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琵知道他們住哪裡。
基爾頓小鎮的每個人都知道他們住哪裡。
他們家好比鎮上的鬼屋;人們經過時會加快腳步,想說的話卡在喉嚨,說不出口。尖叫的小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會聚集在一起,彼此打賭看誰敢跑上前去,摸一下大門。
但是裡面沒有鬼,只有三個悲傷的人設法和從前一樣過正常日子。讓這棟房屋鬼影幢幢的不是閃爍不定的燈光,或者恐怖掉落的椅子,而是外牆上深色噴漆寫成的「人渣家族」,還有被石子打破的窗戶。
小琵老是納悶他們怎麼沒搬走。倒不是說他們非搬不可,他們又沒做錯什麼。但是她不知道他們怎麼能那樣過活。
小琵知道的可不少。她知道「長單詞恐懼症」是指對長單字心生恐懼的學名,她知道寶寶出生時沒有膝蓋骨,她可以把哲學家柏拉圖及古代政治家加圖的名言佳句倒背如流,也知道馬鈴薯的品種超過四千種。但是她不知道辛格家怎麼有辦法在這裡住下去。在基爾頓,他們要承受種種壓力,有那麼多睜大的眼睛,有音量大到剛好讓人聽得見的議論耳語,還有僅止於寒暄,再也不曾深入交談的冷漠鄰居。
尤其令人痛苦的是,他們家離基爾頓文法中學那麼近。那是安蒂.貝爾及沙爾.辛格從前就讀的學校。在幾週後,當八月的驕陽延燒到九月時,小琵也會回到這所學校,完成最後一年的學業。
小琵停下腳步,把手放在大門上。她這麼做已經比鎮上半數的孩子更勇敢了。她的目光沿著小徑望向前門,看起來或許只有幾公尺遠,不過在她站立的地方和前門之間存在著轟隆作響的深淵。她考慮過,這可能是個十分糟糕的主意。早上的太陽火辣辣的,她已經能感覺到牛仔褲裡的膝窩越來越黏膩。這可能是一個糟糕或者大膽的主意。然而,歷史上的偉人總是鼓勵大家不要只求平安,要勇敢進取;他們的話會讓最糟糕的主意聽起來依然可行。
她不理會那道深淵,毅然走到前門,停頓了一下,確定自己的想法,然後在門上敲了三下。她的緊張倒影正在看著她:那個倒影有一頭被陽光曬出淺棕色髮梢的深色長髮、在南法待了一週卻蒼白依舊的臉龐,還有一雙敏銳的棕綠色眼睛,隨時準備面對衝擊。
在一陣鏈條落下的哐啷聲及雙重門鎖的喀噠聲中,前門打開了。
「哈囉?」對方說。他的手扳著門的側邊,把門打開一半。小琵眨了眨眼,免得自己一直盯著眼前的人瞧,但是她忍不住。他看起來好像沙爾,那個她從電視報導和報紙照片裡認識的沙爾,那個從她的青春期記憶逐漸褪去的沙爾。拉威和他哥哥沙爾一樣,有著凌亂的側分黑髮,濃密的拱眉,以及橡木棕的膚色。
「哈囉?」他又說了一遍。
「嗯……」小琵的臨場機智反應太晚發揮作用了。她滿腦子想著,和沙爾不同的是,他的下頷有個梨窩,就像她一樣。而且自從她上次見過他之後,他又長高了。「嗯,抱歉,嗨。」她尷尬地半揮手,但隨即就後悔這麼做。
「嗨?」
「嗨,拉威,」她說:「我……你不認識我……我叫琵帕.費茲─阿莫比。你還在學校念書的時候,我比你低兩個年級。」
「好吧……」
「我只是在想,我可以借用你片刻的時間嗎?嗯,不是片刻……你知道『片刻』是指時間的長度嗎?那是百分之一秒,所以呢……你是不是能騰出幾刻的時間呢?」
喔,天哪,她在緊張或陷入困境時就會變成這樣,開始吐出一些毫無用處的資訊,偽裝成爛笑話。另外就是:緊張的小琵會一下子裝腔作勢了起來,拋棄中產階級,蹩腳地偽裝成上流人士。她以前什麼時候認真說過「片刻」了?
