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死去的河邊
據說那是數百年難得一見的月亮,不止是離地球最近的一次,而且還是血月;不止如雞卵,還像受精的雞卵,孵雞老手說,裡頭「有形」,還隱約看得到臍帶。半個地球的狼都仰頭嘷叫,狗和公雞也不甘寂寞,還有好些鹹溼佬也不禁獸性大發。
星相學家、巫師、神棍都很激動,紛紛預言會有大條代誌(大事)發生。像火車出軌、墜機、高樓倒塌、鼻屎國政變之類在世界史上屬於芝麻綠豆的小事,那擔當得起那麼大的異相?除非,米國那個天天冒煙的黃石公園來個大爆發,滅掉這稱霸已然數百年的頭號白人流氓國,可惜火山也不是那麼聽話的。大血月來時,它還是不痛不癢的冒著那點煙,連富士山也不肯給發動大東亞戰爭的小日本來點天譴。
其實也不是沒事發生,只是沒有人知道而已。譬如那深埋於羅馬尼亞某古堡陰森地窟裡的吸血鬼始祖,那晚就一直鬧牙癢,只可惜胸口那支黃禍牌的桃木釘太結實,不止在他心上長根,那根還穿透他整個朽木蔭身,吸取他萬世胡亂吸血積存的精華,以致全身粉渣渣的使不上力。瘦而高的樹有數十尺,在古堡中庭開枝散葉,春天還開花結果。桃子肥美多汁,富於修道院情色意趣,頗獲好評。
又譬如古埃及某金字塔祕藏的貓木乃伊,就喵嗚了一整晚,附近的料理鼠王不止都嚇破膽,公鼠的睪丸還因此紛紛萎縮成米粒大小。
偉大航道的多艘沉船從厚積的泥底蠢蠢欲動,有一艘還浮出海面,似欲續集神鬼奇航,不巧遇上台式墜機,夢遊中的機長不小心把沒故障的引擎關掉了。
湖南地底深處的幾具千年浮腫蔭屍都放了個響屁,小豬造型的可愛白玉屁塞都給推離屁眼三吋遠;連幾千年沒動的大禹都忍不住在山谷裡爬來爬去,發出石器時代的宏大笑聲,釀成嚴重泥石流,埋掉了幾座百年歷史的古老村莊。
全球各地都有死者復活的訊息—耶穌除外。有的是誤食河豚,有的是練氣功走火入魔,有的是在床上太勤快,節奏沒掌握好,「小死」得稍久了些,是家屬誤會了。
然而,更多春心蕩漾的年輕女子因此受孕。情人如蜜的耳語情話,月光溫暖潮溼,卵子發燙自轉,吞噬了向她奔赴而來的所有熱情的閃光。
遇上狐仙或女鬼的好色書生,當然就被吸到只剩皮、白骨、毛髮和指甲這些比較不好消化的部分。
在臭和尚法海轉世為田螺、許仙不知道轉世投胎變成什麼低等動物的幾百年後,白蛇還是老實的被壓在即便已然倒塌的雷鋒塔下,盤起來熟睡。這月光,讓她回憶起傷心的感覺。「月光皎兮,我心傷悲!」而褪下一層寫滿佛典經文、像一襲完全褪色的舊袈裟、年輪不知凡幾的老皮,重新白皙細嫩,像一尾鱔魚,鑽進軟泥,歡心喜悅的遁走了。
在愛倫坡小說裡才會出現的一間郊區療養院,百年老樹環抱的濃蔭,爬牆虎包覆著外牆,室內盡是霉味、老人味、病味、消毒水味。突然,彷彿在那裡住了超過一百年、早就忘了自己是誰的老婦人悚然醒來,那異樣的月光穿過半透明的玻璃,讓她非常悸動,像一壺水燒滾了。她腦中甚至響起一個四音節的詞:媽的哈里(matahari)[ Matahari,馬來文,太陽。由mat(眼睛)和hari(日子,白天)組成。後文的老虎harimau,馬來文亦由hari組成,mau字義為「要」,音譯可做「毛」。
],她不確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名字,但能確定那是懷念的父親的聲音。兩個音節:伊尼(ini)[ Ini,馬來文,這,這個。
]。依然是父親的聲音。她那木質化甚至石化的腦好像有什麼東西微微顫動,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愉悅歡欣之感在皺巴巴的陳年老皮之下,似蛹中有物蠢動。
