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摘錄)
《藥地炮莊》是方以智(1611-1671)的代表作品之一。方以智字密之,號曼公、愚者、龍眠愚者、墨歷、木立、宓山氏、藥地老人、極丸人、鹿起山人,出家後法名無可弘智,桐城人。方以智幼承庭訓,曾祖方學漸、祖父方大鎮、父親方孔炤均博通經史,以三代《易》學聞名。其外祖吳應賓為著名居士,與覺浪道盛等高僧頗多往來;其師王宣,為桐城名士,精研象數。方以智早年聆聽師長談論,啟發了他未來會通三教的主張。弱冠後,效法司馬遷周遊天下,赴南京應試時加入復社,結識陳子龍、李雯、楊龍友等人。早年方以智以詩文著稱,與冒襄、陳貞慧、侯方域被譽為明際四公子。年三十中進士,三十二歲任翰林院檢討。甲申年(1644)李自成入北京,崇禎自縊而死,方以智被執,拷掠甚慘,後乘隙逃出,開始多年的流亡生涯。方以智先投南京,因上書弘光帝言北伐事遭非議,在馬士英、阮大鋮嚴厲搜捕下,奔走廣州,賣藥謀生。後又隨瞿式耜至肇慶,謁永曆帝。因與朝中不合,故十次辭退大學士之任。清軍入廣州後,輾轉流徙於梧州,旋去桂林、全州、沅州等地,於武岡結識王夫之。順治七年(1650)冬,桂林被清軍所破,方以智為清帥馬蛟麟所擒,剃髮僧服寧死不降。馬氏知其不可屈,遂聽其出家,居於梧州雲蓋寺。後於廬山五老峰化名為噅噅子著《東西均》、〈向子期與郭子玄書〉、〈惠子與莊子書〉等。順治十年(1653)歸桐城,清廷遣人迫其任官,方以智遂往南京天界寺,依止覺浪道盛(1592-1659)為師。圓具後,閉關高座寺看竹軒。此年冬,覺浪將所作〈破藍莖草頌〉、《莊子提正》、全評《莊子》付方以智,方以智因之重翻吳應賓《三一齋稿》,會通家學《易餘》,作〈象環寤記〉倡「宗一圓三」之說。越一年,父方孔炤死,方以智破關奔喪,廬墓期間,致力於編纂《藥地炮莊》和《周易時論》。數年後方以智重興江西廩山寺、住持青原山淨居寺,推動編修《青原志略》和《浮山志》,並弘揚「公因反因」「中五旋四」之理。其師覺浪道盛亡於順治十六年(1659),六年後方以智持所成《藥地炮莊》書稿,焚於青原噴雪軒以祭之。康熙十年(1671)因「粵難」連坐被捕,背疽病發,十月七日於南解廬陵途中,卒於江西萬安惶恐灘舟次。其編撰除前論外,主要有《周易圖象幾表》、《學易綱宗》、《易餘》、《通雅》、《物理小識》、《切韻源流》、《四韻定本》、《性故》、《諸子燔痏》、《一貫問答》、《博依集》、《膝寓信筆》、《流寓草》、《浮山集》、《浮山後集》、《冬灰錄》、《青原愚者智禪師語錄》、《內經經絡》、《醫學會通》等。
《藥地炮莊》的構想或許早於順治七年,然其編撰應始於覺浪道盛之「托孤」。「藥地」是方以智的號,「炮」取醫家烹炮藥材之意,「莊」則指《莊子》。順治十年冬,道盛撰〈破藍莖草頌〉化用《五燈會元》中文殊菩薩命善財童子採藥之典故,善財有云「盡大地無有是藥者」、「盡天地無有不是藥者」,以及文殊拈起一莖草云「只此能殺人、能活人」之說,勸勉方以智「以大法自命」,認為唯有如方以智般「傷盡偷心」、「傷心痛憤」之人,才能化內心的「怨艾之毒」而為濟世之藥。方以智因此繼承了道盛的托孤論,重新批閱《莊子》,匯集歷代《莊子》著述,再加以點評,繼承並發揚乃師的思想。
