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金字塔底的劬勤身影——記從朋齋先生學習的二三事
猶記三年前周師榮膺胡適紀念講座,他以「為學當如金字塔」為題作專題演講,自比為「金字塔底的一塊磚」。先生以磚瓦礫石自居,固是謙辭,然亦有其深意:他希望大學的教師要厚植學養,樂於作時賢晚輩攀登高峰的踏腳石,為廣大崇高的金字塔添磚加瓦,劬瘁其力。
一般熟悉周師的同道會認為他是一位古文字學家及書法家,但他在一次公開場合明白地說:「我是語言學家,學術專業是古代漢語。」在先生的心目中,文字學應當納入語言學的範疇,因為文字是記錄語言的書寫符號,文字形體脫離了語言脈絡,便只是點畫線條。周師從上世紀九零年代投入戰國竹簡的研究領域,從最早發表的〈包山楚簡文字初考〉開始,到後來一系列考釋郭店、上博、清華竹書的專文,莫不細心還原文本所涉語境,充分考慮文獻的性質、對話人物的身分及古代的詞彙、語法特點,從而最大程度地復原文本,讓一幅幅古代思想文化的圖卷生動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正因為周師將文字納入廣大的語言系統及文化背景,所以在其研究中,考釋文字並非目的,而是考證史實、闡明義理的手段。收於本書中討論上博所藏國語類竹書的幾篇專文,集中反映了先生考史的成就,如其論〈昭王與龔之脽〉、〈君人者何必安哉〉聯繫楚昭王經吳兵入郢後勵精圖治的經歷,考釋〈姑成家父〉則窮究晉「三郤之亂」的原委,均能呈現一個時代或一歷史事件的鮮明面貌。
在思想的闡發方面,如〈郭店竹簡文字補釋〉一文論〈五行〉首章仁義禮智聖「型於內謂之德之行,不型於內謂之行」之「型」,周師未從俗說釋為「形」,而如字讀為「型範」之「型」。他解釋道:「仁、義、禮、智、聖五種道德意識在人心中產生如模型、器範的規範作用,使人的行為合乎道德標準,這就是『德之行』;若任性縱情而為,心中缺乏道德意識的規範,這只是『行』。」更引郭店竹書〈成之聞之〉「型於中,發於色」及〈大學〉「誠於中,形於外」證之。通過此一「型」字的精確破譯,使我們深切地體悟到先秦儒家成德成聖之修養,始於內在道德對於心的規範,歸結於表裏如一的彬彬君子。對於子思學派此一論述的學術史意義,先生也隻眼獨具地指出:「〈五行〉為儒家後學留下了一個問題:即道德意識究竟從何而來?這正是孟、荀思想同源異派的起點。」
先生的為學宗旨大體如上所陳,而在微觀的古文字考釋上,他十分強調方法的重要性。1930年代,唐蘭於《古文字學導論》慨嘆當時古文字學界「根本沒有是非的標準,所以人人得自立其說」,到了八十年後的今日,這種情況似乎沒有多大的改善。正因如此,周師近年針對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的研究方法,籌辦多次讀書班及研討會,屢次撰文希望學術界的同道正視此一問題。他曾總結清乾嘉以來學者考釋文字的經驗,提出十二字要領:「析形定音」、「循音別詞」、「因文求義」,將古文字研究應該遵循的法則,和盤托出,可謂金針度人。在考證戰國竹書諸多疑難字詞時,周師極力貫串上述三項原則,如其解郭店〈老子〉「大曰衍,衍曰轉,轉曰反」、釋上博〈彭祖〉之「沖子」、說郭店〈窮達以時〉及上博〈姑成家父〉之「顑頷」,莫不如此,洵為後學之範式。
對於讀書,周師強調要在無字處讀書,貴能發現問題、獨立思考,每以「讀書得閒」勉勵後學。竊以為最能體現先生此一特長者,非〈郭店竹簡的形式特徵及其分類意義〉莫屬。在該文中,他提出郭店竹書各篇的簡長、簡端形狀等形式特徵,可以做為判斷文獻性質的標準,即「簡策長者為經,短者為傳」,「簡端修為梯形者為經,平齊者為傳」,據此可將這批竹書分為經典及傳注兩類。字體方面,先生指出郭店竹書的部分篇章如〈唐虞之道〉、〈忠信之道〉等具有齊國文字的特徵,從而提出戰國寫本在傳播的過程中有所謂「馴化」之現象,如傳入楚地較久者,經學者反覆抄寫,逐漸褪去文本起源地的字體特色;而新近傳入者,因馴化尚暫,所以仍保有原來的書體風格。由文字的馴化現象,先生進一步強調「研讀出土楚簡不能局限於楚國一隅,必須從字形的特徵與戰國諸子學術的大格局來追溯楚簡的文本來源,進而釐清先秦諸子的傳播與學派形成。」(別見〈讀書與釋字方法的省思〉)這些創見,無非是先生平日精思深慮的成果。
提及此文,也不禁令人慨嘆,當今學術界對於竹書形式特徵的系統研究並無長足之進展,原因不在後繼無人(馮勝君先生於十年前即在周師的字體研究基礎上有所推進),主要的障礙在於郭店楚簡發現之後,中國大陸掀起一波盜掘竹簡的高潮。近年公布的戰國秦漢出土古書,如上博簡、嶽麓簡、清華簡及北大簡等,均為盜墓所得。這些材料雖經各單位「搶救性蒐購」,但盜掘流出的同一批竹書,出土地可能不同,且材料本身無法參照考古地層及共出器物的脈絡,這對於實際研究產生很大的干擾,尤其是對竹書時代的判定及形制的歸納而言,更是如此。中國的文物主管單位應當正視此一問題,切莫讓簡帛文獻的發現熱潮演變成一場文化浩劫。