那個令她又愛又怕的夢又回來了,也許就因為這異乎尋常的月光的緣故。多年來,她泰半時間都渾渾噩噩的,腦中像是一直起著大霧,暈乎乎的,不知道自己是誰,當然更不記得偶爾來看望她的那些自稱是她兒孫的洋鬼子和她有什麼干係。
荒廢的時間,朽木餘生。北國窗外的風雪,秋日颯颯的落葉,春日櫻花、紫藤、杜鵑,夏日的暴雨,對她而言,都如夢如霧。
但此刻,她突然想起那南國的月光,好似可以穿透皮膚,直照到肝膽腸胃心都微微發亮。記得那粗大潮溼的舌頭用力的舔在膚表上的感覺,粗硬得似乎可以把花崗岩舐成鵝卵石。
那許多個夜晚,窗子打開,月光涼涼的灑進來,然後,巨大的身影攔走了月光,尖銳的陰影投在她身上。她光裸著細小的身子,清醒,卻動彈不得,眼睛睜不開,身體微微顫抖,她甚至可以感覺到,膚表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一顆顆豎起像細小的豆子。她記得那陰涼粗糙的鼻頭,那巨大溫熱的舌頭舔舐時滴下的口水,黏稠的,急卻的、緩慢的,有時是冷,有時是熱;有時是一滴接著一滴,有時是接二連三,在敲打她黑得發光的膚表;時而浮現一張巨大的臉,幾乎就塞滿窗子的框,粗大的鋼毛拂過,像竹掃把掃著地面上的竹葉。那是個,散發出強烈公騷味的虎頭,舔著她發抖的、豆莢般光滑無辜的私處。
有時,她會覺得可以清楚的看見那纖毫畢露的老虎頭,像幅工筆畫,許多虎毛邊緣都閃著鋒芒般的光。但她也清楚的知道,那形象不是從她躺著的位置的視角,從那裡,頂多只能看到側面;但那形象,好像她就在牠的正面,毫不畏懼的與牠對峙。仔細看,那老虎的眼神其實有幾分憂傷,雖然下頷皮毛兀自潮溼晶亮。然後—如果她是從那觀看位置,會發現,那虎頭占用的空間的兩側,還各有一個虎頭,牠們的位置稍後,像是它的分身,重影。其中一隻是白色的,白底黑線條,兩隻都像溫馴的貓那樣在默默舔舐自己巨大的腳掌。
是那三個來自北方的難民到來之後的事了。
那個夢,那月光,無比清晰的喚醒了一段記憶。
那是個尋常不過的黃昏。
一如往常,她開開心心的自學校放學回家。穿過馬來村莊的一角,肚子裡咕嚕咕嚕的響,經過有五隻羊的人家,有五頭牛的人家,有八隻鵝的,黑母雞帶著二十隻可愛小雞的,娶了三姊妹當老婆的,背上刻著許多歪斜的字的她沿路向認識的叔叔伯伯嬸嬸揮手,道聲午安。
推開門時卻嚇了一跳:昏暗的大廳裡煙霧瀰漫,那是菸味,然而不是父親常抽的那種菸,更濃烈更嗆一些。還有一股強烈到嗆鼻的野獸騷味,好像置身動物園。餘光裡,依稀可以看見三個黑暗的身影,一高而壯魁,一高而瘦,一個一般。相較之下,父親的個子瘦小得多了。眼睛熟悉後,看清楚那三張疲憊不堪的臉孔了,父親要她向三位伯伯請安,搭著她肩膀說,這三位伯伯剛下火車,要到我們家借住兩三天。他們身上的衣服也不一樣,像是話劇舞台上演員的穿著,長袖,全身都包著,只露出粗髮蓬亂的頭。火車站偶爾見得到幾位那樣穿著的人,淌著一頭汗,都是剛從唐山南下的,還沒來得及換上較薄的衣物。
那一晚,她看到父親領著他們摸黑到河邊沖涼,母親也為他們借來幾套紗籠。晚餐時母親特地殺了兩隻雞,煮了一大鍋咖哩,還請鄰居向鎮上的印度檔買了鍋羊肉湯和一大疊印度麵包。那天晚上吃飯的場景簡直像一場夢—瀰漫著煙,黯淡的燈光,朦朧的臉孔,聽不懂的口音和話語像漂浮在空中,像煙那樣在微光裡變形。那個個子特別大的,頭也格外大,寬大的額頭泛著油光,大概怕熱,直接打赤膊圍著紗籠,吃肉的速度很快,量也大,大口喝酒;瞇眼時,有股寒涼的殺氣,但仰頭大笑時,卻也聲震四牆;另外兩個都穿著白汗衫,套上寬鬆的棉褲,吃東西時細嚼慢嚥。左邊那個濃眉大眼的,說話很慢,很沉穩,說話時提到很多國家的名字。另一個幾乎不說話,滿頭白髮,瞇著眼啜著椰花酒,心事重重的樣子。
