男歡女愛早也沒有什麼浪漫的憧憬,或許正因為我並不憧憬愛情所以對男人反而有種特別的魅力,不過我很沒女人緣,不知道為什麼,除了我媽跟紅姐,我猜沒半個女人喜歡我,大概是因為都跟年紀大的女人在一起吧!我對同年齡的女孩子也沒有好感,她們腦袋裡想些什麼我根本搞不清楚。
……
第一次做愛的時候,哭的人是他,他一進入我的身體就突然嚎啕大哭,好奇怪,鼻涕眼淚的弄得我整張臉都濕了,他幾乎不太動,我說:「你動一動吧!這樣比較舒服」,黑豹搖搖頭,臉埋在我的頭髮裡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他才說:「我怕把你用破了」,我大笑,一把推開他翻身騎到他身上,逕自動作了起來,「我沒那麼脆弱呢!傻瓜,我又不是處女」,做了很多次之後他才知道我沒那麼易碎,後來他就熱情狂放了起來,他那近乎野獸生猛的性交方式如此狂野但從來沒有把我弄痛過。
或許黑豹的眼淚感動了我,或許是我的空洞感動了他,我們從來不說要怎樣交往,但就這樣交往起來了,對於他這樣的男人我真是沒辦法,逐漸地,或許我開始依賴他了,說不上多認真,也不是很安分,但就是跟他交往著,讓他帶我走進我不曾深入過的,那個陽剛又草莽的世界。
我跟媽媽說要寫小說,但我這兩年來什麼也沒寫好,完成的沒完成的雜七雜八塞進了硬碟的檔案,我不再發表任何作品,也不給別人看,之前出過的那一本小說大家早就忘了,書店也找不到,或許我就是那種「一本作家」吧!那本寫上我的名字的小說好像一根針埋在我的記憶深處偶爾刺痛著我的神經,如果那時候沒有出書不知道會不會好一點,雖然我確實從國小的時候就夢想要成為一個作家,然而這種出了一本書的狀態使一切都更模糊了。
偶爾在附近的咖啡店打工,沒有工作的日子我經常在黑豹的屋子裡晃,有時在媽媽的卡拉OK那邊幫忙,黑豹一直希望我繼續唸書,還說要付錢讓我出國,但我討厭上學,大學是運氣好才讀完的我可不想再讀什麼書了,從小到大我在學校幾乎沒有朋友,跟同學都說不上話,老師不喜歡我,我也討厭學校,上課都在打瞌睡,不然就請病假,下了課我就一個人躲到廁所去看書,放學立刻飛也似的跑回家,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沒辦法融入學校那種環境裡,其實不只是學校,上班的地方也是,我沒辦法適應團體生活,這是我的老問題,我不管到哪裡都不能跟人好好相處,當然我也不是完全沒辦法,問題是沒興趣。
我住在離媽媽店半個小時摩托車程的一個兩房一廳公寓。那是我朋友雨租的房子,雨是個扮裝的男同性戀,原本跟他當導演的情人住在一起,後來兩個人分手,雨問我要不要搬過去,我就答應了,其實也可以搬回去跟媽媽住這樣省房租也省飯錢,但是我不想跟媽媽住,高中一年級起我就住外面了,我跟媽媽最好維持一點距離感情會比較好,雖然我很喜歡媽媽,甚至到了迷戀崇拜的地步,但是老是跟她在一起我會覺得自己幾乎要消失不見,跟誰親密的時候都會有這種感覺,或許是因為我並沒有所謂的自我吧!