筆者於九零年代進入臺大中文系就讀,當時周師講授大學部文字學課程,於漢字起源借鑒汪寧生、李孝定之說,於文字構形則評介唐蘭、龍宇純先生之理論,並兼及唐代以來的正字之學及俗字、簡化字的概況。對於許慎「六書」說,周師主張還原其時代背景,將之視為受漢代經學影響的文字理論,明其局限,不必糾纏於「轉注」異說之是非。在先生課上,文字初誼的探討並非枯燥地舉例解說,而有生動的呈現。一次上課,我因故遲到,趕到教室時,見三兩同學跪坐於講臺前,心裡納悶「究竟作了如何大逆不道之事,竟需跪地悔過?」原來,先生正講解「鄉」、「即」、「既」三字之創意,為了直觀地呈現古人席地就食的情況,所以讓諸生上臺示範。此一事例足見周師教學之用心,也可看出他強調「文字並不僅是語言的符號,亦是歷史與文化載體」的立場。
1999年,《郭店楚墓竹簡》出版不久,是年我在碩士班選修先生郭店竹書討論課。課上由同學輪流進行導讀,主講者除介紹各篇竹書的概況外,並需即席回答老師及其他同學提出的問題。每回上課宛如一次嚴格的答辯,主講者莫不全力以赴,而先生也以極大的耐性聽著我們淺薄的發言,通過質疑、辯難、討論,進行腦力的激盪。有時,遇疑難問題無法解決,如郭店三組〈老子〉是處在發展中的本子抑或摘抄本,〈五行〉之心性說究竟近荀還是近孟等,先生並不馬上點破,而是讓我們當下自己去思考,任由課堂時間隨沉默流逝。先生指導研究生,雖屬「大音希聲」之類型,然則「大扣則大鳴,小扣則小鳴」,一旦學生接觸到問題的核心,必扣其兩端而竭之,毫無保留地分享自己的心得。
在私下從先生問學的過程中,有兩次珍貴的經驗,令我難以忘懷。2004年我在武漢大學攻讀博士,當時周師撰寫〈上博三〈彭祖〉新探〉,我因幫忙核查文中所涉文獻,得以最早拜讀此文初稿。先生在文中提出一個重要的觀點,即竹書「心白身懌」四字,明顯與《管子》「白心」說有關,不妨假設其為稷下學派之產物。同時,他發現郭店儒家佚書〈五行〉、〈性自命出〉等也出現見於《管子》的稷下學派術語「心術」與「內業」,周師認為此一現象值得深入探究。受其啟發,我集中精力將此篇竹書與《管子.心術》、〈白心〉及〈內業〉等反覆對讀,發現上博〈彭祖〉的思想與《莊子.天下》所述宋銒一派尤近,而《管子.心術》諸篇存在較多的文本校勘、詮解之問題,彼此之間的關係及學派歸屬,近世學者頗有爭論,如果能解決這些疑難,不但可以增進稷下道家之瞭解,對於戰國時期儒、道二家彼此競爭、互相影響的過程,也能得到更深一層的認識。我將上述構想告訴周先生,並大膽地擬了一份論文寫作計畫,想徵求他的同意,以此做為博士論文的選題,先生欣然允諾,並惠賜〈上博三〈彭祖〉新探〉之定稿,鼓勵我繼續探索。
2009年筆者在北京大學作博士後研究,返臺期間周師邀我回母校作報告,我集中討論了戰國楚簡中的「曷」字(原作),將其形構說為以人停步張口表達問疑之意,惟此字往往於左側增一直筆,原本我以飾筆目之,沒有追究此一筆劃之深意。在報告後,先生告訴我,應該將此字與「疑」字合觀,甲骨文「疑」作「」,象人駐杖顧盼而有惑之形,「曷」字所增之筆即人所持之杖。得其開導,形構上的疑點渙然冰釋,且因「疑」、「曷」之形義俱有一定的關聯,也增強了拙文的論證強度。筆者雖非周師門下的指導學生,卻屢屢得到先生無私的幫助及提攜,盛情美意,讓在異鄉飄泊求學的我備感溫暖。
去年仲夏,周師囑門生為其編訂文集,原本想將先生以往的學術文章匯為全集,然卷帙過大,加以先生學問所涉除古文字學、簡帛學及經學外,更旁及金石學、楚辭學、敦煌學、書法史、語文教育等領域,一時無法找到理想的編排方案。後來,我建議不妨先匯集先生近二十年來最為著力的戰國楚簡研究專文,其餘則日後陸續編訂為別卷,如此一來不但主從有序,更能呈現出先生學術堂廡之宏壯。此一提案得到周師的贊同,遂指示由我初步整理篇目,范麗梅博士負責文集的統籌及校訂工作。我參考了周師的論著目錄,從其中擇取戰國竹書專文三十餘篇,略依主題別「文本復原及方法論」、「郭店儒家佚書」、「上博藏『諸子』類佚書」、「上博藏『國語』類竹書」、「北京清華大學藏『書』類竹書」及「其他」等六編。其後,范博士在上述編次的基礎上又增補若干篇,並新加「包山與九店楚簡」一編。今周師的文集付梓在即,謹記下從其受業近二十年來的體會,愚雖不敏,且深知執筆為序難免僭越之譏,然師之所望厚矣,亦不敢推辭,遂化用其「我在金字塔底」之語,以誌先生治學之旨趣。
林志鵬(上海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