不久之後她就知道,和他們同時乘火車從新加坡抵達的,是俄羅斯大馬戲團。馬戲團的工作人員、動物和帳蓬等道具,幾乎包下了一整列火車。那之前,從歐亞輪塔斯馬尼亞號下來後,馬戲團短暫的駐紮在牛車水,在那裡表演了一個多月,相當受大眾歡迎,報紙曾大篇幅報導,但她還沒大到有興趣看報紙。
第二天陪媽媽去巴剎途中,在霧濛濛的早晨裡,她就看到一群工作人員影影綽綽的搭起帳蓬。她在那裡駐足觀察了幾分鐘,那帳蓬有點褪色有點髒汙。那些人都壯碩高大,金髮、紅髮、黑髮,黑眼、碧眼、藍眼,彼此間話不多,在霧裡看起來不太像真的。
她喜歡馬戲團,父親帶她去看過一次。那動作笨拙的小丑,跳火圈的老虎,在鐵圈內不停咆哮奔馳的電單車,命懸一線的空中飛人,都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樣的不可思議,讓她不禁遙想那些人來自的遠方,那裡冬天時多半會降下美麗的大雪。
第二天放學後,她注意到三個客人都不見了,雖然他們帶來的黑色籐箱都還整齊的擱在客房裡。那裡原本是個儲藏室,床是用厚木板臨時架起來的。
晚上,父親果然帶她去看馬戲團,還給她買了瓶冰冰涼涼甜甜帶點嗆的芬達汽水,那一向只有華人新年才喝得到的。
在魔術表演時,她相信她看到那三個一度出現在家裡的異鄉人。他們在賣力的表演在箱子裡失蹤—出現、身體被鋸成兩半、身體飄浮空中等把戲,雖然他們都戴著戲台上的臉譜面具,但那身影並不難辨識。第三天,大批軍警包圍了馬戲團,馬戲團被迫暫時停止所有活動,所有人都被帶回去問話,包括父親。還有那三個人不知何時逃走了,借放她家那些東西也不知被何人移走了,但父親還是被拘押了三個多月,幾度被威脅要被遣返唐山。那之後,父親就變得怪怪的,好像徹底換了個人似的。獲釋返家後,他經常陷入一種恍神的狀態,有時自認是神的使者,曾經獲得神啟;有時自認是魔術師,相信自己有一些特殊的能力,可以改變歷史。母親認為他瘋了,把他送去著名的精神病院紅毛丹關了幾年。那些年,精神病院人滿為患,看他病得還算安分,就把他放出來,任由他到廟裡去和神棍合作騙錢,很快成為地方上知名的乩童,為需要的人傳達「那一邊」的消息。
可惜的是,那個從小帶著她讀《千家詩》、《百家姓》,觀星測字,磨墨臨寫《千字文》的父親再也回不來了,母親沒認識什麼字。那之後,她愛上塗鴉,成年後甚至愛上繪本。
伊尼知道父親的瘋言瘋語或許不全是胡謅的。糢糊的記憶裡,她記得父親有直視正午太陽的能力。她不確定那是不是在夢裡;就好比她記得父親偷偷撫摸她尾椎上的太陽胎記,呼喚她matahari,讓她全身酥麻難當,差點把自己燒成灰燼。
父親的胸前有一道黑色月亮的標記,那是一道浮起的傷疤,她幼時愛偎著父親邊聽他講故事邊撫弄它,甚至給它取了名字bulan hitam[ 馬來文,黑月。
]。父親以開玩笑的語氣說,那是前世敵人留下的傷痕。父親說,他前世是隻大公雞,為一個老是想復活的怪物守墓。有一天,有一隻穿靴貓拖著一雙破鞋來挑戰它,大戰了三百回合,勉強打成平手。父親沒告訴她的是,在最後那場兩敗俱傷的慘烈決戰中,牠雖然用祕傳的「猴子偷桃」偷走穿靴貓胯下的一顆蛋,卻不慎被對方邪惡的「蒼鷹奪目」弄瞎了一隻眼睛。
