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所謂「儒家的泛道德主義」(摘錄)
「泛道德主義」一詞不知始於何時何人,一般人在使用此詞時亦未必有確定的意指。在「道德主義」一詞前加個「泛」字,大概是仿照「泛靈論」(“panpsychism”)、「泛神論」(“pantheism”)、「泛理性論」(“panlogism”)、「泛目的論」(“pantelism”)之例。在希臘文中,pan這個字意謂「世界」或「一切」,以「泛」字來譯,兼顧音義。故泛神論是指將神視為遍於一切事物、甚至與宇宙同一的觀點。泛理性論者將世界視為理性之體現。泛靈論者將宇宙間的一切事物均視為有生命和意識。泛目的論者則依目的論的觀點解釋一切事物。由「泛」字的這些用法可知:它大體表示一種整體論的(holistic)世界觀,原來並不含任何褒貶意味。如果我們依照這個意義而說儒家的「泛道德主義」,亦未嘗不可。因為如上文所述,儒家是以道德意識為核心,來說明人類的一切實踐活動之意義。在這個意義之下,「泛道德主義」一詞自不含任何褒貶意味,我們不妨稱之為「泛道德主義之描述義」。
但是一般人在談論中國文化(尤其是儒家)的「泛道德主義」時,並不限於這種意義。他們往往由「泛」字的描述義引申出「泛濫」、「越位」等貶義。據筆者所知,將這種用法表達得最清楚的莫過於韋政通先生。他有〈泛道德主義影響下的傳統文化〉一文,可說是對「泛道德主義」的這種貶義作了最完整的說明。他在這篇文章的開頭寫道:
所謂「泛道德主義」,就是將道德意識越位擴張,侵犯到其他文化領域(如文學、政治、經濟),去做它們的主人,而強迫其他文化領域的本性,降於次要又次要的地位;最終極的目的是要把各種文化的表現,統變為服役於道德,和表達道德的工具。中國過去因為道德意識太強,它瀰漫在傳統文化的各方面,也籠罩了其他的文化領域,使各方面的思想,始終處於道德奴婢的地位,缺乏健全的發展。結果,不但使各領域的文化遭受了惡劣的影響;即是道德的本身,亦因越位的關係,一面企圖以道德壟斷一切,竭力作虛妄的擴伸;另一面事實上只能封閉在,甚至可以說僵化在個體上,而沒有一條落實的途徑,使個體的道德精神通向客觀的廣大面去。
接著,韋先生分別從文學、政治和經濟三方面去說明這種「泛道德主義」的影響。他認為:傳統儒家的「泛道德主義」在文學方面產生「文以載道」的思想,在政治方面形成「德治主義」和「政治神話」,在經濟方面則表現為「謀道不謀食」的思想。但必須一提的是:他在孔、孟的政治、經濟思想中也注意到「先富後教」的原則,並且承認其價值。而在儒家的經濟思想方面,他特別指摘孟子的義利之辨,以及《禮記‧大學》中「以義為利」的思想,認為這是中國傳統社會經濟停滯不進的原因。
此外,韋先生還從知識方面去說明傳統儒家的這種「泛道德主義」。他認為:儒家道德思想的本質使傳統儒者有輕視知識的傾向。在另一篇題為〈科學與中國文化〉的論文中,他將這些特質所表現的思考方式稱為「內向觀點」,以與代表近代科學精神的「外向觀點」相對比。所謂「內向觀點」,他引用日裔美國人早川(Samuel Ichiye Hayakawa)的話來解釋,指「只根據言辭,而不根據言辭所代表的事實行動的習慣」。韋先生認為:「凡採取『內向觀點』的思想,也都必然地輕視知識。」依他的看法,這正是阻礙中國文化發展出近代科學的主因。
韋先生對「泛道德主義」的指摘不僅以傳統儒學為目標,甚至延伸到當代的新儒學。例如,他在其〈兩種心態‧一個目標──新儒家與自由主義觀念衝突的檢討〉一文中寫道:
〔……〕在自由派的心目中,新儒家無異是傳統儒家泛道德主義的翻版。道德主義的確是新儒家的基本信念,就其認為人類一切文化活動,均統屬於一道德自我,且為其分殊之表現而言,也確有泛道德主義的傾向。
但是在另一方面,韋先生也注意到:「這種傾向並非純是傳統泛道德主義的翻版〔……〕」至於當代新儒學之所以異於傳統儒學者,他在該文的另一處說明道:
