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摘錄)
本書緣起與旨趣
2007年,本人所著《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朝鮮王朝尊周思明問題研究(1637-1800)》一書得以出版,上文已提及。此書乃是本人在香港科大博士論文基礎上修訂而成的,初稿完成於2001年元月,2003年春將修改稿交給出版社,歷經波折,一直等到2007年十一月才最終正式出版。在等待出版過程中,本人於2004年七月,申請到一項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題為「清代中朝學術文化交流史研究」,乃是在博士論文基礎上,繼續進行研究。博士論文論題中心,是朝鮮王朝尊周思明問題,實際上關注朝鮮王朝在臣服清朝最初百餘年內,政治與軍事上,朝鮮雖不得不臣服清朝,但文化心態上以「尊明」旗號,抗拒清朝的影響,故而核心是朝鮮王朝的「尊明反清」問題。事實上,在近三百年清代中朝關係史上,清朝向朝鮮不斷施恩,採用德化政策,朝鮮一點點放鬆思想,慢慢被「感化」。在這個過程中,朝鮮思想界出現了許多爭論與抗拒,但最終隨著洪大容的燕行,以及他與浙江三士交往的傳奇,在朝鮮士人中間廣泛傳頌,成為朝鮮燕行使不斷效仿的榜樣,終於開啟了一個全新的中朝學人的大交往時代。探討這種關係的變化以及彼此交往的情形,正是本人所申請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的核心問題所在。2008年又申請到復旦大學「985」二期研究項目「清乾嘉學派對朝鮮北學派的影響與交流研究」,也是社科基金項目相關的部分。2012年,社科基金項目已經結項,本書即是在結項報告基礎上,進一步修改完善而成的,乃是著重探討朝鮮從「尊明反清」如何過渡到「尊明奉清」,以及乾嘉以後兩國學人彼此交往情形的演變。或許某種意義上,本書可以視作《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一書的姊妹篇吧。
本書乃是在專題研究基礎上而形成的,全書分上、下兩編。上編「朝鮮王朝對清意識之面面觀」,共八章,多重層面討論朝鮮王朝對清意識之演變。朝鮮王朝「小中華」思想,是近年來中韓學術界研究中朝關係史關注的中心問題之一,也是闡釋清代中朝關係演變的關鍵問題。但是對於這個詞何時出現、思想的內涵與演變如何,在中外學術界並未有十分明確的論定。依筆者考證,「小中華」一詞,最初是統一新羅時期,由佛教創立。宋代時期,就已經被中朝雙方廣泛接納,宋朝將接待高麗使臣的館舍命名為「小中華館」,高麗也以「小中華」自居,但是其思想上的內涵還很模糊。朝鮮王朝時期,隨著性理學的發展,與對明朝政治上的臣服和文化上的皈依,「慕華」成為朝鮮「小中華」思想的根本。而朝鮮王朝後期被迫成為清朝的藩國,政治上與軍事上的被迫臣服,性理學對政治的影響以及現實利益的考慮,「尊攘」思想、即「尊周思明」、「尊明攘清」成為朝鮮後期「小中華」思想的核心,因此左右著朝鮮後期對清意識的發展。故而本書以〈朝鮮王朝「小中華」思想的核心理念〉作為第一章,為全書論述奠定基礎。
接著兩章〈檀君朝鮮與箕子朝鮮歷史的塑造〉、〈朝鮮王朝關王廟創建本末與關王崇拜〉,選取兩個重要問題:朝鮮王朝箕子崇拜與關王崇拜,亦是與朝鮮王朝「小中華思想」密切相關的兩個重要問題。朝鮮王朝初期,朝鮮認同明朝是中華,並把朱元璋賜李成桂國號朝鮮,比附周武王封箕子於朝鮮,因而有明一代,朝鮮王朝一直信奉箕子朝鮮。不僅祭祀箕子,編修有關箕子朝鮮的史書,還有人自認為箕子的後人。與此同時,對於始祖檀君傳說,則多斥之為荒謬不經。隨著歷史變遷,清朝取代明朝之後,朝鮮自認為保存「中華」一脈,視清朝為夷狄,自主意識增強,檀君信仰漸漸有所恢復。