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的家
十九世紀末,佐賀縣一名資本家的獨子當上了明治新政府陸軍騎兵將校。甲午戰爭爆發後,這位公子隨軍出征上了戰場。他之前過的可是揮金如土的生活:家中畜有良駒二匹,馬夫隨行;攜名妓萬龍 在新橋花天酒地;遊學義大利時,又是米蘭斯卡拉歌劇院(La Scala)的座上賓,聽那卡魯索 在台上唱著威爾第(Giuseppe Verdi)和普契尼(Giacomo Puccini)。這位公子便是我的外祖父。聽說外祖父當時對洋派的錦衣玉食如數家珍,擅長男女交往。甲午戰爭期間,他升職為陸軍大佐,遠赴澳大利亞為帝國陸軍置辦戰馬。戰爭結束後,他離開部隊,開始做生意,當中間商,並在「一戰」中大賺了一筆,但在之後的經濟大蕭條中又失去了大部分的資產,所以晚年生活過得並不寬裕。
外祖父少時便與佐賀縣縣令家庶出的千金成婚,有一兒三女。長子從帝國大學醫學部畢業後不久便英年早逝。三個女兒中,大女兒上的是學習院大學 ,後來嫁給了佐賀縣資本家的大兒子,大女婿在政友會當議員。二女兒和小女兒上的都是天主教教會背景的雙葉高等女校,外祖父讓她們受洗禮,但她們最終所嫁之人卻並非基督徒。二女兒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親,是埼玉縣大地主家的二公子,一名醫生。小女兒的丈夫,出身於大阪的商賈之家,供職於某公司。外祖父家的資產日漸稀薄之後,家業頹敗之勢也愈發明顯,女兒們結婚對象的資產也來愈少。聽說還在民政黨內閣執政的時候,當議員的大女婿曾有過一段無所事事的「浪人」經歷,帶著手下在自己家裡喝悶酒。政友會一上台,他便當選了縣知事,眼看著就飛黃騰達起來。可惜還沒來得及平步青雲,就在一次助選演講突然中風,倒地不起。當醫生的二女婿倒是開了家診所,但生性不求聞達,蟄居澀谷一隅,難入成功人士之列。當職員的三女婿胸懷大志,誓要出人頭地,在大阪四處走動,然壯志未酬身先死,患上肺結核一命嗚呼。當外祖父的家業已如大廈之將傾,三名女婿無人能擔負力輓狂瀾的重任。
二十世紀初,「一戰」剛結束,嫁為人婦的三名女兒各自誕下了子嗣,外祖父有了外孫。大女兒生了個兒子,後來成了一名外交官。二女兒育有一男一女,就是我和妹妹。小女兒也生下一兒一女,後來分別當了大學教授和公司職員。
我的兒時記憶最遠只能追溯到關東大地震。大概是一九二○年代後半期,我記得從澀谷站出來,前往青山七丁目的路上,沿著宮益坂上坡,莫約一半路的左邊就是外祖父家。從宮益坂步道稍往後退幾步就是他家左右對開的大鐵門,門前立著根御影石柱子。進門後是兩側植有樹叢的碎石路筆直延伸,道路盡頭便是玄關。外祖父家的玄關和幾個西式房間的設計,皆模仿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建築風格,這也是明治大正時期日本的流行樣式。房間都是高屋頂、小開窗,椅子的扶手都包上了厚厚的皮革。相框裡裱著幾張馬的照片,除了它們在講述著外祖父的故事之外,其他所有物件,包括牆上掛著的鹿角、地上鋪著的虎皮、雕花玻璃做的古典風格燈具、埃及的駱駝刺繡、巴黎的桌布,全是去西方旅遊的遊客帶回國來的常見紀念品。這些物件就像是舊家具店門口的陳設品一樣,擺放在外祖父家的房間裡,而這些房間似乎也沒有其他用途。在這些西式房間後面,是數不清的和式房間,在其中的幾間房裡,住著外祖父和外祖母、一名做雜務的書生 和三名女傭。
在小孩子的眼裡,外祖父家發生的一切就像是神奇的宗教儀式。外祖父坐在客廳的大桌子前面,抬起下巴,發號施令,外祖母和兩個女傭忙不迭地遞煙、倒茶、送上裝信的袋子,簡直是一呼百應。另外一個負責做飯的女傭和那個書生幾乎不在客廳出現。餐桌上擺滿佳餚,但外祖父只用筷子夾起來嚐一口便推到一邊,並非所有美食都能得到其臨幸。聽說他曾怒喝一聲「這是人吃的玩意兒嗎」,就把盤子扔到院子裡。好在我每次都是跟母親一起去,還不曾目睹過此番光景。只要母親在場,外祖父總是格外開心,就算是不開心,他也會控制住自己的壞心情,不讓別人看出來。我曾目睹過的場面是:外祖母加上兩個女傭,一共三個女人圍在一個主角身邊,小心伺候,不敢有絲毫懈怠,而我的母親卻可以和這個不怒自威、旁人難以近身的主角談笑風生、應答自如。她身上這種無邊的法力,讓我景仰不已,儘管幼時的我對這種法力的性質還一無所知。