「你說什麼?」拉威一臉疑惑地說。
「抱歉,算了,」小琵說,重新打起精神。「我在做學校的專研課,然後呢──」
「什麼專研課?」
「專題研究課程,那是在高級程度課程之外,自己個別進行的研究課程。你可以挑選任何有興趣的題目。」
「哦,我在學校沒念到那麼高的級別,」他說:「我一念完基本課程之後就離校了。」
「呃,這個嘛,我在想你是否願意為了我的研究計畫接受訪問。」
「關於哪方面呢?」他壓低了深色雙眉。
「嗯……是關於五年前發生的事。」
拉威大聲地吐氣,噘起了唇,看起來像是憋著一股怒氣。
「為什麼?」他說。
「因為我不相信你哥哥犯下那件案子,而且我要設法證明。」
【謀殺調查報告過程日誌──第一篇】
與拉威.辛格約在星期五下午。先準備好問題!等等先寫下和安琪拉.強森的對話紀錄。
過程日誌的目的是記錄你在研究過程、進度及最後報告目標所面臨到的任何困難。我的過程日誌會有點不一樣:我要記錄我做的所有研究,無論是否相關,因為我目前還不是很確定最後的報告會是怎樣,也不清楚哪些是相關內容,哪些又不相關。我不知道我的目標是什麼。我只能等到研究最後,看我走到哪個地步,以及我能從中拼湊出哪種小論文。(開始感覺有點像在寫日記了???)
希望這不會是我向摩根老師提出的那種小論文。我希望它能呈現真相。在二○一二年四月二十日,安蒂.貝爾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還有,正如我的直覺告訴我的,假如真的不是沙爾.辛格幹的,那麼是誰殺了她?
我不認為我會破案,找出殺害安蒂的凶手。我不是警方,無法取得鑑識報告(廢話),而且我也沒在作春秋大夢。但是我希望我的研究能揭露事實和依據,找出支持沙爾無罪的合理推論,並且說明警方沒有進一步調查便結案是錯誤的決定。
因此我的研究方法將會是:訪談和本案密切相關、社群媒體死追不放並且誇張揣測的對象。
(千萬不能讓摩根老師看到這一段!!!)
這項計畫的第一階段是研究安德莉亞.貝爾,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安蒂」,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以及和這起失蹤事件相關的細節。這些資訊將從當時發表的新聞報導及警方記者會取得。
(現在就寫下你的參考資料,省得日後補寫!!!)
從第一篇報導這起失蹤事件的國內新聞出處複製貼上:
住在白金漢郡基爾頓鎮的十七歲少女安德莉亞.貝爾,據報離家後失蹤。
她駕駛一部黑色寶獅206汽車離開家裡,身上帶著手機,但是沒帶任何衣物。警方表示她的失蹤「與一貫習性完全不符」。
警方於週末搜尋她住家附近的樹林。
安德莉亞,人稱安蒂,一名白人少女,身高一百六十八公分,擁有一頭金色長髮。失蹤當天晚上,據說她身穿深色牛仔褲和藍色短版針織衫。
在發生了那一切之後,後來的報導有更多的細節,說明安蒂在失蹤前,最後一次有人看到她是在什麼時候,還有她可能遭到綁架的時間範圍。
安蒂.貝爾「在失蹤前,最後一個見到她的人是她的妹妹貝卡,時間是二○一二年四月二十日晚上大約十點三十分。」
在四月二十四日星期二的記者會上,警方證實了這點。「從位在基爾頓高街上的STN銀行外監視器拍攝到的影片證實,安蒂的車在晚上十點四十分左右從家裡開出來。」
根據她的父母傑森.貝爾及棠恩.貝爾表示,安蒂原本「應該在凌晨十二點四十五分去一場晚餐派對接他們回家。」當安蒂既沒出現也沒接電話,他們開始打給她的朋友,看是否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傑森.貝爾「在週六凌晨三點跟警方報案,說他女兒失蹤了。」
所以無論安蒂.貝爾在那天晚上出了什麼事,事發時間都是介於晚上十點四十分到隔天凌晨十二點四十五分。
這裡似乎很適合把我昨天和安琪拉.強森的電話訪談內容寫下來。
【和失蹤人口部門安琪拉.強森的訪談紀錄】
安琪拉:哈囉。
小琵:嗨,請問是安琪拉.強森嗎?
安琪拉:我是。妳是琵帕嗎?