就在那三個人消失、父親被拘押的同時,她開始了那纏繞一生,被老虎砂紙般的舌頭舔舐刮磨的夢。她一直沒弄清楚那三個人究竟是誰。長大後,方陸陸續續知道。那之後,殖民政府竟再度宣布緊急狀態,原本被逼入死角的山老鼠軍隊竟不知道獲得什麼強大的支援,有能力來一次強力反撲,攻下一個名叫「果子狸窩」的小鎮,建立了個蘇維埃政府,還處決了數十個叛徒。可惜維持不到一個月,又被政府軍奪回。那之後,父親就不常回家了。後來就再也沒回家了。連他借寓的那些廟,那些和他把酒言歡的神棍們,都說很久沒看過他。母親求神問卜,也問過父親的一些豬朋狗友,猜想他如果不是上山去,就是腦子燒壞,到處流浪去了。
此後,伊尼每次看到瘦削骯髒失魂落魄的流浪漢,都會想說那是父親,至少是他的一部分,她慣於把對父親的思念勻一點給那身影。就在那樣不斷的把對父親思念的刪削中她成長,但她覺得自己對父親的思念並沒有減少。但她自己生命的時鐘正常的運轉,甚至可說是正常的成長,除了那不斷復返的放肆的夢,常搞得她溼答答的。
十七歲那年,有個不同校的男生常騎著腳踏車尾隨她,送她到家門口,從來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有一晚下著大雨,她夢到父親也變成了老虎,是隻衰老而枯瘦、脫毛褪色,像垃圾堆裡破敗的老虎玩偶。那時,因忙於功課,忙於自己人生的瑣碎事務,她其實已習慣不太想起父親了。
她需要解夢人,但她羞於問詢。她黧黑的膚色,和父母都不像的臉容五官,自童年起就常被指指點點,她自己也懷疑是不是他們親生的。但從父母的態度中看不出來。她自己一直覺得自己和爸爸長得像,爸爸也是又黑又瘦小啊,朋友不都叫他火炭(bara)嗎?但那總是心底深處的一個疙瘩,難於啟齒。
母親為人幫傭拉拔伊尼正常的長大,但她的人生再也沒有大事—再沒遇著什麼大不了的事,她長大成一個平凡人,樣貌也不出眾。受完基本的國民教育,吊車尾考上某大學的冷門科系,半工半讀,順利的畢了業。在不同的小鎮換過幾份再普通不過的工作,在圖書館上班時,偶然遇到一位北國外派到此地分公司的紅毛外鄉人,說是欣賞她異於常人的熱帶風情。相戀、結婚,隨他返國,然後在異鄉安定下來,生下兩個資質和長相都一般的紅毛。孩子無災無害的長大,和她一樣,受完基本教育,找一份普通的工作。再正常不過的,經歷自己的平凡人生。她幾乎不曾向孩子多談家鄉那些事,太複雜了,一言難盡,孩子們對異國的歷史也沒興趣,總以為他們成長時經歷的那個世界一直以來就是那個樣子。
然後,貪戀她異國風情、熱愛床上運動的丈夫竟然六十多歲時就突發心臟病死了。不願久住紅毛之鄉的母親,若干年後也病死在家鄉的養老院,埋骨於中華義山。
那份讓她安定下來的工作,是大都會某學院圖書館的一個角落,負責處理圖書和剪報、資料分類歸檔。
業餘時間她畫繪本,出版的幾本還頗受異國的孩子歡迎,最著名的《三隻悲傷的老虎》。那些自己編寫的動物寓言,雨林葱鬱,蕉風椰雨,老虎、大象、猴子、四腳蛇、穿山甲、雉雞都是常客,著色華麗豐腴如童畫。她那鬍鬚總嫌太茂盛的先生的評語是「富於南國風情」(那原是他讚美她的翹臀和屁股上的黑太陽胎記的詞彙)。
這北方的國度,也是紅毛鬼數百年前從原住民手上掠奪來的土地,以上帝之名,經由屠殺、驅逐、暴力榨取、強迫同化,把他人的歷史清除得乾乾淨淨,再重寫歷史,墾殖史、開發史、文明史造鎮,完整的運輸系統、醫療系統、教育體系說也奇怪,這樣的國家這小小的學院竟對南方的歷史竟特別感興趣,大量的收藏相關的資料,在相關領域的研究還頗有地位,出版過系列叢書、期刊,定期辦研討會,做口述歷史,甚至收集軼聞傳說。
