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瑪莉娜是剛到月球工作的「月光菜鳥」。路卡辛侯‧柯塔是剛完成在真空中待上十五秒奔月成年儀式,並挽救一條性命的月球少年。艾芮兒‧柯塔是月球最強大律師。)
有翼的女人翱翔在上升氣流的頂端,晨光鍍金她的身影。她擦過世界的屋頂,接著弓起背,收起雙手,輕抖雙腳,燕子般俯衝,墜落一百、兩百公尺,以黑點之姿自虛假的黎明中拋射而出,經過工廠與公寓,窗台與陽台,纜車與電梯,步道與橋墩。在最後一瞬間,她張開手指,延展原始羽毛的奈米纖維,中斷俯衝,然後竄上雲霄,翅膀在刺眼光芒中閃耀。振翅三下後,她便移動到一公里外,化為獵戶座方樓單調峽谷景致中的一個金點。
「賤人。」瑪莉娜.卡爾札低語。她憎恨飛天女的自由、強健,恨那完美的肌膚,緊實如體操選手的身體。最恨的是,那女人竟然可以把空氣浪費在消遣娛樂上,而瑪莉娜得努力爭取她呼吸的每一口空氣。她已調慢自己的反射性呼吸頻率,但眼球上隱形眼鏡裡的眼幕顯示她的氧氣債不斷增加。每讓肺部充滿空氣一次,就得花錢。她的呼吸銀行帳戶已經透支了。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試圖靠眨眼眨掉眼球上的新眼幕時,內心萬分驚慌。它就是不會掉。用手指戳,它也還是跟眼球相連。
「每個人都戴著啊,」月球開發法人的人力徵召與環境適應輔導專員說:「無論是剛下地月循環軌道太空船的月光菜鳥,還是月球的老大月之鷹本人都要戴。」
四大元素的狀態欄啟動了:水,碳,資訊傳輸,空氣帳目。從此刻起,她喝的每一口水、每次睡眠、所有思考和呼吸量都會接受測量並計費。
她走到樓梯頂端時已經頭暈腦脹了。倚靠低矮的欄杆,呼吸困難。眼前是駭人、擁擠的虛空,萬千光束燦亮。梅利迪安的方樓深達一公里,奉行逆轉的社會秩序:富人住低處,窮人住高處。赤裸的月球表面承受紫外線、太空射線、太陽閃焰產生的帶電粒子的轟炸。幾公尺厚的月壤隨時會吸收放射線,但高能太空射線會在土壤中引起一連串的次要粒子爆炸,損害人類基因。因此人類居住地總是挖得很深,而居民會遷入經濟狀況所能許可的最深處地段。只有工業區的位置高於瑪莉娜.卡爾札的住居地,而那裡幾乎已完全自動化營運。
一顆銀色氣球抵著假天空,彈啊彈的,受困該處。
瑪莉娜.卡爾札準備上去賣她膀胱的內容物。尿液買家點頭示意她進入他的小隔間,她的尿液稀少,呈黃土色,混濁。那是血絲嗎?買家檢驗礦物質和營養含量,支付她費用,她再把錢轉到通訊網帳戶去。這裡的人可以調低呼吸頻率、劫水、乞食,但頻寬可是搞不來的。一陣像素霧迸發,副靈海蒂又在她左肩上成形了,外型模組只是免費的基本款。不過瑪莉娜.卡爾札又連上網了。
朝上方那個捕霧器移動的途中,她輕聲說:下一次,我會弄到藥的,布雷克。
瑪莉娜手腳並用地爬上最後幾階。塑膠網是上等的拾荒法寶,查巴林的打撈機器人還來不及回收,她就將它奪走、藏起來了。她用的招數古老又可靠:把塑膠網掛在穩固的橫梁上,升上來的暖空氣會在人工夜晚的寒意中暫時形成卷雲。溼氣會凝結在細密的網子上,然後沿著糾結的繩子流入收集壺內,聚積出可供飲用的水量。對她來說是一小口,對布雷克來說也是。
有人在她的裝置旁。是個細瘦如弦月的高個子男人,正在喝她收集到的水。
「給我!」
男人望向她,接著將水壺內的水一飲而盡。
「那不是你的!」
她還保有居住在地球時的肌肉強度。儘管肺中無空氣,她還是能夠擺平他。對方只是一朵蒼白而碩大的月球之花。
