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暗中的影子
小貨車駛進我們車道的那一秒,我就知道事有蹊蹺。我等魏斯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現在他雖然連車子都還沒停好,但他眼中的神情卻已經警告我:要鼓起勇氣來。
「牠的情況不好,」魏斯下車時說:「比我想的還要糟。」我認識魏斯已經十多年了,幾乎是我們夫妻從費城移居到這個賓州艾米許(Amish)社區的小農場那天起,就和他交上了朋友,但我從沒看過他這麼沮喪。我們一起走到小貨車後面,拉開拖車的門。
我往裡面看了一眼,接著立刻伸手到口袋裡拿手機。幸好我有我需要的電話號碼。
「史考特,你得過來一趟。情況真的很糟糕。」
「好,」史考特說,「你只要讓牠舒服就好,我明天早上就過去。」
「呃,不行。 我想你最好,嗯,非得──」我停頓了一秒鐘,解開打結的舌頭。史考特才是專家,我不是,但我認為情況很緊急。我再度向他描述我看到的情況。
拖車裡面是一頭灰色的驢子,皮毛上都是結塊的糞便,使牠的白肚子變成了黑色。在毛皮撕裂的地方,幾乎可以確定綻開的皮膚上長滿了寄生蟲。牠的體型像桶子,因為食料不佳而浮腫,牠的嘴巴一塌糊塗,一顆牙齒爛到一碰就掉。最糟的是牠的蹄子,長得太長了,簡直就像巫婆的爪子。
「史考特,說真的,你非得來看看這個不可。」
「不用擔心,」史考特說,「我什麼都見過。明天早上過去你那裡。」
這頭驢子的主人是魏斯的教友。魏斯本來就是個大好人,他又是門諾會信徒(Mennonite),奉行信仰,致力幫助有需要的人,或者在本例中,幫助動物。魏斯發現有個教友有囤積動物的毛病,他光是收容動物,卻不好好照顧。他把山羊和一頭驢子都關在搖搖欲墜的汙穢穀倉裡。這人失了業,因此他這種癖好讓他家人也很困擾;原本要用來買食物和付房租的錢被用來買動物飼料。魏斯和幾位教會長老試圖說服囤積者放棄這些寵物,但他不肯讓步。最後魏斯硬著頭皮,把他奉行不渝的誠實原則伸展到極限。他問對方,如果我們把這些動物送走兩年怎麼樣?就兩年而已。我們會給牠們找個好家庭,讓牠們保持健康,讓你有時間打造圍欄,並清理畜舍。魏斯告訴自己,這不算真正的謊言,而比較像是希望─希望兩年的時間足以讓這名囤積者忘記這些可憐的動物,過他自己的生活。
「試試看吧?」魏斯不屈不撓地問。
「好吧,」囤積者答道,「但是得要為牠們找個好人家。」
魏斯立刻開始著手。山羊很容易安排─蘭開斯特(Lancaster)郡的居民都把牠們當成免費割草機,但是驢子卻很難送掉:牠們的脾氣壞得出名,總是咬人和踢人,在農場上毫無用處。牠們不能擠奶或屠宰,在許多情況下甚至連騎乘也不行。用乾草和飼料餵養牠們可能要花不少錢,而且這還不算為牠護理牙齒、驅蟲和接種疫苗要花的大把銀子。
那我為什麼想要養牠?