外祖父要出門辦事的時候,這套神奇的儀式就進入了高潮階段。人高馬大的外祖父站起身來,身材嬌小的外祖母跟在邊上伺候。她把兩個女傭遞過來的內衣、西服,一件件地幫他穿戴好,把一塊疊好的白色亞麻手帕插進他西服胸前口袋。外祖父面前放著一面大鏡子,他一邊照鏡子,一邊梳著他稀疏的頭髮,手裡拿著一大瓶進口香水,不時地按幾下瓶口的金屬噴嘴。母親看到這番光景,便打趣道:「父親,您又要去哪玩兒啊?」外祖父一邊不停地噴著香水,一邊跟母親說笑。外祖母這廂卻是忙得雞飛狗跳,不停地給女傭下命令:「鞋子都準備好了嗎?今天不是穿這雙!快點換一雙啊……」為什麼一個男人出門要這麼多人跟著伺候呢?幼時的我,對於這個問題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外祖父不在玄關穿鞋,而是要走到檐廊前的踏石 上,去那兒穿好鞋再出門──因為從那兒更方便他到院子。院子一角供著稻荷神,外祖父走到神前,擊掌合十──這也是那套神奇儀式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環節。他把兩個女兒都送去天主教女校上學,請神官來家裡辦紅白喜事,但要問有什麼宗教信仰,最有可能就是他家院子裡的稻荷神。
稻荷神就供在那較為低矮的樹蔭底下,從檐廊這頭無法看到。但若順著樹叢間的石階往前走,會先看到一座朱紅色小鳥居,然後是一個齊肩高石台,石台上面是一座神龕,神龕兩邊各放著一尊石雕的狐狸大仙,精雕細琢,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神龕總是收拾得很乾淨,前面還放著供品。除了外祖父,家裡壓根就沒人信這個。但不管是父親這個徹底的無神論者,還是我這個小孩子,我們每個人都很清楚:外祖父對稻荷神,那是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信仰。尤其到了晚年,每天早上或是每次出門的時候,他都會在稻荷神前祈禱生意興隆、家人安泰,可能還有他愛的那些女人們的平安。
外祖父有很多女朋友,其中還有個洋人。即使我們在他家,他也會站在電話旁,用法語和那位女士講話。家裡的人都聽不懂法文,外祖父解釋說那就是生意上的電話。不過,母親早就洞悉一切,她說:「您是欺負外婆聽不懂啊,當著人家面前這樣,太過分了吧?」可是,對這個「外婆」,母親也是一肚子怨氣。母親覺得「外婆」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丈夫當著自己面跟別的女人講電話而無動於衷,不光是因為她聽不懂,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從一開始就不想懂。因為「外婆」是「從小妾肚子裡出來的」,認為「花心也是男人的工作」,又認定自己看到的這種電話就是在談生意。我沒有親眼見過外祖父這名洋人女朋友,我倒是見過一名他的女性朋友。
當時,外祖父在西銀座開了一家小小的義大利餐廳。一樓是酒吧,二樓是餐廳,中間是一條又窄又陡的樓梯。外祖父曾帶著孫輩去店裡,他一邊說著:「今天帶家裡人來吃飯。」一邊向酒吧裡的夥計打招呼,跟那些有點面熟的男人們互開玩笑。他們說的不知是義大利語,還是法語。那抑揚頓挫的語調,還伴著誇張的肢體動作,我感覺外祖父完全變了一個人,在家裡讓外祖母和女傭們鞍前馬後地伺候著的、跟母親還有我們一起說著話的外祖父不見了。我彷彿是在看戲一般,卻不知這齣戲演的是什麼。戲裡的外祖父跟孩子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站在樓梯口,我心裡知道,戲裡的主角轉眼間就忘記了我們的存在,我們的作用不過是為這齣戲增加觀眾而已。
餐廳女老闆站在二樓,等著外祖父。她尖起嗓門說:「哎喲,真是稀客啊,歡迎歡迎。」
「什麼稀客?你說是什麼客套話。」
「您都多久沒來了,可不是稀客嗎?……」
「我這不是生意忙嘛。」
「您都忙什麼生意呢?」女老闆打趣道。
「瞧你說的,我昨天才從大阪出差回來。」外祖父的口氣一下子變得正經起來。
「您這邊一切可都安好?」