「滾出去,那是我的。」
「不再是了。」他手中有刀,她打不贏刀子。「我要是發現妳又跑回來這裡,同時察覺我有東西遺失,我就會把妳大卸八塊拿去賣。」
她什麼也做不了,任何行動、語言、威脅、妙點子都改變不了狀況。持刀的男人已徹底擊垮她,她只能溜走,跨出的每一步,踩下的每一梯級都是恥辱。她回到稍早望見飛天女的長廊後跪了下來,憤怒緊揪住她,令她反胃。她乾嘔,什麼也沒吐出來。體內已沒有水分和食物。
這就是月球的上層,外側。
*
路卡辛侯醒了。一片透明的殼狀物蓋在他臉上,距離近到他呼出的氣息都凝結其上。他陷入恐慌,舉起手將那幽閉空間似的玩意兒推開。黑暗暖意擴散開來,穿過他的頭骨,沿著後腦勺、手臂、軀幹流開。別慌,睡吧。他最後看見的事物,是床腳的一道人影。他知道那不是鬼魂,因為月球上沒有鬼。月球的石頭排斥他們,輻射線和真空能驅魔。鬼魂是脆弱的玩意兒,是蒸氣、痕漬、嘆息。不過那道人影鬼魂般立於床腳,顏色灰濛,雙手盤起。
「弗拉維亞教母?」
鬼魂抬起頭,微笑。
*
因絕望而行竊的女人不會受到上帝懲罰。瑪莉娜去找尿液收購者的路上,每天都會經過街頭神殿,裡頭供奉著吾輩的卡珊夫人聖像,星叢般的生化燈泡向她投以脈動的光。一小團膠狀物中就有一口水。她快手快腳、罪孽深重地將燈泡摸入背包中,其中四個要給布雷克,他老是在口渴。
瑪莉娜在兩個星期前才與布雷克相遇,但感覺像是認識他一輩子了。貧窮延展時間。貧窮也是一場雪崩,小規模的滑動觸發另一個小規模的滑動,撞鬆其他部位,接著所有東西都開始滑落,傾瀉。先是合約取消,某天仲介就不打電話來了。她視野邊緣的數字還是不斷跳著。滑落,傾瀉。於是她開始爬梯子和樓梯到獵戶座方樓的牆上。沿著錯綜複雜的橋墩與走廊往上爬,爬到公寓的通道上,然後再走更陡峭的樓梯和梯子(因為搭電梯要錢,而且電梯也沒延伸到最高層)朝突出的煙囪和立方體組成的上城區前進。稀薄的空氣散發火藥味:這裡有營建機器人剛開挖出的天然石塊,還有燒結的玻璃。步道險象環生地蜿蜒著,經過石室的門簾,步行者唯一的光源自門縫和窗孔瀉出。只要踏錯一步,下一秒就會有緩慢飄向加格林大道霓虹燈的尖叫。
上城區每個月都會產生變化,瑪莉娜晃了一大圈才找到布雷克的房間。廣告上寫著:樂於分攤,共用每日四大元素基本額。
「我不會待太久。」她環顧單人房,望向兩塊記憶床墊、空塑膠水瓶、棄置的食物托盤。
「大家總是這樣。」接著他雙眼一突,彎腰發出暴烈而無生氣的咳嗽,每根肋骨和孱弱骨架都為之震動。那劈開空氣的咳嗽聲令瑪莉娜整晚失眠。三聲乾燥且近乎暴躁的小咳嗽,之後又三聲,又三聲。之後的每個晚上,她也無法入睡。這就是上城區之歌:咳嗽。矽肺病所致,月塵會把肺變成石頭。癱瘓後,接著就是結核病了。使用噬菌可輕易治好病,不過上城區的居民都把錢花在空氣、水、食物上了。對他們來說,連最便宜的噬菌都是遠在天邊的希望。
自從在梯子上意外跌落後,她的副靈已很久沒對她說話了:瑪莉娜,有人要給妳工作。她跌落的高度只有幾公尺,在這瘋狂的重力環境下不會有什麼大礙。她還是會做飛翔的夢,夢中她是一隻發條鳥,繞著發條裝置的太陽系儀打轉。太陽系儀設置在石籠中。
「我接。」
內容是辦酒席。
「我辦。」她什麼都願意做。她瀏覽了一下合約,發現對方開出來的價碼還算公道,儘管她自己列的薪資條件偏低。空氣/水/碳排放/資料傳輸點數,另外還有一丁點報酬。對方還給了一筆頭款。她得弄一套3D列印的新制服,還得去洗個俄式三溫暖,她自己都聞得到頭髮的異味了。車馬費也另計。