而近代以後,隨著大韓帝國日漸衰落,並最終被日本吞併,在爭取民族獨立過程中,檀君最終取代箕子,成為韓國爭取民族獨立的重要象徵。在分析這一過程之中,我們看到對於歷史與傳說的選擇,真正歷史面目並不重要,而是後人認同的需要,決定著大韓民族對於根基歷史的認識。朝鮮的關王崇拜,乃壬辰倭亂時期(1592-1598),明朝將士傳入朝鮮半島的,當時明朝將領建立了數處關王廟。戰爭結束後,明朝將領撤歸,朝鮮半島上的關王廟一度荒廢,後來隨著朝鮮崇明反清思想的瀰漫,朝鮮半島上的關王廟崇拜,被朝鮮君臣接納為尊周思明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朝鮮國王從顯宗開始,不斷去參拜關王廟,並漸漸將明朝遺留下來的關王崇拜,納入朝鮮王朝自身文化的重要部分。在關王廟崇拜之中,不斷「刻上」韓國的標誌,最終成為韓國文化的重要部分。這兩章從思想史層面,探究朝鮮王朝「中華思想」內涵,實際上關注的核心論題是,朝鮮王朝對清的認同問題。
第四、五兩章〈入關前清與朝鮮關係的演變歷程〉和〈清朝對朝鮮王朝宗藩政策的演變〉,回到清韓關係史具體問題上,從清朝角度來討論彼此關係的演變。儘管清代中朝宗藩關係研究已經相當成熟,但學術界大多注重軍事和政治層面的研究,很少從思想史層面進行討論。本專題關注政治層面問題的同時,更注意從思想與認同層面,去探討雙邊關係的特質。無論是探討薩爾滸之戰和清入關前後與朝鮮關係的變化歷程,還是在隨後二百多年雙邊關係的演變,都將彼此認同作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進行討論。而且既考慮清朝對朝鮮宗藩政策的變化對雙邊關係的影響,又從朝鮮思想史的角度,探討其文化心態上的變化對雙邊關係的影響問題。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清代中朝宗藩關係的研究,使我們能更加把握清代中朝宗藩關係的獨特之處。這兩章乃是將政治史、軍事史與思想史結合起來進行論述的一種嘗試,從多重視角,試圖揭示更為豐富的歷史圖景。
第六、七兩章〈清初朝鮮之「復讎雪恥」理念〉、〈從丁未漂流人事件看朝鮮王朝尊明貶清文化心態〉。朝鮮王朝成為清朝藩國以後,長期以來有「尊明反清」的思想情緒,暗中進行崇明反清的活動,國王在昌德宮中建大報壇崇祀明朝皇帝,朝鮮儒林在萬東廟、明遺民後裔在大統廟分別崇祀明朝皇帝。在朝鮮暗中崇祀明朝活動之同時,對於清朝,儒林之中更有著一種強烈的「復讎雪恥」理念,瀰漫著相當長的時期,第六章討論這種「復讎雪恥」理念及其演變的歷程,這既是一個思想史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反映在雙邊認同層面上。第七章,透過闡釋1667年朝鮮對待臺灣鄭氏95位漂流人態度的變化,細緻分析這一個案,考察朝鮮士人崇明貶清的文化心態。這兩章表面上看,重在討論朝鮮王朝之「尊明」問題,但只限於口頭上的討論,遇到現實問題,不得不行「奉清」之實。「尊明」是朝鮮後半期思想意識的主流,似乎成為官方與士人意識中的底色。「貶清」則是與之相輔相成的另一面,但是當面對現實問題時,則有很多變化。1667年,時為康熙八年,林寅觀等95人被送往遼東的事件,正是一個典型事例。這是朝鮮首次真切地感受到南明的存在,看到95位穿著明朝的服裝來自臺灣的商人,帶著南明永曆的曆書,對於朝鮮人來說是一種難得的慰藉。從義理上考慮,從「尊明」的思想上著想,朝鮮理應將95人送還臺灣或者送到日本,給他們一條生路。但是經不住現實的考慮,採取「奉清」的行動,最終將他們送到遼東。但傳來全被處死的消息時,朝鮮君臣又陷入痛苦之中,最終採取各種辦法,試圖彌補內心的創傷。