「還不是老樣子……」
「您每次都這麼說。」她一邊說著,一邊用難以言說的妖媚眼神盯著外祖父看──至少在我眼裡如此。外祖父和女老闆的這一幕,與他和喝酒的那幫漢子之間的交往,自然是兩個世界的風景。這齣戲裡包含著心照不宣的接頭暗號,前半句說的還是正經話,後半句就變得親密無間,逗弄得這顆心忽上忽下,波瀾起伏。我瞬間領悟到外祖父和這位女士之間的關係有一種特殊的親密感,一種不同於他跟外祖母或是母親之間的關係。我還意識到,那種親密感就像是一件物品,確實無疑地存在著,而且沒有任何外力可以進入其中。在外祖父和女老闆看來,我和妹妹,還有一個表哥,我們三個隨時都能被拉進他們的話題中,成為改變話題的理由。
女老闆說:「瞧您家這公子,相貌堂堂!」
「開什麼玩笑呢,這可是我外孫!」
「誰看了都說是您的公子。」
──只要有人誇他年輕,外祖父就特別高興,這一點我實在是無法理解。他明知道女老闆是拍他馬屁,卻還是打心底喜歡聽她的奉承話──愈認識到這一點,我就愈發覺受到他的親切。外祖父對著稻荷神擊掌合十;跟義大利人談笑風生;外祖母明明沒做錯什麼,他卻劈頭蓋臉一頓罵──他的這些言行舉止在我眼裡完全是不可理喻的。但當時的我意識到,這個無法理解的人物身上也有我能理解的一面。而且,我所理解的那一面,只有他跟他那個女性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才會表現出來。
父親不喜歡外祖父的為人處世,指責他行為「放蕩」。在父親眼裡,跟妻子之外的女性交往,那可是十惡不赦的行為。母親在天主教教會學校裡長大,她同意父親「放蕩」即罪惡的觀點。不過,她的態度與其說是指責,不如說是試圖為外祖父解釋。她說,要是外祖父寄予厚望的大哥還活著,他就不會有後來的「放蕩」生活,要是外祖母不是事事不合外祖父心意,他也不會一天到晚不在家──惡其罪不惡其人。但那能算罪惡嗎?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覺得沒法把自己認識的外祖父和「十惡不赦」聯繫在一起。然後,我又意識到了自己的無奈。為了消除這個無奈,我也就沒再追問自己,究竟何時何地才能判定他的「放蕩」就是罪惡。我還是個孩子,一方面接受父母灌輸給我的罪惡的觀念,另一方面,對於外祖父在外面有女性朋友的事實,雖然不能理解,卻有種自己可能理解的莫名預感。直到後來,當我自己在某位女性的眼裡看到了一切,意識到全世界加起來都不如那一刻來得珍貴的時候,我的預感應驗了。這一刻的體驗讓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善惡判斷都變得毫無意義……每次我想起外祖父,都會忍不住想,憑什麼說他不懂呢?「放蕩」一詞隨意地加諸於人,並不能解釋這個人的一切。其內涵因人而異,就好像品行端正的好人家兒女的生活內容,亦是因人而異。但是,要了解外祖父的生活內容──假設能做到的話──我的年齡實在是太小了。也許外祖父的「放蕩」就是無聊之舉,也許不是。我現在覺得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一定要把外祖父想像成「放蕩」之人。我自問,身體中是否流淌著外祖父的這股血液呢?可除了某些遺傳性體質的說法之外,我根本就不信血統之說。也許真有此事,就算它有吧,但要是沒法確認的話,就只能從思想上排除這種可能性。對於身邊這個號稱「放蕩者」的人物,年幼的我即便能想像到他的各種失敗,也難以想像他做出哪些「壞事」。我覺得這一點肯定意味著什麼。
外祖父對孩子很寬容,出手闊綽,雖然有點隨心所欲,但其中也包含了某種誠意。答應孩子的事情,他從來都說話算數。有一次,他跟往常一樣,對我說「你要什麼我都買給你」,然後我回答想要一匹真馬。他嚇了一跳,向我說明商店裡沒有賣真馬;即使能買到,小孩子也照顧不來;說我什麼都買給你的意思是指商店裡有賣的,就什麼都買給你。他十分認真地解釋,努力地說服我,沒有絲毫不耐煩。他想盡辦法盡力地想要說服我,哪怕我只是個小孩子──這種人格魅力比一匹真馬更讓我感動。而因為想要真馬的那股執念,讓我的這份感動也變得更加堅定。
