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的宴客廳已經完全變了樣子。房間稍早才布置得非常舒適,現在卻像個陰森森的地牢。雖然不像阿嘉莎一樣膽小,但菲力斯打量四周後,能理解她為什麼被嚇跑。房裡唯一的光源來自火爐,天花板和牆壁上都映出狹長的影子。外頭的木百葉窗還沒關上,從巨大落地窗望出去的漆黑夜色,看起來就像深不見底的洞穴口。房間絲毫沒有溫馨的氛圍,卻是個說鬼故事的絕佳場所。
客人圍成半圓,零散的坐在火爐旁。雪萊夫人屈膝跪坐在墊子上;臉色蒼白陰鬱的雪萊先生頹坐在一張椅子裡;克萊蒙德小姐慵懶的斜躺在紅色沙發椅上;一旁則坐著波里多利醫生,他把腳枕在板凳上頭。阿嘉莎說醫生深受雪萊夫人吸引,為了想讓她刮目相看,而從窗臺上縱身一跳,卻因此扭傷腳踝。這的確像是人們會為雪萊夫婦做出的瘋狂舉動。
菲力斯拿著波特酒,靜悄悄的穿梭在客人之間。他很慶幸在他斟酒時,波里多利醫生和克萊蒙德小姐都低著頭,沒看見他的手抖得多厲害。
「你要不要為我們說個故事,瑪麗?」波里多利醫生越過菲力斯的肩膀,看向雪萊夫人問。
「不了,很抱歉。」她說:「今晚我實在累得沒辦法思考。」
即便如此,她仍挺直腰桿,正襟危坐。她就像是一根繃得過緊而即將斷裂的弦,雖然疲累卻硬是強打起精神。
「又是克萊拉──」克萊蒙德小姐解釋:「那女孩是個討人厭的小壞蛋,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波西和瑪麗要領養她。她什麼也不做,只會說謊,沒人相信她的時候,又生起悶氣。難搞極了!」
菲力斯想起那位淡金色頭髮的女孩,他今早在窗邊看見她。原來她叫克萊拉啊。他覺得她的樣子看起來不是在生氣,反倒有點像憂愁。
「我相信她最終會適應的。」雪萊夫人說,雖然語氣有些遲疑。「她累壞了。這對她來說是趟漫長的旅程,對我們也是。我離開前交代了女僕,讓她今晚早點上床。」
「哈!她一定又會無理取鬧。」克萊蒙德小姐說。
雪萊夫人狠狠的瞪了一眼。「克萊蒙德,當我想知道你對照顧小孩的看法時,拜託千萬提醒我要開口問。」
這番嘲諷讓克萊蒙德小姐的臉皺成一團。雪萊先生勸道:「別這麼刻薄,親愛的瑪麗。」
雪萊夫人轉身面向波里多利醫生。「請原諒我。」她用和緩的語氣說:「我已經忙了一整天,但那不是我女兒的錯。現在我腦筋一片空白,沒有任何想法。」
可是菲力斯很確定,在她那雙灰綠色的眼珠後,藏著數不清的鬼點子。只不過,客人們已經等不及,想聽下一個鬼故事了。拜倫勳爵只好從座位起身,走到爐前。他把手倚在爐臺上,作勢誇張的咳了幾聲。他非常陶醉於在眾人面前長篇大論。
菲力斯退回宴客廳的後方,滿心期待著說鬼故事大賽能繼續。
「下一個換誰?誰敢來挑戰把我們嚇破膽?」勳爵的目光掃過每個人,最後落在雪萊夫人身上。「瑪麗,你真的沒有故事要說給我們聽嗎?」
雪萊夫人舉起手婉拒。
「拜託,別再問我了。我想不出任何稱得上可怕的事。」她說:「你怎麼不替補我呢?」
沒錯,快接棒!菲力斯在心裡默默懇求。因為勳爵是個說故事的奇才,他高低起伏的嗓音和變化多端的手勢總是讓觀眾聽得如痴如醉。這個故事絕對會好得不容錯過。
「好吧。」拜倫勳爵嘆口氣說,彷彿這是件天大的麻煩事,他還寧可一個人留下來喝悶酒。但菲力斯注意到,他的眼睛閃過一絲調皮的光芒,他的主人正玩得不亦樂乎。
拜倫勳爵離開火爐邊,在靠窗的位子坐下。火光瞬間照亮他的臉龐,讓他的膚色看起來蒼白發青。就和屍體一樣,菲力斯心想,他感到胃中一陣絞痛。其他客人在爐火邊動也不動,變得相當安靜。
故事的魔力要開始了。
「我的故事是關於一位叫貝兒的女孩。在某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她帶了一名陌生人回家。」拜倫勳爵說:「親愛的,但這名陌生人不像外表般單純。」
故事的序幕就此揭開,他的嗓音猶如海浪般跌宕起伏,引人入勝,每次停頓時,他便睜著大眼,以驚恐的眼神巡視在場的每個人,菲力斯聽得十分入神。
「……貝兒解開大門的鎖後,抱著陌生訪客,搖搖晃晃的穿過庭院。她看著臂彎裡的女子奄奄一息,毫無血色,不禁開始懷疑,難道她從森林裡帶回的,其實是個死……」
有人大叫一聲。
