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過後,門內傳出奇妙的聲響。
美晴原本舉起正準備敲門的手就這麼定住,訝異地豎起耳朵。
那聲響難以形容,不是喀喀喀,也不是沙沙沙,是某種堅硬──而且輕盈的東西在搔抓門板的聲響。
那東西似乎像小樹枝一樣脆弱,至多只能滑過表面,既無法刺出洞來,也無法刮出痕跡,僅能不斷地製造細微的聲響。間隔密集地、執拗地、無止無休地。
美晴驚恐地定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瞪著門。對她而言,門內是個異空間。是居住了十年以上的家中,唯一無法觸碰的場所。難以掌握的場所。這是她的獨子優一的房間。
裡面是優一的城堡,不論發生任何事都不奇怪。對美晴而言,就是如此不相干的地方。
沒錯,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奇怪──即便是美晴完全無法想像的事。
美晴微微地倒抽一口氣。她只是像平常一樣來叫兒子吃飯而已,卻緊張到近乎異常。她喉嚨乾渴,但還是輕敲門板:
「小……小優?」
美晴呼喚應該在房間裡的二十二歲兒子。
「吃午飯囉。你猜今天吃什麼?是小優最喜歡的漢堡排喔!趁熱快來吃吧。」
沒有回應。向來如此。美晴正要轉身離開,卻停下了動作。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門內奇妙的聲響變大了。比剛才更快速、更熱切地在搔抓著什麼。美晴露出短袖的手臂冒出雞皮疙瘩來。
「……小優?」
難以言喻的不安沉澱在心底。同時最可怕的想像掠過她的腦海。
難道──她想。但她卻無法把這個想法斥為荒誕無稽,將之驅離腦中。
平常的話,她來叫兒子吃飯以後,就會下去用餐,等兒子自己下樓。她不會開門。但今天她認為非開門不可。
──嚓嚓。嚓嚓嚓。
聲音持續不斷,聽起來甚至是在拚命,或許是想要引起美晴的注意。
她想,這奇妙的聲響的主人,或許是想要離開房間。
「小優,對不起喔,媽媽要開門囉。」
美晴對著門內說,聲音戛然而止。安靜得近乎異常。美晴忍不住摩擦手臂。現在是五月底,外頭陽光燦爛,是初夏的大好晴天,她卻感到一陣陰寒。
她稍微做了個深呼吸,抓住門把。慢慢地往下扳,輕輕地往內推。
「小優……」
首先看到的是緊閉的窗簾。窗簾遮光性極佳,將刺眼的陽光徹底隔絕在外。陰暗的室內比美晴想像的更要整潔。
看到裡面不是亂得可怕的垃圾堆,美晴鬆了一口氣,視線不經意地往下移──
映入眼簾的「那東西」令她瞠目結舌,胃裡一陣翻攪,口中發出打嗝般的怪聲,就此啞然失聲。
「那東西」就在她的腳邊。它拚命地抬起疑似頭的部分,就像在仰望美晴。
她第一個反應是嫌惡。是在居住空間裡發現入侵者的嫌惡。具體來說──就是蟲。蚊子、蒼蠅、螞蟻,或是蜘蛛。發現不知何時入侵屋內、肆無忌憚地在家中遊走的這些異物,就會情不自禁湧出的那種感覺。
美晴習慣了沒什麼蚊蟲的都市環境,但仍舊無可避免會看到蜘蛛等蟲子,儘管無法任意消滅據說是益蟲的蜘蛛,但嫌惡與害怕,總是讓她無法克制要盡快將牠們驅離的念頭。
不要過來!
