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承豪(國立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副研究員)
長期以來,稻米是亞洲的主要糧食作物,稻作品種的改良與推廣,看似是一科學技術層面的課題,然究其背後,實涉及到改良技術者特定意識的篩選、推廣的政治手段,以及販賣流通的市場設定等眾多議題。而諸多留下的專著、文獻,正見證了這樣的歷程。
蓬萊米之父人生過半的貢獻
近來至泰式或越式餐廳用餐時,服務生固定會詢問是否要嚐嚐風味不同的「香米」,這種香米是口感較為蓬鬆的長米,與臺灣人慣吃的圓形黏Q的臺灣米截然不同。在歐美,超市所見者亦多是此種長型、不黏的米種,倒是至日本、韓國所吃的米與臺灣一樣。
世界上的栽培稻有兩大品種—秈稻(印度稻)、稉稻(日本稻),臺灣一般慣稱為在來米(秈稻),蓬萊米(稉稻)。這兩種稻作適合的自然環境不一,先天上的外型也有差異,秈稻多半細長較不黏,稉稻則是圓潤黏Q。在臺灣,即便官方已經在統計報表上取消蓬萊米而改用稉稻來稱呼,朗朗上口的稱謂仍為一般民間跟農學者持續使用,並幾乎與臺灣米劃上等號。然而,若以蓬萊米命名的時間點(一九二六年)為分界點,臺灣從秈稻地帶轉換為稉稻地域其實尚不足百年,然這樣的變革卻在短時間內便告完成,這一切除了代表國家體系的臺灣總督府大力運作外,更有賴於諸多農業技術者的努力。當中最值得一提者,莫過於蓬萊米改良的旗手、被尊稱為「蓬萊米之父」、來自日本廣島卻在臺灣待了四十六年的磯永吉(一八八六—一九七二)。
為了有效利用臺灣土地資源,培育出適合日本人口感的稻米,並以低廉的價格販售,一直是殖民政府積極推動的政策。為求農業發展,臺灣總督府在一九〇三年便設立了農事試驗場,一九一二年更設立了「育種係」專責機構以負責稻作育種等事業,給了磯永吉來臺的契機。出身日本廣島的磯永吉,一九一一年自東北帝國大學農學科完成學業,隔年便來到臺灣任農事試驗場技手,其後,他一半以上的人生便貢獻給這個島嶼。一九一四年磯永吉升任技師,翌年轉赴臺中廳農事試驗場就任主管,在此期間並與另一位蓬萊米推手末永仁(一八八六—一九三九)共事研究米種等議題。一九一九年磯永吉前往歐美各國留學,一九二五年年底再赴中國南部、香港、印度、東南亞各地考察農業,隔年回臺後任臺北帝國大學助教授兼總督府中央研究所技師。今臺灣大學內的「舊高等農林學校作業室」(現稱為「磯小屋」)約成立於一九二五年,日後這裡也成為磯永吉的研究基地。一九二六年,蓬萊米名稱正式公開,然他正巧不在島內。一九二八年他再度赴歐美留學,並於同年獲農學博士學位,返臺後轉任臺北帝國大學理農學部教授,仍兼中央研究所種藝科長。一九四二年任總督府農事試驗所長兼臺北帝國大學教授。
在日治初期,臺灣主要生產米種為在來米,其外觀、口感與日本人慣食的米種有不同的特性。這也導致一個問題,究竟是要在臺灣橫向移植口感及食味適合日人、且產量較高的日本米種(日本米路線),或是提升在來米產量,並從中找出類似日本米外觀的品種(在來米路線)呢?在日治初期移植日本品種的試作失敗後,總督府將方向轉向在來米路線,選出外型類似日本米的品種;並將雜駁的多樣化品種,精粹至少數的限定品種,以利品質控管。但對於推廣日本品種的企圖仍未停歇,而磯永吉正是扭轉局勢的關鍵人物。
濃縮的精華之作