小琵:是的,非常謝謝妳回我的信。
安琪拉:不客氣。
小琵:妳是否介意我錄下這段訪談,讓我晚一點可以把內容打出來,作為報告用呢?
安琪拉:好啊,沒問題。不好意思,我只能給妳大概十分鐘而已。妳想知道關於失蹤人口的哪些事呢?
小琵:嗯,我在想妳是否能告訴我,如果有人通報某人失蹤了,會怎麼處理呢?警方採取的第一個步驟及程序有哪些?
安琪拉:好的,如果有人打電話報警,說某人失蹤了,警方會設法盡量取得細節,這樣他們才能辨識失蹤者的潛在風險,做出適當回應。在第一次通報的電話中,警方會詢問的細節包括姓名、年紀、長相描述、失蹤前穿著什麼衣物、失蹤的相關情況、失蹤是否與一貫習性不符,以及任何相關車輛的細節等。警方利用這些資訊來判斷這是一起高、中或低風險的案件。
小琵:讓一起案件成為高風險的情況有哪些?
安琪拉:假如他們因為年紀或行動不便而處於弱勢,那就算高風險。假如這種舉動與一貫習性不符,那很可能是一種指標,表示他們有可能受傷,那麼這就算高風險。
小琵:嗯,所以說,要是失蹤者已經十七歲,大家認為她的失蹤與一貫習性不符,這會被視為是高風險的案件嗎?
安琪拉:喔,當然了,如果和未成年者有關的話。
小琵:那麼針對高風險案件,警方會如何回應?
安琪拉:這個嘛,我們會在失蹤者的住家附近立刻部署警力。警方會取得和失蹤者相關的進一步細節,例如朋友或伴侶的相關細節、任何健康狀況、財務資訊,這樣萬一失蹤者試圖領錢時就會被發現。警方也會需要幾張失蹤者的近照。在高風險案件中,可能也要取得DNA樣本,以防隨後需要進行鑑識檢驗。而且,在屋主的同意之下,該地點將會進行徹底搜查,看失蹤者是否被藏匿或躲藏在裡面,並且確認是否有任何進一步的證據線索。這是一般程序。
小琵:所以警方會立刻尋找失蹤者可能成為犯罪受害者的任何線索或暗示嗎?
安琪拉:那是一定的。假如失蹤案件的情況可疑,員警所受的訓練向來是「可疑的話,要想到謀殺」。當然了,失蹤事件只有極少數到最後變成殺人案件,但是員警受到的指示是一開始記錄證據時,就要當作是命案來調查。
小琵:在最初的住家搜索之後,萬一沒找到任何重大證據,這時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安琪拉:搜索會擴及周邊地區。他們可能會調查通聯紀錄,詢問朋友、鄰居,任何可能有相關訊息的人。假如失蹤的是年輕人或青少年,你不能假設報案的家長認識小孩的所有朋友和熟人。他們的同儕是取得其他重要聯絡人的最佳來源,妳知道的,像是神祕男友之類的。而且媒體策略也經常列入考慮,因為在這些情況下,透過媒體呼籲大眾提供消息會很有幫助。
小琵:所以說,假如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失蹤了,警方會在相當早的階段就聯絡她的朋友和男友囉?
安琪拉:那還用說。因為假如失蹤者是離家出走,很可能就躲在親近的人那邊。
小琵:在失蹤案件中,警方要到哪個階段才會接受他們是在尋找屍體?
安琪拉:這個嘛,就時間而言,這不是……喔,琵帕,我該走了。抱歉,他們找我去開會了。
小琵:喔,好吧,非常謝謝妳花時間跟我談。
安琪拉:假如還有任何問題的話,妳就發個郵件過來,我有時間就會回信。
小琵:我會的,再次謝謝妳。
安琪拉:再見。
我在網路上找到這些統計資料:
有百分之八十的失蹤人口在二十四小時內就找到了。百分之九十七是在第一週找到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案件在第一年就結案了。剩下的只有百分之一。
有百分之一的失蹤者從來沒被找到過。但是你還要考量另一個數字:在所有失蹤案件裡,只有百分之零.二五是死亡的結局。
那麼,安蒂.貝爾的案子呢?它在百分之一和零.二五之間擺盪,以微小的小數點差距或增或減。
不過到此刻為止,大部分的人都接受了她屬於那個零.二五的範疇,雖然他們從來沒找到她的屍體。為什麼會這樣呢?
原因出在沙爾.辛格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