多年來她的工作就是經手大量的書,把它們從書目中挑出、下單、購進;再編碼、登錄、上架、歸位。關於山老鼠的書,都會挑起來讀一讀,父親的名字是經常被提到的,但通常被看做是無關緊要的人物。有時被提到兩三次,甚至四、五次,分布也不會超過五頁。父親偏愛老中國的計時系統,天干地支,日月星宿,陰陽五行。當他的化名出現,就好似時序顛轉,不同的生肖,不同的動物在字裡行間跳躍。對伊尼而言,那似乎也就足夠了。那名字,就活在字句裡,活動在那些名詞、動詞、形容詞、標點符號間。因為簡略,感覺就有幾分神祕。伊尼甚至會那指尖反覆撫觸紙頁上微微凹陷的字,即便那是音譯。她喜歡那樣的感覺。名字,路名,站名,熟悉的遺忘。
長大之後,透過閱讀和親戚長輩間的言談,伊尼漸漸知道,父親應該是山老鼠革命集團的外圍分子,所以會協助安頓那幾個來自北方的異鄉人。想當然耳,父親也多半參與了許多她並不知道的事。那些著作一再寫到他的幾個化名,也算指證了他在那一場革命中扮演的角色。
但她也清楚感覺到,裡頭還有很多故事沒有說出來,或者說不出來。
因此即便在退休之後,仍天天到圖書館去,看自己想看的書。圖書館人手不足時,她也經常義務幫忙,維持一種有事做的感覺。那裡一直給她留一個座位。
這天,一來到自己的位子,就看到混雜在其他雜七雜八新書裡的那本厚厚的書。寄到工作單位,地址正確、字跡工整,厚瓦楞紙上寫的收件人Fatimah卻不是單位裡的任何人,其下括弧小字matahari卻無疑是針對她。
那是一本由一間從來沒有聽過的史頓(stone)出版社出版的似乎是手工裁切的孤本中文書《老虎革命潰敗後的山老鼠革命》,作者署名峇株(Batu)[ 馬來文,石頭。
]。紙質粗糙,每一頁都比一般的書厚,所以實際的頁數沒有想像得多。書頁裁切得不平整,感覺疙疙瘩瘩的。竟然是手稿,第一句就很怪,「余,無來由人民共和國之遺民也。」而全書用一種古怪的動物寓言風格寫成,好像刻意避開真實的歷史指涉,人名、地名、事件,好像那不過是動物世界發生的事情。因此,要從字裡行間裡讀出事實,需要相當熟練的分析技巧,豐富的背景知識,和非凡的想像力。離析出來的,有些事是她知道的,有些是她聞所未聞的。那些聞所未聞的,其實她也將信將疑。
作者自稱費了十年功夫周遊列國調閱露西亞、紅毛鬼國(殖民地時代)、巫來由(殖民地半島)、山老鼠內部的官方檔案,把相關線索串聯起來,講出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歷史故事。那故事,已經經過她老家的門口了,那個名字最後消失於群山環繞的小鎮多皆(閩南語,暫住),再過去,就是她的故鄉了。她老家就在一個叫做大象死去的河邊(Kampung Sungai Gajah Mati)的小鎮(書裡文言化為死象之濱)。但名字長得要命也還是名字啊—每當有人問起,她總愛這麼反詰,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名字不也長得要命?這年頭誰聽得懂死象之濱啊?那裡雖然荒涼,但不遠處就有火車經過。雖然在她出生之後就沒有大象和老虎出沒了,但她父親可是經常提起野象群的咆哮,和老虎自暗處發出的冷冽窺伺的目光。
Batu的書中說,一九四六年,北方大國那場決定性的戰役之後,老虎部隊從幾個不同方向潰敗,最大的一支由山貓、獅子率領的部隊在龜茲、樓蘭境內大敗於光石頭黨的黑熊、熊貓,殘餘部隊散入「寧靜的土地」,部分流竄入高麗,咸信是被牛虻祕密保護起來;南方的鱷魚部隊敗於金絲猿,餘兵散入諶離、暹羅、安南。初期受在地山老鼠的支援從事「復國」游擊戰,但在天龍國政府及山姆國的強力施壓之下,小國境內的老虎餘軍要嘛加入在地的老鼠黨,要不就是在失去支援的情況下,逐一被當地政府軍殲滅。即便是阮愛國領導的安南山老鼠,也有腹背受敵的壓力。老虎餘兵被諶、暹政府軍圍剿幾至覆滅之際,咸信有數百人更往南行,最終選擇加入已取得政權的無來由山老鼠,共同對抗重返聯合了身毒、袋鼠等雜牌軍的鬼佬殖民政府軍。這是歷史的弔詭,老虎覆滅反而造成山老鼠部隊的略微壯大。