〔……〕新儒家也由「泛道德意識」轉變為「道德理想主義」的肯定。泛道德意識認為人類的一切文化,無不統屬於道德自我,終極的關切在心靈境界的不斷超越。道德理想主義,承認道德以外的文化活動,如民主、科學等,有它們的獨特領域和發展的獨特理則,但仍肯定道德理想或道德主體為一切文化創造的根源,道德以外的文化活動必須以道德主體為其超越的依據而後可能。因此對道德理想和民主自由有價值層次的劃分。相對於道德理想,民主自由只是第二義的。
他之所以不將當代新儒家的「道德理想主義」直接等同於「泛道德主義」,顯然是由於新儒家並未以道德吞沒其他的文化領域,而承認這些領域的獨立意義。但因新儒家以道德為最高價值,故在他看來,仍然「有泛道德主義的傾向」。但即使是這種「道德理想主義」,韋先生亦不贊同。當代新儒家中,唐君毅、牟宗三、張君勱及徐復觀四位先生曾於1958年元月共同在《民主評論》及《再生》兩雜誌發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他們在此宣言中強調:民主與科學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道德精神之內在要求。韋先生亦明白地反對這種看法。
在其〈科學與中國文化〉一文中,他又以唐君毅先生為例,針對新儒家「發展科學為中國傳統文化自身的要求」這項觀點提出兩點批評。首先,他認為:近代科學非中國文化所固有,接受科學即是接受西方文化;若一定要根據傳統文化的精神去發展科學,只會使發展科學的問題岔出去。其次,他認為:中國傳統文化中既缺乏科學,則接受西方科學本身即是一目的;把接受西方科學之事和發揚中國傳統文化之事混為一談,是由於忽略了這兩件事的不同特性。
所以,在韋先生看來,縱使當代新儒家並未完全抹殺其他文化領域的獨立意義,但只要他們仍以道德價值為一切文化活動的核心或基礎,便仍不免是傳統儒家的泛道德主義之改頭換面。為了便於以下的討論,我們不妨將這種意義的「泛道德主義」稱為「弱義的泛道德主義」,而將韋先生歸諸傳統儒家的「泛道德主義」(如他在〈泛道德主義影響下的傳統文化〉一文的開頭所界定者)稱為「強義的泛道德主義」,而這兩者顯然均含有貶義。從理論上說,「描述義的泛道德主義」並不涵蘊強義或弱義的「泛道德主義」,而「弱義的泛道德主義」亦不涵蘊「強義的泛道德主義」。
如上文所述,韋先生將傳統儒家的道德思想之特質歸納為五點:(1)重視先驗原則;(2)強調心性之超越無對性;(3)道德判斷訴諸直覺之一念;(4)道德功夫只靠個人體悟;(5)不重視人在現實生活中的遭遇。在這五點特質中,前三點表示一種「道德的先天論」(“moral apriorism”)的觀點(韋先生稱之為「內向觀點」)。大體而論,這是傳統儒家的主流共同接受的觀點,這包括孔、孟、《易傳》、《中庸》,以及北宋周濂溪、張橫渠、程明道三家和其後的陸象山、王陽明一系及胡五峰、劉蕺山一系。但是這種觀點不必然涵攝第四及第五點特質。我們不妨以王陽明為例,來說明此義,因為韋先生正是以陸、王一系為這項觀點的主要代表而加以批評。
王陽明固然主張「心外無物」、「心外無理」,但這只是其思想之一面。我們不要忘記:他另外還有「事上磨煉」之說;故對他而言,良知的發用不可能不涉及經驗知識。《傳習錄》中載有其門人陳九川與他之間的一段對話,可證明這點:
〔九川〕又問:「用功收心時有聲色在前,如常聞見,恐不是專一。」曰:「如何欲不聞見?除是槁木死灰,耳聾目盲則可。只是雖聞見而不流去便是。」
這段話中何嘗有輕視經驗知識之意?他何嘗因提倡「致良知」,而以「德性之知」排斥「見聞之知」,視之為「對反」、「互為消長」?王陽明在〈答歐陽崇一〉書中對「德性之知」與「見聞之知」的關係有清楚而扼要的說明:「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於見聞,而亦不離於見聞。」依王陽明先天論的觀點,見聞之知雖不能作為道德判斷之標準,決定道德之是非(這種決定是良知之事),但良知之發用離不開日常見聞。「蓋日月之間,見聞酬酢,雖千頭萬緒,莫非良知之發用流行。除卻見聞酬酢,亦無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這其中何嘗包含「道德功夫只靠個人體悟」及「不重視人在現實生活中的遭遇」之義?