磯永吉著作等身,他不間斷的研究成果見諸於各農業期刊及正式出版的專著。若欲找出一本彙整其研究精華的扛鼎之作,此次臺灣大學農藝系在建校九十週年推出的臺大著作紀念復刻套書中,所推薦於一九四四年出版的《增補水稻耕種法講演》,正濃縮了磯永吉三十餘年來於水稻改良、甚至於臺灣農業改良的歷程,足資作為其在日治時期的研究成果代表。
《增補水稻耕種法講演》全書達四百一十五頁,外加圖解二十九頁,章節計二十講。此書既名為「增補」,必然有其前身,即為一九四一年由臺北帝國大學理農學部作物學教室所出版的《水稻耕種法講演》,是臺北帝國大學理農學部作物學教室彙報的第七四號專論。一九四一年的版本若與一九四四年的增補版相較,其一百三十二頁的篇幅可謂相對清減不少,書後附錄的圖片也僅約略一半,足見重新再版所擴增的份量。而為何《增補水稻耕種法講演》會在日治末期由臺灣農會出版,箇中原因,則與時代的大背景息息相關。
就內文觀之,一九四四年的增補版除大幅增加附錄圖片外,原主文的十七個章節並未更動,並增加了〈六、蓬萊米の由來〉(頁八八—一三五)、〈七、佛印稻作概要〉(頁一三五—一五一)、〈八、比律賓中部呂宋平野蓬萊種作〉(頁一五二—一八四)等三章。附錄則調整較大,幾乎全面更動,介紹了數種雜糧作物的耕作方式及農具的介紹。除了〈六、蓬萊米の由來〉詳細介紹磯永吉一路走來培育蓬萊米的過程外,第七、第八章主要是介紹磯永吉於東南亞的考察事跡。「佛印」指的是二次大戰前的佛(法)領印度支那,涵蓋了今日的越南、高棉、寮國,經濟上以米穀為主要生產作物的地帶;而比律賓則指的是今菲律賓。
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日本於東南亞地區積極擴展勢力,作為南進跳板的臺灣島,其上的臺北帝國大學自無法逃離「南進政策」漩渦當中。一九四〇年起,臺北帝大更進一步接受總督府及軍方的委託,從事各項「南方研究」。其學術成果除了擴增本身的研究層面,更是為了政治服務與軍事目的而存在,對南方知識的推展亦有潛在的影響力量。磯永吉除擔任臺北帝國大學南方資源科學研究所所員,尚在總督府的安排下再至東南亞進行米作調查,並評估、勘查、甚至於指導當地推廣蓬萊米的耕作。在前述章節中,磯永吉透過其考察所得,詳細介紹這些地區的水稻風土情況,蓬萊米各品種於各地栽種的情況,以及如欲推廣可能遭逢的人文與自然環境等各方面的挑戰等等。將蓬萊米在臺灣擴展及在東南亞米作調查的章節安排於第五章的育種之後,多少反映出將日本稻種擴張的企圖心。不過除作為日本稻推廣的紀錄,這些介紹也將當地水稻發展以一個農業專業者的視野留下時代側寫。
在出刊者臺灣農會所登載的廣告中,也強調這本書為作者三十餘年持續不綴與臺灣的米共同生活所積累出之大作,故在此刻米穀增產的重要時節,且同是臺灣米「南進」之秋,本書的出版不獨是對於島內、更希望可以推薦給與南方相關的賢達云云;反映出當時濃厚的南進時代氛圍。但也因為這樣的時代背景,這本書得以大幅擴充內容與附圖後廣為發行及宣傳,讓更多讀者得以了解磯永吉在水稻改良、甚至於其他農事改良上的貢獻。
根據磯永吉在書籍問世前一年十二月二十日寫成的序言表示,由於匯集他於臺灣各地演講所成的前版《水稻耕種法講演》業已絕版,然要求再版者眾,於是他利用公餘的數個月,再將一些稻作相關的著作添加修訂。他自謙因時間匆忙,內容顯得雜亂,且行文不統一之處亦多,然仍希望可以傳遞其個人關於臺灣及作為比對的東南亞地區稻作之若干己見。在正文最後,磯永吉並特別提及,在增補的過程當中,由時為臺北帝國大學農學部助手三屋壽夫協助一切彙整與校對工作(頁四一七)。