被懷疑是倭狗國、英國間諜的無來由山老鼠第一任總書記曱甴早在一九四五年九月倭狗國投降後,據說迅速被黨內的有卵之仕處決(但也可能化名變性潛逃)了,無來由人民共和國建國。次年北方龍虎大軍內戰,光頭竟取得最終勝利,把北極熊的勢力抵擋在長城之外。同樣難以預料的是,無來由人民共和國的國祚竟只維持不到一年。
那是伊尼零歲時的事了。
一九四六年九月收繳倭狗軍留下的武器、宣布建國、內閣組成後,隨著處決了幾百個倭狗戰犯,山老鼠中央即下令展開一連串的殲滅漢奸的行動,主要針對那些倭狗統治期間和倭軍合作的商人、士紳,審訊、關押,所有的臘腸狗都被強制抓去灌成臘腸。也槍決了幾百個受倭狗軍重用的土虱警察〔尤其在南方〕,後一行動導致土虱群體的武裝抗爭,在半島大部分土虱村莊都發展出游擊戰。山老鼠軍對土虱的武力鎮壓則進一步惡化了情勢。宣稱建國還不足三個月,已是舉國紛亂,野火四起,無處不種族衝突、不流血,屍橫遍野。
次年丁亥,火豬之年,農曆年間,紅毛鬼佬大軍復返,轟炸機同時對南方北方的機場、碼頭、軍營發動空襲,瞬間就把倭狗軍留下的三十多架戰鬥機、十餘艘戰艦和數百坦克炸毀,萬千士兵從單馬錫港、耽蘭港口登陸—紅毛鬼軍封鎖了港口,從海灘迅速推進。那些都是從二戰戰場退下的熟練老兵,裡頭有數萬來自非洲的烏人、吉靈仔、辜卡兵。數百位空降部隊迅速控制了石叻,待在島上的山老鼠高層隨著被捕,包括了繼曱甴之位任總書記,一直坐鎮星島的總理目蝨;內政部長家蚤、外交部長蠓仔、教育部長蝨母等二十餘人,還好國防部長兼陸軍總司令牛蜱將軍其時遠在蓬豐坐鎮剿滅一場土虱的叛亂。
沿續紅毛、倭狗統治時期的習慣,無來由人民共和國也把城市建設最完善的淡馬錫作為首都,那裡的現代化設備(尤其是、機場、碼頭),方便他掌控全局、運用現代通訊設施發號施令。
占領獅城後,部隊過長堤、進半島,與山老鼠主力部隊激戰,山老鼠部隊敗退羅越;同時,紅毛鬼軍軍艦查泰萊夫人號沿滿剌加海峽北上,遣部隊數千登陸馬剌加。北上,收復庇能島,吉普車隊沿著當初倭狗兵南侵的舊輒,從急蘭丹南下,迅速和被冷凍中且即將被廢黜的土虱皇室逐個取得聯繫,重新簽定合約或給予包山包海的承諾,東岸很快就收復,也快速集結了鄉村裡的土虱反抗軍,以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幾個主要城市的山老鼠均陷入圍城苦戰。紅毛鬼以強大軍力切斷了糧食和能源的補給,「城內貓鼠犬鳥補食殆盡,人相食」。
在南北馬的許多城鎮,城鄉界限不分明,當山老鼠軍不敵紅毛大軍而潰散入森林,紅毛鬼即發動邪惡的「逼你死」計畫,將郊區村民圍在鐵絲網裡集中管理,再度成功切斷了山老鼠的補給,讓他們瀕臨覆滅。一九四七年八月,將近三萬山老鼠兵士被殲滅。戰事基本上結束。
退入森林的山老鼠只有數百人,且很快就被紅毛鬼軍無情的追剿。在那場慘烈的最終激戰中,那位強悍的國防部長牛蜱將軍也不幸戰死。眼看覆滅在即,恰巧有數千位老虎游擊隊從暹羅或諶離邊境長征南下,被引領入森林深處,其後多年展開零星游擊戰,即便巫來由半島依紅毛鬼的期望建立成以土虱為主體的虛君共和政體之後。但散餘的老鼠軍也不過勉強再撐幾年。
新來的人顯然很快就掌握領導權。新任總書記的身分是個謎,檔案裡給他的代號是大毛(Rambutan[ Rambutan,紅毛丹之專名。這字由rambut毛髮和詞根an組成,an的作用通常是名詞化,譬如食物makanan即由吃makan加上an組成。因此這裡的Rambutan或可意譯為「毛物」,大毛如同小黑,都像是暱稱。