「托孤」說由覺浪道盛所提出,《藥地炮莊.總論》中收其〈天界提正托孤論〉,可以見其梗概。道盛稱莊子為「儒宗別傳」,只因戰國時人習於功利,竊奪仁義道術,莊子害怕孔門「滴血之正脈」不傳,於是「有托孤之懼」。莊子為孔門托孤,方以智則為道盛托孤,故徐芳〈天界覺浪盛禪師全錄序〉云:「杖人於刀兵水火中,求大傷心人,窮盡一切,超而隨之,乃集大成,乃定宗旨,恰好托孤于竹關」。方以智延續了托孤說的觀點,認為莊子雖然推崇儒家思想,但是有鑑於戰國時人心江河日下,不得已支離其德,潛藏於失序的社會,以無端崖之詞作卮言、寓言,激昂其說,而於暗中修補天地人心。他之所以作《藥地炮莊》,也是為了在亂世中以《莊子》為藥材炮製諸藥,用以修補人心。
《藥地炮莊》一書的作者,主要列有四人。《藥地炮莊》卷首題「天界覺杖人評,極丸學人弘智集,三一齋老人正,涉江子陳丹衷訂」,上欄題「閒翁曼衍,春浮行者蕭伯升校」。天界覺杖人即是覺浪道盛,除了總論中收錄其《莊子提正》外,《藥地炮莊》中每每引述「杖人曰」、「杖云」、「杖曰」來收錄他的批語。這些批語多半可見於《天界覺浪盛禪師全錄》,凡出處可考者,本書均於注釋中註明,讀者可自行參考。另有部分批語出處不明者,當是覺浪道盛原為《莊子》所作的評點。極丸學人弘智即是方以智,極丸取「有極」、「無極」、「太極」三丸而摩盪、研極之意。《藥地炮莊.總論下》收錄方以智圓戒前所作的〈向子期與郭子玄書〉、〈惠子與莊子書〉,以及《莊子》內七篇的〈總炮〉,正文中凡是「愚曰」、「愚者曰」、「智曰」、「集曰」、「笑翁曰」、「閒翁曼衍」、「平叟雜拈」均出自方以智手筆。三一齋老人指吳應賓,《藥地炮莊》中「正曰」、「三一曰」、「觀我氏曰」都是他的文字。吳應賓過世於崇禎七年(1634),據方以智〈藥地炮莊小引〉所云,在覺浪道盛交付《莊子提正》後,才「重翻《三一齋稿》」,將吳應賓的意見放進《藥地炮莊》之中。方以智雖然也會引述父、祖和老師王宣的文字,卻未把他們的名字標示在《藥地炮莊》的作者之列,唯獨吳應賓的情況比較特殊。推測其因緣,可能是方以智的思想受到吳應賓諸多啟發,且吳應賓與覺浪道盛相識多年,曾為其推廣三教會同論,覺浪道盛對吳應賓的意見十分重視,曾譽之為「大手筆」,其論點可能影響《莊子提正》之撰作亦未可知。列為作者群的涉江子陳丹衷,是覺浪道盛的門生,他在這本書的最大貢獻應該在於考訂師說。陳丹衷字旻昭,一作長昭,號涉江、獻父,法名大中。《藥地炮莊》中「旻昭曰」、「涉江曰」、「大中曰」、都是由他所撰。
除上述四名作者之外,《藥地炮莊》還收錄了大量明末清初學者的莊學論述。這些人包括方大鎮、方孔炤、方中德、方中通、方中履、王宣、王思任、左銳、白瑜、余颺、余佺、李世熊、阮自華、邱維屏、金堡、姚康、施閏章、倪元璐、凌世韶、唐夢賚、孫慎行、徐樹丕、張自烈、曹學佺、許孚遠、郭都賢、陳繼儒、陳龍正、傅占衡、揭暄、黃道周、黃端伯、黃虞稷、髡殘石谿、熊人霖、劉中藻、劉叔導、鄭元勳、蕭士瑋、錢澄之、戴移孝、薛正平、瞿式耜、魏學濂、魏禧……等等。由於人數眾多,此處無法窮舉。這些人當中,有許多人並沒有留下傳世的著作,只能憑藉《藥地炮莊》的紀載來考察,因此是十分珍貴的材料。