瑪莉娜得在一小時內抵達中央車站。她眨眼簽署合約,隱形眼鏡便掃描她的視網膜紋理,傳送到仲介那裡去。副靈握手,她的帳戶裡有錢入帳了。喜悅銳利如錐,刺痛了她。金錢的強大與神奇之處不在於「允許你擁有」,而是在於「允許你存在」。金錢就是自由。
「領受,」她對副靈海蒂說:「恢復預設值。」
她肺部的緊繃感立刻消失。呼氣真是美好,吸氣真是歡欣。她品味著梅利迪安的香氣:電力、火藥、穢物惡臭、黴菌。呼吸理應終止的那一刻,空氣還有剩。她深深再吸一口。
不過時間很緊湊。她得搭西八十三號電梯才能趕上火車,但電梯在布雷克住處的反方向。電梯或布雷克?她下不了決定。
*
路卡辛侯再度醒來。他試圖起身,但疼痛驅使他再度躺回床上。他痛得像是全身上下所有肌肉都從骨頭或關節上剝落,然後被塞碎玻璃到皮與骨的間隙中。他躺在床上,身穿加壓衣,就是他理性、安全、日常地行走在月球表面時會穿的那種。他的手臂和手掌都動得了,手指在身上遊走,盤查。腹肌(他肚子上的肌肉鎧甲),大腿緊實而輪廓分明,屁股感覺棒呆了。真希望能觸碰到自己的肌膚,他迫切地想感受自己的美好膚質。他的皮膚是出了名的棒。
「我感覺爛透了,連眼睛都在痛。我接受了藥物注射嗎?」
你導水管周圍灰質內的μ–型類鴉片叢正受到直接刺激,他腦海中的聲音說,我可以調整輸入強度。
「嘿,金吉,你回來了。」他的副靈金吉說起話來像個挑剔的管家,不可能錯認。副靈不太會應對歧義。他注意到視野右下角的眼幕了。柯塔家成員不需要理會那些數字,但他看了很開心。眼幕證明他還活著,有意識,消耗著資源。「我在哪裡?」
你在桑那菲爾.梅利迪安的醫療設施內,金吉說,原本在高壓治療艙內,現在已轉移到加壓外衣中。你連續昏迷了幾次,都是醫療程序誘發的。
「昏迷了多久?」他試圖坐挺,撕裂式的疼痛沿著他的每根骨頭和每個關節傳開。「我的派對!」
已經改期了。根據預訂時程,你現在必須再次進入人為誘發的昏迷狀態。令尊會來看你。
白色的鉸接式醫療用機器手臂從牆上伸過來。
「等等,先不要。我剛剛看到弗拉維亞了。」
是,她來訪過。
「別告訴我爸。」
路卡辛侯始終想不通:父親盧卡斯為什麼要在他十六歲生日的早晨,將他的教母(宿母)逐出博阿維斯塔?他只確定一件事,那就是盧卡斯.柯塔如果得知弗拉維亞教母來過這裡,一定會滿懷惡意地傷害她。
我不會的,金吉說。
*
路卡辛侯第三度醒來時,父親正站在床腳。他父親個頭小,纖瘦,黑髮,憂容滿面,卻有位身材寬闊的金髮兄長。他氣定神閒,舉止得體,鬍髭淡如鉛筆線條,就這麼一丁點。完美無瑕,但也總是得斤斤計較才能維持完美:衣服、頭髮、指甲都潔淨無垢。這男人冷淡,喜歡對他人品頭論足。他左肩上方懸浮著托基尼奧,這副靈是由一團錯綜複雜的音符、複雜的和弦構成,偶爾會凝聚成低喃聲依稀可聞的巴莎諾瓦吉他。
盧卡斯.柯塔鼓掌了,清晰的五響。
「恭喜,你現在是奔月者了。」柯塔家族成員以及其他外人都知道盧卡斯.柯塔從未完成奔月,原因仍是個祕密。路卡辛侯曾聽說,所有試圖刺探那祕密的人都受到了處罰,而且是嚴厲的懲罰。「急診室小組,眼科醫生,氣胸專家,租借高壓治療艙,租借加壓外衣,氧氣費用……」他父親說。路卡辛侯旋身下床。醫療機器人已移除了加壓外衣,四周白牆開啟,機器手臂遞出剛列印好的衣物。「從梅利迪安移轉到神之若望……」
「我現在在神之若望?」