菲力斯嚇得跳了起來,客人們也嚇得頻頻喘氣,但他們發現那是克萊蒙德小姐的聲音後,便放聲大笑。
「別取笑我!」她嚷嚷著:「我的第六感告訴我,這故事不會有好結局。」
菲力斯也是這麼認為。他的心怦怦怦跳個不停,但深吸一口氣後,他告訴自己:別傻了,故事才沒有那麼可怕,至少現在沒有。
「……當他們經過狗屋時,睡著的狗突然醒來。牠迅速起身,在月光下齜牙咧嘴,露出一口發亮的尖牙。貝兒嚇壞了,這隻狗向來溫馴得不得了,從來沒聽過牠出聲咆哮,但現在牠對著她懷裡昏睡的客人凶狠的低吼。驚恐的貝兒趕緊進門。一走進安全的家……」
震耳欲聾的巨大雷響讓他的主人瞬間停住。菲力斯緊張的看向其他賓客,爐中的火光讓他們的表情看起來陰沉又空洞。雪萊先生的膝蓋不由自主的直打顫;靠在他腳邊的雪萊夫人用雙手托著臉;一旁的克萊蒙德小姐瞪著深色的大眼睛;對面椅子上的波里多利醫生表情僵硬,像戴了面具似的。他們的恐懼瀰漫在空氣之中,而且深具感染力。菲力斯感覺到他的脈搏再次加快。
雷聲止息後,他的主人啜了一小口水,準備好要繼續講故事。但他才剛說出第一個字,宴客廳的大門便被打開,一顆戴著帽子的頭探出來東看西看。拜倫勳爵的手重重落在大腿上。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莫里茲太太?」他說,語氣流露出明顯的不悅。
菲力斯在內心哀嚎。她是來找他的,不是吧?廚房裡還有工作要完成,他在上頭待太久了。
拜倫勳爵瞪著她,「怎麼了?快說!」
莫里茲太太拖拖拉拉的走進房內,雙手不斷搓揉。「我的阿嘉莎病倒了,我想問醫生,」她朝波里多利醫生點頭,「能不能去看看,告訴我該怎麼照顧她。」
菲力斯發現她沒有生氣,反而相當憂愁。這讓他有些擔心。
但拜倫勳爵看起來不耐煩到了極點。不用說,他一點都不關心阿嘉莎或莫里茲太太,他只想說完他的故事。
他向菲力斯點個頭,「你可以帶他下去吧?」
雖然很想留下來聽完貝兒的故事,菲力斯仍點頭回應,「遵命,老爺。」
走進樓下的廚房,他們看見臉色鐵青的阿嘉莎在火爐旁渾身發抖。如果是一個小時前看見阿嘉莎這樣,菲力斯還會稍微幸災樂禍,心想她倒楣活該,但現在他一點也笑不出來。阿嘉莎的確是個討人厭又懶惰的女孩,但她也不該被嚇得失魂落魄。
「回樓上去,」莫里茲太太對菲力斯說,他才剛讓波里多利醫生在旁邊的椅子坐下來,「還是得有人負責侍候客人。」
菲力斯很慶幸能離開。他不喜歡有人生病,在短短的人生裡他已經看過太多次了,尤其是發生在家人身上,而他今晚可不願想起那些回憶。在漆黑的長廊上摸索前進時,他試著把注意力轉到貝兒的故事上。那名陌生人是個壞人?或是幽魂?她會害死好心收留她過夜的貝兒嗎?
但他晚了一步。
一踏進房間的剎那,他就知道故事結束了。拜倫勳爵頹然的陷在椅子裡,像個毫無生氣的布娃娃。他的主人時常禁食,一次就是連續幾天,今天大概就是其中一天。菲力斯走到上頭仍擺著餐點的桌子旁,為勳爵在盤子上夾了些食物。
克萊蒙德小姐高聲尖叫。
不是只有一聲,而是持續不斷的尖叫。菲力斯手上的盤子抖得厲害,他趕緊放下避免摔破了,然後轉身去看是出了什麼事。
「那裡!就在玻璃窗那裡!我看見了!」克萊蒙德小姐大喊,她的手指向中間的窗戶。
「看見什麼?」雪萊先生問。
「一個穿白色衣服的人,他的手緊貼在窗戶上!」
雪萊夫人轉了轉眼珠子,「克萊蒙德,這是你另一個天馬行空的幻想嗎?」
菲力斯凝視窗外,除了黑夜和雨絲之外,什麼也沒看見。現在克萊蒙德小姐哭得歇斯底里,但似乎沒人相信她。拜倫勳爵轉過頭去,閉上眼睛,雪萊夫妻則交換了一個眼神。
「你們為什麼不相信?」克萊蒙德小姐啜泣著。
「因為你太緊張了。」雪萊夫人一隻手生硬的扶在她的肩上,「我們該去休息了吧?我還是想不出任何故事要說,而且你顯然已經聽太多了。」
兩位年輕小姐站起身。正當她們走向門口時,卻傳來一個聲音,讓她們頓時僵在原地。
「那是什麼?」克萊蒙德小姐倒抽了一口氣。
「我猜是某棵樹撞到玻璃窗吧。」雪萊先生說,雖然他聽起來不怎麼肯定。
那聲音又出現了,而且這次還更大聲。砰、砰、砰。短暫的靜默後,又是一陣砰、砰、砰。可是聲音不是從窗戶那兒傳來的。
菲力斯確定無疑,那是拳頭重擊木頭的聲音。
某個人正站在大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