對於發現的入侵者,她總是迫切地如此祈禱。而現在,美晴陷在完全相同的感受中。
相較於身體,圓型的頭部顯得有些過大。側面有著複眼,下顎如螞蟻般堅硬。頭部以下就像毛蟲,不同之處應該是那些有如蜈蚣般無數的腳吧。
緊臨頭部下方,胸部伸出兩對細長樹枝般的腳,顯得極不平衡。她可以想像,就是這四隻腳抓門製造出聲響的。此外的腳,都只有胸部這兩對的一半長。
美晴整個人腿軟,當場癱坐在地。結果視線變得跟「那東西」一樣高了。看到「那東西」搖晃著頭上的觸角靠過來,美晴不斷地往後退。
「不要……」
眼前這東西不管怎麼看都是個異形。形態雖然接近蟲,卻有中型犬那麼大,怎麼看都難以說是正常的生命體。
全身發抖的美晴前方,「那東西」正不停地動著下顎。也許是在傾訴著什麼,但美晴不可能理解。
「不要、不要……」
美晴搖著頭,悲痛地大叫。
「我不信……我不要啊啊啊啊啊!」
不全是為了目睹異形的驚駭,她的聲音充滿了絕望。
因為美晴很清楚,眼前這東西就是兒子變成的。
●
幾年前,世上突然出現了一種駭人聽聞的怪病,會讓人在某天突然變成異形。
第一個病例出現在關東地區某地,但一眨眼就擴散至全國各地,很快地,四十七都道府縣都有病例報告出來。
人類變成異形。這實在教人一時難以置信,但全國各地真實出現了這種宛如噩夢的情形,人們再也無法悠哉地說那只是都市傳說、是幻想了。
前所未見的現象讓社會大眾陷入恐慌。為了安撫驚慌失措的民眾,政府必須為這種現象訂定名稱,並盡速採取應變措施。最後這種現象被認定為一種惡疾,命名為「異形性突變症候群」──Mutant Syndrome。
奇妙的是,將現象予以分類、命名後,民眾便安心了一些。但不是給個名字就結束了。如果這是一種病,就必須找出治療方法。
然而這並不是一蹴可幾的事。政府所知道的,只有這種病不會傳染、症狀並非暫時性的,以及病患集中在某個特定的年齡層。
在這個少子化的時代,年輕人的疾病形同攸關國家未來的重大問題。然而神祕的是,對眾多社會人士來說,他們完全不必擔心染上這種怪病。因為異形性突變症候群肆虐的對象,只有年輕人裡面所謂的「繭居族」、「尼特族」等族群。
國家勞動力不會受到嚴重打擊。對政府來說,這實在是不幸中的大幸。以長遠的目光來看,這當然是嚴重的問題,但感覺暫時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對於這種病,必須長期抗戰。政府做出這樣的結論,不是查明病因、尋找治療方法,而是先從明定病患的處置方式做起。
設立新的制度時,最重要的就是勞力與資金。但若問政府是否有充足的預算和財源來解決這項問題,答案是否定的。事情總有輕重緩急。
一般來說,絕症病患都應該得到妥善的照顧,也應該要被列為一級身障者才對,但異形性突變症候群卻面臨了一個巨大的障礙。
也就是這些異形的外形都很可怕。病患會變成奇妙的生物,坦白說,外形醜怪無比。
實際上,不斷地有家屬因為這些異形的外貌過於醜惡,放棄照顧。已經出現許多家屬情不自禁地對病患施暴,結果失手殺害的案例。
承受不了罪惡感而自首的加害者只擔心自己的行為是否構成殺人罪。加害者也被鑑定出神經耗弱的情形。
變成異形的病患,肉體會變化為異於人類的生物。對食物的喜好會改變,受傷或生病時,也無法就醫求診。因為消化器官和身體結構都不同了,這也是情非得已的事,但對於照顧的家屬而言,這些異形完全就是負擔。
異形無法說話,也不可能筆談或使用手語交談。變得完全無法溝通的病患,就形同無力飼養的寵物。
若是外表討喜也就罷了,但異形都很可怕。而且在變成異形以前,這些人就已經是家中的累贅了。由於這些背景,許多病患都遭到拋棄。
除此之外,也發生了為了保險金而殺害病患的案例,或兜售宣稱能治癒或復原的商品的詐欺案,引發了各種社會問題。政府在困窘之餘,終於提出了一項政策。
──將「異形性突變症候群」認定為致死性的疾病。
一旦罹患此病,病患就會死亡。不是物理上的死亡,而是身為人類的死亡。怪病開始蔓延已經過了幾年,卻沒有任何異形恢復為人的例子。換句話說,此病被視為等同於死症,只是不會被醫生宣判剩下幾年可活而已。
在醫院一旦被診斷為異形性突變症候群,病患當下就會被視為死亡。死因就是這個病名。由於不是真的死亡,因此不會辦喪事,但病患家屬有義務到公所辦理死亡登記。如果沒有辦理,就是違法。
適用保險身故理賠,也可以申請年金喪葬給付。倒不如說,這就是國家給予家屬唯一的補助津貼。然後配合需要,辦理繼承手續等等,這些手續都結束以後,異形便喪失了人權。
變成這種狀態的人稱為「變異者」,此後再也不會被視為人。變異者不受任何義務和權利所束縛,相對地,處境和野生動物沒有兩樣。
──不,野生動物還有法令保護,不能任意獵捕。但變異者不受任何法規保障,在社會上的價值比動物更不如。
……在這裡,又有一個被認定罹患了「致死率百分之百」的怪病的病患,以及他不幸的家屬。
「經上述檢查,完全符合要件。田無太太,很遺憾,妳的兒子得了異形性突變症候群。」
「喔……」美晴不由自主地發出虛脫的應聲。她看著淡定地說明的醫生,思忖跟被宣告罹癌比起來,哪邊比較好?