「你有個派對得去,歡迎英雄歸來的派對。費心準備一下吧。還有,別老是把器官塞在別人體內,起碼留個五分鐘空檔。每個人都會來,就連整天黏在克拉維斯法庭的艾芮兒都會想辦法脫身。」
先搞定基本的部分,再談其他。金屬鉚釘和尖刺滑入他皮肉上精心穿出的孔洞──每個洞都代表一次心碎。金吉向路卡辛侯展示他自己的倒影,他得以幫自己的鬈髮梳出低重力環境允許的、光芒四射的造型。潤澤、濃密的頭髮有如深海浪潮。顴骨帥得要命,腹肌碎得了石頭。他比父親還高。不只他,他這一代的每個孩子都比上一代高。他性感死了。
「他會活下來的。」盧卡斯說。
「誰?」路卡辛侯猶豫了一下,最後選擇柔軟材質的棕泥灰色花紋上衣。
「卡喬.阿沙默。他身上有百分之二十的二度灼傷,肺泡破裂,血管爆開,腦部損傷。還有腳趾的傷。不過,他不會有事的。阿沙默家的代表團正在博阿維斯塔等著要向你道謝。」
亞別娜.阿沙默應該會在那。也許她真的很感激他,感激到願意讓他上。棕褐色褲子,褲腳反摺兩公分,另有六條摺紋。他扣上皮帶,喀。蜘蛛絲襪,黑白雙色平跟船鞋。他要去的是派對,所以挑運動外套正好。他選擇花呢的,捏捏料子,感受纖維的扎刺。材質是動物皮,不是3D列印出來的。價格是天文數字的動物皮衣。
「你原本有可能丟掉性命。」
路卡辛侯穿上外套時,發現翻領上有個別針:月球夫人,那是獨屬於奔月者的印記。她是月球的主保聖人,生死夫人,明闇夫人,半張臉是黑天使,另外半張是赤裸的白色骷髏。雙面夫人,月球夫人。
「那麼,我們家的人碰到那狀況會怎麼做?」
他父親怎麼知道他會挑有別針的那件外套?下一刻,機器手臂將其他衣物收回牆內,他才發現每件外套上都有月球夫人別針。
「如果我是你,我就會拋下他。」
「但你不是我。」路卡辛侯說。金吉向他展示整體穿搭效果:瀟灑但不死板,不拘小節但別致,也符合當季潮流,也就是五○年代歐風。路卡辛侯.柯塔非常喜愛衣裝和飾品。「我準備好要去派對了。」
*
「我來跟你打。」
艾芮兒.柯塔的聲音清晰地響徹法庭,引爆一串歡呼。被告大吼:妳不能這麼做!辯護律師咆哮:這是濫用訴訟程序。艾芮兒的律師團(決鬥審判已成立,所以他們現在變成副手了)懇求、哄騙她收回前言,直呼這太瘋狂了。艾堯允的扈衛會把她劈成兩半的。公眾旁聽席喧鬧著,法庭記者現場直播,吃光了所有頻寬。
常見的離婚後監護權官司變成了頂級好戲。艾芮兒.柯塔是梅利迪安一流的(因此也等於是月球上最高明的)婚姻相關案件律師,結婚和離婚都經手。她曾幫五龍(也就是月球上最偉大王朝)所有成員締定尼卡赫婚約。她安排婚姻,也進行婚約中止的協商工作,從尼卡赫婚約的山盟海誓中找出漏洞來鑽,協助客戶討價還價贖回自由身,掙得鉅額贍養費。法官、公眾旁聽席、媒體、社會評論家、法庭迷都對艾堯允和費爾穆斯這場官司投以高度期待。
艾芮兒.柯塔並沒讓大家失望。她脫下手套,踢飛鞋子,脫下迪奧洋裝,最後身上只剩一件緊身運動褲和運動背心,站到克拉維斯法庭的眾目之前。艾芮兒拍拍伊修拉的背。她的扈衛伊修拉是個魁梧、尖頭的約魯巴人,心地善良,戰鬥技巧凶殘。他是月光菜鳥(新移民),仍有地球上的肌肉組織,最適合在法庭上跟人決鬥。
「這次交給我,伊修拉。」
「小姐,不可。」
「他動不了我一根寒毛。」
艾芮兒靠向三位法官。
「有人反對我的挑戰嗎?」
庫福爾法官和艾芮兒.柯塔已往來多時,曾有師生關係。她進入法學院的第一天,他就為她上了一課:月球法律以三足鼎立。一,這裡沒有刑法,只有契約法,因此任何事務都有協調的餘地。二,繁複的法律就是惡法。三,帥氣的行動、機靈的變通、瀟灑的冒險,就跟理性論證、交叉詢問一樣強大。