觀覽全書內容,各講的安排如同稻米的生長歷程一般,從種子出發後,逐步涵蓋選種、耕種與育種相關現象的應用、蓬萊米的由來、東南亞稻作發展梗概、育苗、耕種技術(整地、深耕、插秧、正條密植、施肥)、灌溉、除草、病蟲害防制、田間管理、收穫與調製、壓稻技術及收量檢討等層面,可謂與稻作的生長軌跡緊密扣合。附錄則含性狀調查標準、水田冬季休閒的裡作、糊仔栽培,以及農具的運用方式等。且詳盡的圖解,能使有志投入農事者得有更直觀的參考圖像對照理解。絕非如其在序言中所謙稱的雜亂無章,反顯見其完整的架構體系,並兼顧到育種、農耕、採收、品質品評上的各個細節。要能掌握這些重點,確實是要有三十餘年豐富臺灣稻作經驗的磯永吉,方有能力做如此完整呈現。且原本就相當忙碌的磯永吉,在戰爭的特殊時節更是身兼數職,能完成這樣的巨作著實不易,其在序言中所述者實是自謙之詞。而附錄內關於二期水稻後休閒農地的裡作與糊仔番薯栽培建議,則提醒了人們,磯永吉對臺灣農業的關注並非僅侷限於稻作,他所關心者,更及於臺灣整體的農業及田地的多元運用。而這些改良,除了可提供更多的產出,更能改善農民的生計。
全書當中使用大量的專業術語、表格、數字等來呈顯磯永吉的研究所得,並佐證其論點,且厚實的份量及全以日文撰寫的情況來看,其對話的主要對象自非現地的臺灣農民,而是農事官僚、農會人員、田間指導者、米穀商人等等。但內容除了以農事的改革技術者及站在官方的指導之角度,磯永吉並未忽略從農耕現地出發的嘗試,對於土地如何做更有效率的運用,甚至對於農具如何使用、保養,亦在附錄中加以說明。
綜觀此書,如同臺大農藝系退休教授謝兆樞所言,該書「若是僅止於著書立說,則這一家之言,已足堪稱讀書人專家的典範,若再說是藏諸名山之作─存正史,可資政育人,纂佳誌,能鑑往知來」。其評論正可謂此書做了最佳的註解。
時代的註腳
完成《增補水稻耕種法講演》這本可謂日治時期臺灣稻作改良最具份量、且處於制高點的著作之後,時序僅過五百餘日,日本即戰敗投降,連帶影響了在臺日人的動向。
即便在大量日籍人士被遣送回國之際,磯永吉以其卓越的專長被商請留用,除持續從事教學,並擔任臺灣省農林廳技術顧問,繼續為臺灣農業付出。然物是人非,其幽苦的心境不難想像。但他仍在一九五四年完成另一本投注心力的代表著作Rice and Crops in Its Rotation in Subtropical Zones(亞熱帶地區水稻與輪作物),持續做出貢獻。一九五七年,磯永吉以七十一歲高齡自臺灣這個第二故鄉退休,離開前,蔣中正(一八八七—一九七五)總統特別接見慰勞,垂詢他的工作情形及對臺灣農林事業的意見。各地農會則以「農民導師/神農遺風/惠德裕民/蓬萊寶島」十六字彰顯其貢獻;臺北市長黃啟瑞(一九一〇—一九七六)贈送「每飯不忘」四字,以作紀念,實甚為貼切。為酬謝他對臺灣農業的貢獻,政府除頒予勳章,臺灣省議會並通過臨時動議,每年贈送他一千二百公斤的蓬萊米作為終生年金,提案人議長黃朝琴(一八九七—一九七二)的理由之一便是:「蓬萊米為磯博士一手所育成,故以蓬萊米為贈,意義較為深長。」
現今走進臺大校園內的磯小屋,在屋內,空氣中似仍留著當年磯永吉帶領著其他農學家與學生埋首在研究室中,一顆一顆挑選米粒、並專注整理農業實驗的光景。走出屋外,磯小屋旁的種植槽,在志工、學生群力整修後所種下各式稻米正蓬勃生長。此地並不定時舉辦各式活動,讓過往的研究中心蛻變成為散播農業知識的文化接點。而隨著《增補水稻耕種法講演》復刻板的面世,我們則可跨越時空親炙磯永吉這本重量級的大作,一觀那個時代農事改造與綠色革命的吉光片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