然而,承認良知之發用不離於見聞,並不即是混同「德性之知」與「見聞之知」,或是將一者化約為另一者。相反的,王陽明對這兩者的分際有清楚的認識。
朱子在《論語集注》中解釋「子入太廟,每事問」一語時,引宋儒尹焞之說云:「禮者,敬而已矣。雖知亦問,謹之至也。」王陽明反對這種解釋,因為這種解釋無異於以「德性之知」涵蓋「見聞之知」,取消後者的獨立意義。所謂「聖人無所不知」,只能就「德性之知」的範圍而言;蓋經驗知識無窮無盡,聖人焉能無所不知?可見宋儒對「德性之知」與「見聞之知」所作的分別正可保住知識的獨立意義,而避免化約主義底謬誤。
在這個問題上,有化約主義的嫌疑的,反倒是朱子。《朱子語類》中載有朱子答人問「聞見之知」的一段話:
問「多聞」。曰:「聞,只是聞人說底,己亦未理會得。」問:「知,有聞見之知否?」曰:「知,只是一樣知,但有真不真,爭這些子,不是後來又別有一項知。所知亦只是這個事,如君止於仁,臣止於敬之類。人都知得此,只後來便是真知。」
這段答問涉及《論語‧述而篇》中孔子所云「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之語。將朱子這段答語與他對「子入太廟,每事問」一語的解釋配合起來看,可知他並不承認「德性之知」與「見聞之知」的區別,因而不能正視道德與知識之分際。朱子的系統本有重智論的傾向,亦即將道德問題化約為知識問題的傾向。但他在此所謂「知,只是一樣知」,並非純指經驗知識甚或形上知識,而是指「君止於仁,臣止於敬」之類的道德判斷;這樣便使道德問題與知識問題糾纏不清,既不能說明道德的本質,亦不能賦予知識以獨立的意義。但可怪的是:撻伐泛道德主義不遺餘力的韋先生卻反而同情程、朱一系,認為他們「較有重視知識的趨向」,並且相信依其方法,「也許能做出一些科學的成績」。
在韋先生看來,宋、明儒輕視知識的態度已由孔子開其端。他引用《論語》中孔子的兩段話來證明孔子輕視知識,一段見於〈述而篇〉第28章:「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另一段見於〈衛靈公篇〉第3章:「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韋先生針對這兩段話寫道:
孔子把來自「見」(屬於外向觀點的)的「知」視為次一等,那麼高一等的知,只有來自「一以貫之」(內向觀點)的直覺,與個人心靈的感悟了。這將行為所本的知,一開始就與經驗隔離,這一定向使後世言實踐工夫者,永遠帶著神秘意味。到明末心性工夫流入玄虛的弊端,實在論語中已種下了遠因。
韋先生對孔子這兩段話的理解實在大有問題!事實上,〈述而篇〉這段話不但不足以證明孔子輕視知識,反而顯示出他對知識的重視。巧的是,朱子對這段話的解釋也很有問題。因此,我們不妨先看看朱子的解釋。朱注云:
不知而作,不知其理而妄作也。孔子自言未嘗妄作,蓋亦謙辭,然亦可見其無所不知也。識,記也。所從不可不擇,記則善惡皆當存之,以備參考。如此者雖未能實知其理,亦可以次於知之者也。
朱子將「不知而作」解為「不知其理而妄作」,大體可從,因為這與孔子在〈為政篇〉第17章告誡子路的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相吻合。但他由此聯想到孔子無所不知,不知有何干係?更令人費解的是「蓋亦謙辭」一語。陳文祥在《四書辨疑》中便對此提出質疑:
〔……〕註文以孔子自言未嘗妄作為謙辭,未曉其說。
〔……〕妄作非美事也,孔子自言「我無是也」,正是鄙其妄作,而以不妄作自居,何謙之有?若以此為謙辭,則凡其自言「我不為姦」、「我不為盜」,皆為謙矣,抑亦不思之甚也。註中刪去「蓋亦謙辭」四字,便無節病。
這且不論。在朱注中最成問題的是:朱子顯然不認為「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一語是夫子自道。因為依他的看法,如此者「未能實知其理」,而孔子卻是無所不知。但由上下文看來,這應當是夫子自道之語。因為這句話上承「我無是也」,與「不知而作」形成一個對比,顯然孔子係以此自居。這樣解釋,正好與同篇第20章「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一語相呼應。所謂「知之次」,係相對於「生而知之者」而言,並且隱含諷刺意味,譏諷不知而妄作者以「生而知之者」自居。
黃式三《論語後案》亦指出朱注之非:
言「知之次」者,次於作者之聖也。作者創人所未知,擇之識之者述古今人之所已知。不知而作者,不能擇多識多,臆創之而害於理也。集注以「知之次」為未能實知其理;未知其理,安可謂能擇能識?此注之誤也。
黃氏之質疑甚是,他對「知之次」所作的解釋亦可呼應〈述而篇〉首章孔子自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語。總之,「知之次」一語不但無絲毫輕視知識之意,反足以證明孔子對知識的重視。這正好否定了韋先生的看法!
接著我們再看〈衛靈公篇〉的這段引文。孔子問子貢說:「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孔子當時有博學之名,如〈子罕篇〉第二章所載,達巷黨人稱他「博學而無所成名」。這無異是孔子不輕視知識的佐證。孔子在此強調「一以貫之」,是期望子貢不要過分重「學」而輕「思」,但決不表示他不重視知識的學習。〈衛靈公篇〉第31章載有孔子的另一段話:「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即顯示出他對「學」的重視。事實上,孔子是「學」、「思」並重,如〈為政篇〉第15章所云:「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因此,在韋先生所舉的這段引文中,我們也看不出孔子有輕視知識之意。總之,韋先生無法證明:在傳統儒學的主流中,存在一種混淆道德與知識的化約主義,或者說,一種「強義的泛道德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