為什麼可以跟雨同住一個屋簷下呢?我也不知道,我在打工的地方認識他,那時他穿著女裝,跟我的老闆在吧台後面打情罵俏,我以為他是個漂亮的女人,而且年紀也夠大,讓我想起媽媽的女朋友,後來他主動來跟我聊天,我們兩個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之後他每次做了菜都打電話叫我去吃,每次戀愛或失戀都會跟我報告一番,常跟他去GayBar玩,因為他的緣故也認識了許多年經的男女同性戀朋友,我從來都沒辦法跟誰住,但跟他在一起就是覺得合拍,有時候我失眠嚴重就去敲雨的房門,雨會幫我按摩、說一整晚的故事給我聽,那時我真的好希望就這樣跟雨一直生活在一起,不過大部分的時候雨的床上都睡著男人,而我的床上只有香煙跟打火機,凌亂的被褥裡散落幾本小說,有時候我連書都不看,不看報紙不看雜誌不讀小說不看電視一兩個月都不碰任何有字的東西,就是吃喝拉撒睡做愛談笑發呆抽煙喝酒,這樣好像日子會輕鬆一點。
……
回到公寓之後答錄機裡顯示有兩通留言,我按下撥放鍵,聽到黑豹的聲音,黑豹說你到哪裡去了為什麼每次都不叫醒我就自己跑掉?另一通是媽媽打的,媽媽說著關於她在店門口養的流浪狗被捕狗隊抓走的事,媽媽好像哭了,也許是因為鼻塞吧我不知道,媽媽說明天要不要一起吃飯啊我做了你最喜歡的咖哩牛肉你的手機都打不通回來給我打個電話吧!或許是因為吹了風也可能是因為昨天晚上跟黑豹去一家脫衣陪酒的俱樂部玩了一整夜睡眠不足頭有一點痛,我好喜歡看那些小姐的奶子又挺又翹真想上去摸兩下,黑豹給我錢讓我去塞在她們的內褲裡我興奮得手都發抖了,大概是太激動了回到黑豹那兒我整夜都想做愛弄得黑豹累得要命,回到家之後睡不到三個小時又跟黑豹去釣蝦場收帳,然後一整天就在他那兒賴著,好累,回到自己的住處我才感覺到疲勞。我敲了雨的房門,或許他已經睡熟了,我不斷地敲打著他的門板,過了一兩分鐘他才來開門,我一言不發地走進他的房間,把自己丟進他柔軟的床上,雨抱住了我,他身上的香水味薰得我頭昏腦脹。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手心裡握著小五吐出來的檳榔渣,手心被染得紅紅的,我張嘴含住那個檳榔渣,輕輕咀嚼還有些許甘甜腥臊,這腥甜的氣味使我回味著黑豹的吻,總是那樣捧起我的臉認真仔細的吻著我彷彿我是一道香甜的點心,我會把眼睛睜開,我要看見這樣一個花崗岩一樣男人如此專注地在我眼前迷亂而溫柔,我要凝視著他臉上每一個皺紋裡的折縫像閱讀一個個密碼好像那裡面紀錄的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生命訊息,黑豹不讀書不寫字黑豹是用他強壯的肉體去衝撞生命發出火光的人,我沒有生活但黑豹是生活裡的人,我的生命一片空白但黑豹生命裡充滿了血淚精力旺盛,我總是虛無飄渺但黑豹是從泥土裡生根往上掙扎開展出來的,我就是需要這樣的人來告訴我世界是如何運轉,他柔軟的嘴唇跟扎刺的鬍渣讓我的臉龐濕漉漉的疼痛又快慰。
雨從背後抱住我,我覺得很睏,迷糊中雨似乎在跟我說著什麼他的聲音聽來好像在唱歌,我想起昨晚黑豹在卡拉OK唱的那些古老的台語歌,雨跟黑豹的聲音融合在一起像是落在深夜裡滴答滴答的時鐘走響催我入睡,然後媽媽跟黑豹的眼淚把床單都弄得濕漉漉的,雨的雙手涼冷地攀附著我的小腹,夜晚滑過去,我盹了一下,醒來,離開雨的懷抱回到我自己的房間,天幾乎要亮了。
清晨六點不到我就醒了,在床上發呆了一會也不想再睡,我起身在房間裡亂走,抽了兩根煙喝了一杯水,然後到廚房冰箱找東西吃。彷彿被什麼突然打中似的,我不斷記起剛認識黑豹的那個夜晚,在媽媽的卡拉OK店裡,晚上十點多,我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一個男人正在唱歌,不怎麼高明的技巧唱著我聽過非常多次的台語老歌〈放浪人生〉,我跟正忙著給客人斟酒的媽媽打了招呼,媽媽跟那桌的客人說:「這是我那個大學畢業的女兒」,醉眼惺忪的酒客拿起酒杯:「讀大學喔讚啦!來乾一杯!」圍著桌子的男男女女都拿起酒杯乾了,另一個方頭大耳的男人掏出皮夾拿出兩張一千塊塞進我手裡:「拿去買簿子啦!」這時紅姐把指頭放在嘴唇上噓的一聲對我說:「坐下來,乖,豹哥在唱歌不要吵鬧啦!」於是我只能坐下。
屁股才剛坐上椅子轉頭我瞧著台上這個所謂的「豹哥」,過一會人就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