悄悄移動視線望過去,沒辦法坐在椅子上的優一正在地面爬來爬去。它拚命地划動兩對長腳和腹部的小腳,緩慢地爬行,在周圍徘徊。
那些無數的短腳仔細一看,外形是人的手指。前端也有指甲,剪得短短的,形狀就和美晴的一樣漂亮。優一就蠕動著這些指頭,在地面爬動。美晴只覺得噁心極了。
「這樣啊,我知道了。」
美晴的丈夫勳夫一臉嚴肅地點點頭。美晴看著丈夫撇下的嘴角和臉上深深的皺紋,不合時宜地感慨:他也老了。
──自從在房間裡發現變成異形的優一以後,美晴好一陣子都無法動彈。但也不能永遠坐在那裡。既然優一變成了異形,就必須帶他上醫院檢查才行。因此美晴儘管心亂如麻,還是先聯絡了勳夫。
要拜託上班的丈夫早退回家,不是件易事。她知道勳夫非常討厭她在上班時間聯絡,但情況緊急,顧不到這些了。
「孩子的爸,不得了了!」
「幹嘛?電視壞掉了嗎?還是冰箱故障?我很忙,妳自己想辦法。」
勳夫的口氣明顯很不高興。美晴急忙申辯:
「等一下,不要掛!不是那些,是優一出事了!」
「優一?」
勳夫的聲音更不耐煩了。
「他終於對妳動粗了嗎?還是在外頭鬧出了什麼事?」
勳夫壓低了聲音,免得被旁人聽到,美晴忍不住對著電話搖頭:
「不是,我像平常那樣去叫他吃飯,結果他……他……」
美晴實在說不出口。即使都親眼目睹了,或許她還是無法接受。或許她想要把它當成一場夢,或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總之,拜託你快點回來!」
美晴懇求,勳夫在電話另一頭大剌剌地嘆氣說:
「莫名其妙。喂,妳以為我可以說早退就早退嗎?下午還有一堆業務,如果要走,得先交辦、調整一堆事情才行。事情真的有那麼急,非要我回去處理不可嗎?」
「如果你不在,我一個人實在……」
「冷靜點,再怎麼嚴重,又不是要死人了。」
「就是要死人了!」
美晴不禁大喊,這似乎讓勳夫終於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
「……好吧,我現在就處理一下,盡快回去,妳冷靜點。叫救護車了嗎?」
「不用救護車。可是你真的快點回來吧,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好啦好啦。」
就這樣──掛電話後過了一小時,再等了一陣子,勳夫總算回家了。聽到美晴的說明,看到優一的模樣,他立刻開車把人載去綜合醫院。
「美晴……美晴。」
肩膀被拍了一下,美晴回過神來。她交互看了看蹙眉站在旁邊的勳夫,以及看不出表情的老醫生,急忙站了起來。她向醫生行了個禮,抓起空行李袋。
「小優,我們回家了。」
她打開袋口,從上方罩下去,俐落地將對方包進裡頭。接著迅速拉上拉鍊,但小心不要完全封死,然後將袋子揹到肩上。變成異形的兒子,輕盈得美晴可以輕易揹著走。
前往停車場,將不停蠕動的袋子放到後車座。在副駕駛座繫上安全帶,靠上椅背後,美晴失了魂似地望向窗外。
車子往前駛去,景色在眼前流過。風景沒什麼特別稀罕的,但美晴仍然直盯著窗外,看個不停。
「公所開到五點對吧?回程順路過去吧。愈快處理完愈好。」
「……比起那個,孩子的爸,可以去一下超市嗎?丸六。雞蛋沒了,我本來要去買的。」
美晴看也不看勳夫地說。
「其實今天是三八超市的雞蛋特價日,可是這時間八成也已經被搶光了……總之沒有雞蛋,今天晚上就不能做蛋包飯了。」
「孩子的媽。」
勳夫神情苦澀。
「不用再做優一喜歡的東西了。」
這話讓美晴慢慢地轉過頭來。
「為什麼?」
「還為什麼……優一已經死了。」
後車座的行李袋裡隱約發出身體扭動的聲響。
「小優就在後面,不要講這種話。什麼死了,他不就在這裡嗎?」
「妳夠了沒?醫生都已經開了死亡證明了,也得在七天內去辦死亡登記。接下來有一大堆麻煩的手續要處理。」
「可是……可是這太奇怪了!」
美晴抗拒地雙手摀住了耳朵。她不願意接受勳夫的話。
「他明明沒死,為什麼要辦什麼死亡登記!」
「法律這樣規定。」
「為什麼?」
「別問我。耍任性也沒用,妳要正視現實。」
「什麼現實?」
「妳兒子優一已經死了。」
「那後面那是什麼?」
前方遇到紅燈。
車子慢慢煞住,勳夫瞥了一眼後照鏡,撇下嘴角說:
「只是個噁心的生物。」
沒有說是「怪物」,或許勳夫還算有良心。但現在的美晴沒有餘裕去這樣想。
「那是你兒子啊!──你、你為什麼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