]),由臥底情報員以馬來文檔案註記著Orang daripada Cina(支那來的人)。新來者運籌帷幄,機關算盡,還是難免一敗,重演歷史。半島太小,沒法跨越族群,紅毛鬼佬對捕鼠太有經驗了。
Batu相當有說服力的判斷,老虎部隊那一干領導人,那幾頭猛獸,在北方大國的內戰中慘敗後,原本都沒打算向南方流竄。而是一路往北,但只要不是戰死沙場,很快就由北極熊國的牛虻給保護起來,安頓在莫斯科、聖彼得堡,而不是如某謠言所言,被拘禁在克里米亞。也許也因為那北方的北方實在太冷,那些天龍國裡的北方人或南方人才有受不了,一心想回到南方去。在第三國際的安排下,有人被吸收進矮金的智囊團,有人到了扶南阮愛國身邊,襄助平南,伺機從邊境對光頭政權發動游擊戰。但根據Batu引述的密探長期監視的資料,是否第三國際授意他們南下巫來由半島,官方資料語焉不詳。遲到南下,也許因為資訊的傳遞有所遲延。官方資料載錄了大毛消失在北方大地前,曾在晚宴上喝了幾杯伏特加之後,和暴躁的牛虻有過一番激烈爭執—他堅持應沿著吉爾吉斯、哈薩克、樓蘭、蒙古一帶展開游擊戰,但牛虻堅拒,不願提供武器和後勤補給,因而大毛懷疑牛虻和光頭之間或許另有條件交換。那之後,有人大概就伺機離開,混進俄羅斯大馬戲團不失為難得的機會。但Batu懷疑,那多半還是得牛虻老大哥的默許。牛虻也想甩掉麻煩吧。
但那本書最讓伊尼驚豔的是,它花了不少篇幅描繪她父親,這也是她這輩子讀過的書裡,賦予父親最重要位置的一本。單憑這點,就算它是瞎編的,她也喜歡它,甚至想一見作者。書中稱,資料都出自山老鼠內部和巫來由官方極機密永遠不能公開的檔案。
書中指稱,己丑,乙酉,或丙丁並不是無關痛癢的小角色,他其實是地下組織的領導之一。負責訊息傳達、後勤調度,甚至人員的輸送、轉移,但他也是個真正的魔法師(而不是比喻意義上的)。他唐山的家族繼承了中國古老道教的祕術,在南洋的家族裡還混和吸收了馬來巫師的血統,可謂有著雙重古老的傳承。
但北方巨獸的南下也改變不了命運,格局所限,戰敗勢不可免,死灰復燃終究不過是曇花一現。
在那最後的戰役裡,為免全軍覆沒,他決定自我犧牲,耗盡畢生法力,藉一場大霧的掩護,把所有殘剩部隊成員全數變為飛禽走獸、蟲蟻水族,藉著夢與現實、瘋狂與清明的混淆,讓牠們消遁於大森林。畢竟,在森林裡,蟲魚鳥獸比人容易生存。
三個大人物被變為三隻憂傷的老虎,搖晃著巨大的卵蛋消失在雨林裡。但那總比完全被消滅好。
五十多年過去,原始林被砍伐殆盡,即便飛禽走獸可能也走投無路了。
為此,他個人付出慘重的代價,失去能力、失去自己,剩下殘破的軀殼,被他原本安身的世界唾棄,過著流浪狗一般的餘生,有一天,他會變成一塊毫不起眼的石頭,在路邊永世受風吹雨打。
他不只犧牲自己,也犧牲了心愛的女兒,她生命中某些重要的東西被他一舉抽掉了。但他女兒自己並不知道,她睡著了有時會化身為幻影;也不知道她自己繼承的能力,她的故事會改變這個世界。她很小的時候,就曾經讓一隻烏鴉變成白鴿,一隻死去的蝴蝶復活為蛾,一隻綠鸚鵡背誦半本《子平真詮》。看到這裡,伊尼不禁懷疑,這本書會不會是她父親住精神病院時,在那些偶爾神智清明的時刻,寫下的幻想的歷史—傳記。但書中有幾頁離題涉及她的來處,卻讓她驚駭莫名。
他寫道,因為前世被詛咒,他和妻子結婚多年都沒能成功有自己的小孩,一直非常懊惱。往往懷孕幾個月就流產。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產下幾乎足月的死胎,懷孕最後一週孩子的心跳突然停了。