「柯塔律師,妳跟我們都很清楚一件事:這裡是克拉維斯法庭,一切都可接受考驗,包括克拉維斯法庭本身。」庫福爾法官說。
她縮攏右手手指,向法官輕輕點頭,然後轉身面對鬥籠中的被告扈衛。他肌肉發達,一身傷疤,多次在法庭審判演變成的鬥毆中出征,經驗老到。他已在示意她上前、下來,進入鬥籠。
「我們打吧。」
讚許的呼聲響徹法庭。
「先流血者敗!」艾堯允的律師埃拉爾多.穆尼奧斯大吼。
「喔,不對。」艾芮兒.柯塔大喊:「一方死亡才分出勝負。」
她的律師團、扈衛都站了起來。長井理惠子法官試圖讓自己的聲音穿過暴風雨般的群眾喧囂:「柯塔律師,我得警告妳……」一片騷動中,艾芮兒.柯塔泰然自若、能量飽足地挺立在嘈雜人聲的風暴中心,平靜得像風眼。被告律師低頭協商,視線短暫飄到她身上,接著又開始快速、低沉地對話起來。
「如果庭上准許,」穆尼奧斯站著說:「被告選擇退出此戰。」
第三法庭內完全沒人呼吸。
「那我們就判原告勝訴,」張法官說:「訴訟費用由被告支付。」
法庭內第三度爆出歡呼聲,而且比前兩次都還要響亮。艾芮兒享受眾人的吹捧,確認設定在各方位的攝影機都拍下了自己的身影,然後從包包中掏出細長的鈦金屬電子菸,扣好,鎖定,點菸,呼出白色的稀薄煙霧。她將外套甩到肩上,伸出一根手指勾起鞋子,就這樣以戰鬥裝之姿大搖大擺地走出法庭。喝采、諸多面孔、懸浮副靈聚集成的雲朵全遭到她的吞食,所有官司都是劇碼。
*
屋外景觀要付費才能看,娛樂更是昂貴。因此坐在底艙中央區座位的瑪莉娜選擇對一個小孩扮鬼臉,他先前不斷從座位頭靠墊的間隙偷瞄她。從梅利迪安搭高速列車到神之若望只要一小時,在這期間內逗小孩已經算得上是娛樂了。這是瑪莉娜第一次離開梅利迪安。此刻她在月球上,月球表面上,以一千公里的時速飛掠於磁浮軌道之上。但她人在一根金屬管內,什麼風景也看不到。平原,隕石坑壁,細溝,絕壁,雄偉的山脈和寬闊的隕石坑全都在外頭,在這溫暖、散發茉莉清香、震顫不已的粉色系內裝的外側。灰濛而沙質,全都一個樣,都不壯麗。她什麼也沒錯過。
海蒂已取回完整的連線權限,因此同行者叫那小孩別吵後排女士後,瑪莉娜就聽音樂、看照片打發時間。她妹妹又上傳了新的家族合照。這是她的新甥女,這是舊的那一個。這是她的妹夫亞倫。這是她母親,坐在椅子上,手背連接管線,面露微笑。她看不到無空氣的山脈,蒼涼空洞的海洋,而瑪莉娜為此慶幸。相較於茂盛的枝葉、柔軟的鴿色天空、翠綠且豐饒到她幾乎可嗅出其深度的海洋,月球簡直像是白色的骷髏頭。列車上的瑪莉娜可以騙自己即將回到地球,踏出車廂後將會有卡斯卡迪亞的樹林和火山迎接她。
媽星期二開始新療程了。凱西從不大剌剌地討錢,但她需要錢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媽的醫療帳單會寄到月球來,由瑪莉娜支付。月球上的景氣可旺了!每個人都向她伸手。每個人,每天的每一秒都在向她伸手。瑪莉娜壓抑怒火,月球上不能這樣搞。如果每個人都由著自己的感受驅使採取行動,所有都市就會在夜幕降下前化為停屍間。
列車緩慢駛入神之若望,乘客開始收拾行囊。海蒂指示她去找六號月台的保全,然後從那裡搭私人電車到目的地去。瑪莉娜心中的興奮之情猛然湧現,現在才首度意識到私人電鐵的盡頭就是博阿維斯塔──傳說中柯塔家的花園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