我可不想,至少在我仔細瞧牠的這個時候,這是可以肯定的。從都市移居到鄉下的我們,一開始對農場生活一竅不通,我們夫妻先試著養了一些入門動物,覺得很有趣。首先是出現在我們家後門的一隻流浪黑貓,牠不但活了下來,而且留在附近,接著我們就進一步在後院養雞,然後又從一位艾米許鄰居那裡借來一隻羊,想看看我們能不能應付牠,就像幼稚園學童週末把班上的寵物龜帶回家養養看一樣。魏斯的農場就在我們農場隔壁,他問我願不願意養他要營救的一頭驢子,我想有何不可?我們可以把牠放養在後院,讓孩子們餵牠吃蘋果核。不過在我們看到牠之前,我並沒有答應,魏斯倒不在乎,他說,驢子的主人很難纏,而他對我也有同感。
因此一天下午,我帶著兩個年幼的女兒赴囤積者的家去察看情況,不過這只是表面的幌子;私底下,我們連車都還沒上,女兒和我就已經下定決心,除非這頭驢子是狂暴撒野的瘋子,否則我們一定要帶牠回家。一路上我們規劃了各種方案,要設法說服媽咪同意養驢子,我們也討論了未來寵物的名字。
「撞頭機?」
「不要!」
「蘇洛?」
「不要!不過,也許吧。」
可是等我們一到,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囤積者的穀倉在一片泥濘之中,搖搖欲墜,彷彿打個噴嚏就會讓它倒塌。我們艱難地走進去,在陰暗中使盡眼力,還得把陷入泥中的靴子拔出來。前一天下了一場大雨,使其中一個畜欄水淹得很高,兩隻山羊不得不站在稻草上,才不會被水淹到。山羊旁邊是另一個畜欄,像地牢牢房一樣漆黑又狹窄,裡面有另一個生物,牠靠在後牆上,根本看不清。囤積者出聲喚牠,還吹口哨,並伸手拿出一些飼料。
慢慢地,陰影從黑暗中冒了出來。牠的長耳朵豎起來,緊張地抽動著,奮力朝我們邁出一步。這頭驢子被糞便和腐爛的稻草淹到膝蓋,狹窄的畜欄緊緊箍著牠,幾乎難以轉身。囤積者把飼料倒入我女兒的手中。她把手伸出去,驢子把頭朝我們伸來,輕輕地在她的手掌嗅聞。女兒和我默默地凝視著牠。我們不再在乎養不養寵物,我們只想讓牠趕快離開那裡。
囤積者同意把牠讓給我們,但是一夕之間又改變了主意。次日一早,魏斯拉著拖車出現時,囤積者又堅持不讓驢子走,說驢子和他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得在一起。
「記得嗎,只是等到牠好一點為止。不過是兩年而已,」魏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直到最後囤積者讓步,打開了畜欄的門。這時魏斯才發現驢子的蹄子因為疏於照顧,幾乎不能走路。魏斯和囤積者一起努力,一次一步地把這頭病懨懨的動物從黑暗的穀倉中放出來,進入陽光下,然後轉往牠的新家。
「如果牠沒辦法行走,我們怎麼讓牠從拖車上下來?」我問魏斯,一邊擔心他可能真的胸有成竹說出答案。我屏住呼吸,沉默地敦促他說辦不到,他得趕快把驢子送到某種動物庇護所或急救機構,或者任何可以處理絕望動物的地方。
「我想應該要慢慢來,」魏斯答道。他拉住了驢頸周圍那破舊的綠色籠頭,輕輕地向前拉。我該做什麼,到後面去推?那看起來會像攻擊行為。而且就我對驢子不多的瞭解,推牠可能會使我置身危險,憤怒的驢蹄可能會踢上我的膝蓋。或許我該把牠抬高一點?
我用雙臂圍著驢子的背,兩手抱住牠的腹部,笨拙地想把牠抬高,讓牠的體重從有毛病的蹄子移開。要是牠一腳踢來,我也已經準備好跳開,但牠似乎毫無鬥志,看起來茫茫然,像是從地下室拖出來的發霉玩具,而不是活生生的動物。牠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只有在我們催促牠時牠才走,如果我們不催牠,牠就停下來,彷彿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過自行思考和行動的時候。等我們到了卸貨車道的盡頭時,驢子甚至不會咀嚼腳下美味的青草;牠又變回了絨毛玩具,垂著頭,一動也不動。
魏斯急著要走。他家裡有一百五十頭乳牛等著要擠奶,而他和那囤積者最後一回合的人質談判花了太多時間,使他的工作早就落後。魏斯祝我好運,並承諾第二天會來看看我們和這頭病驢的情況如何。我在依舊不動的驢子面前放了一桶清水和一些乾草,看了一下我的手表。兩個女兒馬上就要放學回家,我想要先準備好一個行動計畫,減輕驢子外表會造成的衝擊,讓她們知道這頭動物總會沒事的,只是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我們原本是想幫助有需要的動物─但是這種需要超出了我的任何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