義大利菜的味道棒極了。不知什麼時候,那家餐廳就不是外祖父的了,後來也是什麼都沒留下。大概是由於我年幼時只知道那個味道,如今吃遍東京所謂的西洋料理,卻覺得再也沒嚐到過那麼好吃的。外祖父什麼都講究一流,從這個意思上看,他對小孩子也是一視同仁。吃義大利料理的時候,他像給大人點菜般為小孩子點菜,並教我們餐桌禮儀。不管我們聽不聽得懂,他跟我們說話的時候,也像跟大人說話一樣。比如,他帶我們去電影院,看完電影出來便問我們,你覺得這個電影怎麼樣?當時的我應該已經是小學生,但要問我有什麼看法也答不上來。我連電影的情節都還沒看懂。妹妹被電影裡的大場面嚇哭,我不停地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只是銀幕上的表演,在昏暗的電影院裡竭力對抗著電影帶給我的衝擊。外祖父跟我聊電影的時候,他哪裡知道我內心的萬丈波瀾。他要求我們能夠互相理解,但對我們的內心,他卻一無所知,所以說,他的這個要求多少還是有點不合理。我覺得外祖父有點不拘小節的同時,也覺得那正是他的一種人格魅力。如果是長大後的我約莫就能理解到,某些女人迷上外祖父是件多麼自然而然的事情。
對於孩提時代的我而言,那家義大利餐廳有著「西洋」風味,不是因為酒吧裡的那些男人,也不是外祖父說的外國話,而是一種非常微妙的東西,是我自認為的義大利料理的味道,是外祖父心情好時所哼著的義大利歌劇中某段詠嘆調。那義大利菜的味道,跟我在家吃到的所有菜的味道都不一樣。那義大利的詠嘆調,跟我在家聽到的古琴和尺八 的旋律都不一樣,跟我在小學音樂課上唱的歌也差得不止十萬八千里。那種感覺是建立在其他秩序之下。二十年後,當我第首次親眼看到地中海蔚藍的海水和大理石建築的城市,我才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跟二十年前程度相當的那種感覺。那時,在英國倫敦城的舊事務所裡,我看到了放在外祖父「西式房間」中的真皮座椅;在羅馬街頭,我聽到了外祖父那家酒吧裡男人們說話時抑揚頓挫的語調,看到了他們誇張的肢體動作;在薩爾斯堡 的歌劇院,客串表演的義大利歌手的旋律讓我回憶起外祖父曾經哼過的幾段詠嘆調。在初次邂逅的歐洲,我和我的童年世界卻似久別重逢。西歐給我的第一印象,不是跋涉千里終於抵達的異域,而是悠長假期之後重新返回的地方。然而,這也不過是第一印象而已。後來我在巴黎生活,學會了法語,說得大概要比外祖父還流暢自如。我逐漸明白,自己小時候知道的「西洋」在真實「西洋」中占著什麼樣的位置,知道了對於真實的「西洋」來說,是多麼渺小的一部分。我開始了解自己源頭的源頭。
我跟母親經常去外祖父家做客,有時候還會帶父親一起去。外祖父家離得並不很遠,我的其他親戚家的小孩,幾乎也都是在那裡。婚喪嫁娶、迎來送往,隨便一件事情都能成為外祖父把親戚們聚到家中的理由。我老盼著有這樣的機會,這樣我就能去他家裡玩。外祖父家的庭院很大,不缺讓孩子們玩的地方,我和親戚家的小孩在樹籬的這一邊盡情地追逐奔跑。樹籬種在斜坡較低的地方,下面還有一道石頭砌成的矮牆,石牆外面是一條小路,正對著一間間出租房的大門。女人坐在門口逗弄小嬰兒,跟我們年齡相仿的小孩在小路上踢石子玩,生活在那裡的人們,和我們就像住在不同的世界,近在咫尺卻從不交流。話說回來,我壓根也沒想過要跟他們交流,且從未覺得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因此當我得知整排出租房全都是外祖父的產業,連沿著宮益坂往上直到他家大門口,並排在馬路左側排的小商店,也都是外祖父的產業時,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劇烈衝擊。那些住在出租房裡的人,原來他們跟我們之間並不是沒有任何關係,外祖父每月派收租人去催收房租時,他們和我們之間產生了直接的關係。我只是不清楚這種關係的內幕,不了解它的意義而已。這種關係,以及這些毫不相干的人們的存在,都是我無力解釋的。總之,那就像是留在我清澈明亮天空上的一個巨大黑點。不知不覺中我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去外祖父家的時候,我都盡可能不去看那些住在出租屋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