那一天,在椰子樹下埋葬了夭兒之後,他因心情煩悶信步到河邊散步,走到據說百年前兩頭公象纏鬥同歸於盡的地方。口傳故事裡說其時那惡臭持續了好幾個月,河裡的魚翻肚,週邊火車站大小的地方草木都枯死了。那兩張大象皮和四支象牙、象骨,都被村裡的大巫師取走當傳家寶,象牙後來獻給了紅毛鬼佬。那兩張厚重的象皮,也輾轉賣到好萊塢去,據說被剪裁成蝙蝠俠和羅賓的披風了。
那一大堆死象之骨早就被稱斤論兩的賣給了鎮上的中藥店。有的輾轉出口到南京、北京,給一些達官貴人治療那些只能「死馬當活馬醫」的病。
那晚的月亮雖然只露半張臉,還是很妖受明亮。他竟然聽到微弱的嬰兒哭聲,從一顆大到有土地公住在裡面也不奇怪的石頭邊傳來。恍惚之間他以為是死去的孩子復活了。復活是最難的,以他的法力也還做不到讓人復活,跳蚤目蝨還勉強可以。雖然感覺像是貓雛的叫聲,他還是飛快的找到聲源,一襲舊紗籠包裹著的,確是個嬰兒無疑。他三步併做兩步,風也似的抱回家。夫妻倆仔細檢查了,是個女嬰。從膚色看來如果不是吉靈妹偷生的,就是吉靈仔的種、馬來妹偷生的,集兩大種族之精華,匯合了兩種不同的黑。尾椎骨處有一個類似煥發烈焰的太陽的胎記,讓他不禁朝著它喊出matahari。苦於脹奶的妻子和他都覺得這是上天的恩賜,是對他無後的一個補償。他盤算,她的能力興許能補濟他先天能力之不足。
讀到這裡,伊尼不禁尾椎麻癢,血氣翻騰,渾身戰抖,像火苗點燃了哪裡的枯草,她聽到大腦深處一陣必必剝剝作響。這世間,這知曉一切的人,除了父親還有誰?他還活著?他一直知道她在哪裡,千里迢迢的把這本荒唐之書寄給她?
她淚水滾湧而出,滴滴答答的灑在書上,然後頹然仰後一倒。
被緊急送去醫院後,確診嚴重腦溢血及多處栓塞,動了長時間的開顱手術,清除血塊和淤血,勉強救回一命,但心靈已如槁木死灰。勉強能緩步行走,但不認得任何人,不能言語,也沒法再閱讀,算是廢了,子女只好把她送去愛倫坡住過的那間知名的療養院。
據說那裡有的病人已經住了好幾百年了,有的病患住院的歷史比病院本身還久遠。牆壁吸收了病人百年的絕望、憂傷、呼喊而常年潮溼發霉,時序變化時磚頭們還會竊竊私語,傷春悲秋。且經常有黑貓出沒,沒完沒了的吵架、交配、生仔。
因為她生病前常到那裡做義工,教神經佬畫動物,院方開神經―前衛畫展賺了不少錢,因此送了她大量的優惠券,三輩子都用不完。
護理人員發現她常暗自流淚。猜想,那是淚腺本身的記憶吧。
她當然不知道,那本書,被她的淚水浸透後,不止字跡漫漶,紙頁也像被白蟻啃蝕消化過那樣糊成一大團塊,崩塌為未經分頁的漿塊,任何現代技術都沒法還原。看不出它的前世竟然是書、裝訂成書的手稿。乾了後,更萎縮成表面多坑洞如月表的石頭。那之後,和她留在辦公室的物品一道被裝箱,被家人收藏在自家的地窖裡,和孩子們的廢棄玩具老虎貓熊癟球一道。
這蒼老的月光讓伊尼突然醒悟,那夢中老虎的舔舐,或竟不是從身體的外側,而是自裡側。沿著骨肉內臟被啃蝕殆後,剩下的一張皮。
她突然了悟,夢裡的老虎滴在她夢中女孩細膩膚表的,也許不是鹹溼的口水而是涔涔的淚水。
回憶讓她的尾椎處暖烘烘的,像紅毛情人貪戀的吸吮。
淚止。
月光下,她看到一個小女孩奮力剝開堅靭的老皮,赤身光裸的跨了出去,穿過玻璃,踩在皚皚雪地上,留下長長的兩排腳印,毫不猶豫的消失在風雪深處。那盡頭處,是一輪似太陽非太陽的巨大紅輪,其中彷彿有胎孕成,蠢蠢欲動。
二○一六年二月七日大年除夕初稿
二○一九年三月月大修
二○二○年十一月月初修補
收入九歌出版社《一○八年度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