《藥地炮莊》同時也蒐集了很多明代以前學者的《莊》學文獻。在引述這些文獻時,《藥地炮莊》往往逕自鈔錄而不標明出處,導致很難全面掌握《藥地炮莊》到底採用過那些底本。在本次注釋的過程中,發現《藥地炮莊》引述呂惠卿、王雱、林疑獨、陳祥道、陳碧虛等人的說法,大多見於《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因此推測《藥地炮莊》曾採用鈔錄集成性質的《莊子》著述,比如褚伯秀《南華真經義海纂微》、羅勉道《南華真經循本》、劉辰翁《南華真經點校》、歸有光《南華真經評註》、焦竑《莊子翼》等。《藥地炮莊》在引述文獻時,雖然有作核校的工作,但難免受到這些集成本的影響而未加刊正。如劉辰翁《南華真經點校》於《莊子.繕性》云:「信行容體,說禮有味」,世傳歸有光所作之《南華真經評註》卻將此段文字歸為歸有光之語。《藥地炮莊》引述這段文字時仍作「歸曰」,可見受到《南華真經評註》引敘不實的影響。這些訊息提醒讀者在研究《藥地炮莊》時,應採取更為謹嚴的態度。
《藥地炮莊》的一大特色,就是大量引述禪宗公案來評述莊子。《四庫提要》云其「大旨詮以佛理」,當是有見於書中充斥機鋒話頭所致。然而既是以莊子為儒門之托孤,也不應該忽略其中所隱含儒門的經學見解。覺浪道盛《莊子提正》云:「莊生所著雖為《六經》之外別行一書,而實必須輔《六經》始能行其神化之旨也。使天下無《六經》,則莊子不作此書而將為《六經》矣」,是將《六經》視為正,而將《莊子》視為奇,而主張「奇正互用」。方以智比覺浪道盛更進一步,認為《莊子》為《六經》的體系之一。如果參考方以智《東西均》與《藥地炮莊.總論》的說法,則可知方以智所建構的六經聖學可分二類:一是《詩》、《書》、《禮》、《樂》,這是屬於「有」、「跡」之學;二是「無跡」之學,如《春秋》能行無隱之權救,《易》能行「化用為體」、「化體為用」的遊息不執。在此論點下,司馬遷因能得孔子作《春秋》之心,故能在《史記》中權衡治亂,而莊子因能得孔子作《易》之心,故能守孔子之天宗,使人知孔子之明貫,無論是莊子之「虛言剽剝自適」或史遷的「寔事殺活自適」,皆是復興聖學的「傷心人語」。
方以智在編纂《藥地炮莊》前曾撰寫〈向子期與郭子玄書〉,認為《莊子》一書「可參而不可詁」,已經隱隱蘊含將《莊子》當作公案參究的態度,其後又悟解覺浪道盛所作〈五燈熱〉、〈參同〉及禪宗典籍,則其以參禪的態度對待《莊子》文本也就不難理解。覺浪道盛與方以智之參《莊子》不完全同於禪宗之參公案,而有所謂「參同」,因此可將《莊子》與《六經》及各家的說法連繫起來。由於《藥地炮莊》在形式及思維方式上受到參禪的影響,使得對《莊子》的解讀呈現更多層次的象喻與回環。禪宗本有舉前代祖師公案,再加以頌古、評唱的傳統,方以智把《莊子》的原文當作祖師公案,在集評和眉批中再舉公案或三教諸家之說點評《莊子》,然後再對自己所舉的諸種說解加以評唱。比如《莊子.天下篇》「惠施多方」一段,方以智在上欄眉批中先舉青原惟信「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祇是山,見水祇是水」之語,再舉袁中道《德山麈譚》關於「知見立知」和「知見無見」的兩次問答為批語,再舉二程云「眾人指東為東,指西為西。智者知東不必為東,西不必為西。聖人明于定分,以東為東,以西為西」之語為評,最後再以「愚者歎曰」自己現身說法,而云:「能得幾人?少不得一場逼塞。」在這一段評注中,包含《莊子》原文在內,總共有五種層次。讀者必須將每一個層次的區別釐清,才能正確的瞭解方以智撰寫每一段評唱時的用意所在。這種層層疊加的評唱形式,大幅增加了《藥地炮莊》思維的複雜度,以及讀者閱讀時的困難度。因此,本書在注釋《藥地炮莊》時,會將所有禪宗公案的原出處註明,並在力所能及的限度內稍作說明,若有疑義則不另注出,留待方家指教。
蔡振豐(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