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中醫百年的睿智總結
鴉片戰爭以降,西學東漸,中華文化一直處於「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我們的民族曾不斷做著「慌亂盲目的文化抉擇」,甚至長時間容忍以「最崇高」的名義對文化實行摧殘。今年,辛亥革命已歷百年,五四新文化運動也年過九旬,真是應當對我們民族百年來的文化歷程做一番認真的反省了。
正當此時,李致重先生以中華文化之命運為大背景,深刻總結中醫之路的新著《醫醫—告別中醫西化》即將付梓。這是一本以睿智、仁愛、忠勇之心,犀利痛陳以往並正確指向未來的大作。
本書指出,民國時代走日本人「滅漢興洋」的老路,鼓噪「廢止中醫」,是一場沒有成行的悲劇;而 20 世紀 50 年代以後,長期強制推行的「中西醫結合」,則是以「結合」為名,行「中醫西化」之實,使中醫在「發掘」中肢解,在「提高」中湮滅,已經造成空前的損害。作者認為,唯一正確的做法應當是依遵 1982 年憲法,中西醫共存、並重,按各自的規律發展;在臨床上「中西醫配合」,二者相互補充、合作。本書言簡意賅,情深理明,讀後讓我止不住心跳,感到沉重而又振奮,暢快淋漓而又任重道遠。
中醫是中華文化的結晶,是中華文化精神的集中體現,有著燦爛的歷史,近 20 年來正快速走向世界,為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地區的民眾所喜愛。可是,中醫在她的故鄉卻不能不令人擔憂,因為「中醫西化」這條決然走不通的「不歸路」,始終難以叫停。
原因何在?
從本質上說,各種形式的「中醫西化」,不過是 20 世紀初開始的喪失文化主體,陷入文化自卑、自虐、自殘的繼續。其力量之所以如此之大,其延續的時間之所以如此之久,原因正如作者所指出的,一是「行政決定科學」,缺少學術自由;二是「近代科學主義」肆虐,形成「非典型性文化專制」,甚至「自願從屬」;三是「近代哲學貧困」,對中國傳統文化與科學,包括中醫,做不出本原理論的說明。
為了扭轉「中醫西化」和文化精神潰敗之勢,致重先生在書中果斷提出:直到當前,擺在我們面前最緊迫的學術任務仍然是兩條:第一是中醫學的正本清源,第二是中醫學的科學定位。正本清源要從強化經典教育開始,科學定位應從中西醫比較入手。我完全贊成這一主張。
事實上,這兩件事相互為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要科學定位,就須正本清源,明瞭起點和根本特色;而正本清源也正是為了科學定位,對根本特色給出一個現代的說明,在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上劃清與西醫的根本分界。唯有把這兩件事做好,才能回答中醫「我是誰」「我是怎麼來的」的問題,才能明確知道,中醫應當登哪一個舞台,應當跳什麼樣的舞。
那麼,怎樣才能順利做好這兩件事呢?我想關鍵在努力擺脫「哲學的貧困」,突破某些舊觀念的侷限。應充分認識到,不僅文化是多元的,科學也是多元的,中國與西方在文化和科學上,是對稱互補卻不可通約的兩個源、兩個流。
我們知道,在西方學術中,發生影響的哲學,不僅有唯物論,同時還有唯心論,還有基督教哲學和其他多種多樣且不斷自由翻新的哲學理念。這就使得他們的理論和科學思維容易多元發展,少受拘束。
至於中華文化和中醫學,其本原思維和理論基礎與整個西方的主流相比,則根本不同。這個不同,我們必須本著思想解放、學術自由的精神,在認真研讀中華經典中,在中西文化與科學的求實比較中去揭示,去把握。在這裏,在一切學術領域,要想獲得真正的成功,既不可以「行政決定科學」,也不可以有任何「典型性」或「非典型性文化專制」。
醫學的目的最終是要透過臨床恢復和提高人的健康,一定要落實到實際應用和臨床操作上去。這一點沒有任何疑問。但是,光看到這一點是不行的。一千四百年前的孫思邈已經告誡我們,不學「易」,無以成大醫。「易」,就是中國的哲學,就是中醫的本原思維。
孫思邈作為一位無與倫比的中醫臨床醫生深切體會到,缺少哲學理論修養是難於成就大醫的。他那個時代,沒有強大西醫學術的挑戰,沒有「中醫西化」的干擾,即使在那時,做一名優秀的中醫還必須學習哲學,那麼,在中西文化激烈碰撞的今天,要想做好一名名副其實的中醫,要想守住中醫的本位並正確發展中醫,就更需要哲學的參與。
當今中醫的困惑,甚至個別人繼續高喊百年前「廢止中醫」的主張,從學術上講,其實都源於哲學的貧困和哲學的誤導。
我十分欽敬的致重先生,正是一位專攻中醫,同時又精心鑽研西醫和中西哲學的學者。在過去的若干年裏,他高屋建瓴,以深沉的思考,為我們寫出了一系列頗具啟發性的關於中醫學方法和發展中醫戰略的論文與專著。他的著作,尤其是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醫醫—告別中醫西化》,我希望所有關心中醫和關心中國文化的朋友都讀一讀。因為中醫的命運連著中國文化的命運,而中國文化的命運又決定著中醫的命運。
本書作者以充足的理由呼籲,要「告別中醫西化」;同樣,我認為,以西學或誕生於西方的任何一種學說來「通約」東方的中華文化,都是走不通的。我們的一項重要使命,正是要說明中華文化,包括偉大的中醫學所特有的理論和對人類不可缺少的特有價值。
致重先生斷言:中國注定還有一場對文化啟蒙的新啟蒙,這就是關於復興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和文化精神的啟蒙。誠然如是,而這也將意味著人類的第二次文藝復興。《醫醫—告別中醫西化》這部著作,就在這一啟蒙之列。
劉長林
2011 年 2 月 6 日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