第八章〈朝鮮王朝對清觀之演變〉,則梳理朝鮮王朝從臣服清朝以後,一直到最終被日本吞併,近三百年的時間中,朝鮮王朝對清朝稱謂用詞的變化,考察其對清文化心態的演變,進而呈現清代中朝關係親疏的變化及其背後的根源。從最初稱「清國」,用「胡」、「虜」等帶有貶抑性的詞彙,指代清人,到「北學派」人士肯定清朝掌握「周官舊制」,應該向清朝學習「利用厚生」之學,逐漸發生了改變。近代則一改原來的用詞,同明朝一樣,也稱清朝為「中國」,抑或稱「大清」,表達一種尊崇之意。這種對清用詞的變化,恰恰體現了朝鮮對清意識,由「尊明貶清」到「尊明奉清」的演變。
可見,上編關注的重心,乃從思想史與文化認同層面,抓住一些關鍵問題,共時性地考察朝鮮王朝中華觀與對清觀問題。其間有激烈的交鋒與碰撞,以多重視角,試圖說明朝鮮中華觀對其「尊明反清」與「尊明奉清」思想的影響,並以箕子朝鮮與檀君朝鮮尊崇的消長,對關王崇拜由漠視到熱衷的變化,朝鮮王朝對清稱謂用詞的變化等方面,揭示朝鮮王朝對清認同的演變。
下編「燕行使視野下朝鮮王朝對清意識的嬗變」,共六章,選取洪大容以後六個頗具代表性的個案,梳理清乾嘉以後中朝文化交流史的演變及其特徵。清代中朝學術文化交流史最重要的途徑就是使行往來,其實,在1765年洪大容來中國之前,儘管每年朝鮮都有數批使臣前來北京,但因為他們一直奉行「尊明反清」的思想,不願與清朝人交往,加上清初對朝鮮的控制也比較嚴,最初他們到北京後也沒有活動的自由,故而真正的學術交往並沒有展開。乾隆三十年(1765),洪大容隨叔父到了北京,他生平一直很想與清朝學人交往,終於在琉璃廠邂逅了來京參加會試的浙江舉人嚴誠(1732-1767)、潘庭筠(1742-?)和陸飛(1719-?)三人,一見如故。在北京隨後一個多月中,相聚七次,傾情相交,結下了生死情誼,從此開創了朝鮮學人與清朝學人交往的先聲,也打開了清代中朝學術文化交流史的大門。〈「北學」先驅洪大容與浙江三士〉,正是詳細分析了洪大容與清朝三士交往的經過、相互討論的學術問題、離別的情感及其深遠的影響。洪大容個人的意願恰好契合了時代的需要,也從此打開了朝鮮燕行使與清朝士人交往的大門,開啟了一個新的交往時代。這種交往的不斷發展,顯示著雙邊關係的日益緊密,歷時性地顯示著朝鮮王朝對清意識的轉變。
〈從《韓客巾衍集》之西傳看「北學派」與清人之交往〉,則是在洪大容回國以後,朝鮮青年士人李德懋、朴齊家(1750-1805)、柳得恭(1748-1807)、李書九沿著洪大容的足跡,積極主動與清朝士人交往。他們的詩詞合編《韓客巾衍集》,讓柳琴帶到北京,從此以詩會友,結識李調元(1734-1802)、潘庭筠等清朝學人。本章就集中討論《韓客巾衍集》傳入清朝的經過及其影響,並論及隨後朝鮮「北學派」人士與清朝學人的交往,從此開創了一個大交往的時代。因為有關朝鮮王朝「北學派」的研究,在中韓學術界都有非常豐富的成果,本文以《韓客巾衍集》的西傳為研究對象,既避開直接研究「北學派」的相關人士,同時又關注到其影響,乃一種有意識的考慮。洪大容是一個人,「北學派」則是一群人;一個人的行動,帶動著一群人的跟隨,並從此成為一股潮流。
隨後四章,則分別討論洪良浩(1724-1802)與紀昀(1724-1805)、李尚迪與張曜孫(1807-1862)、朴珪壽(1807-1877)與清咸同士人的交往,以及領選使金允植的天津之行對朝鮮近代洋務的影響,儘管時代有所不同,但是中朝士人交往的熱潮則越來越烈,這六個個案,各具代表性。洪大容是個隨行子弟,「北學派」也是一群下層的使行人員,他們交往的清人也多是中下層官吏與士人。洪良浩則是正使,紀昀是大學士,他們兩人的交往,顯示朝鮮燕行使與清朝官員全方位交往的展開,他們情感交融,彼此認同,相互珍惜,進入同一個「情」的世界。李尚迪作為朝鮮譯官,十二次來華,他既與以張曜孫為代表的清朝士人團體有親密的交往;同時,他也被張曜孫家族接納,他也接納張曜孫家族,成為家族共同的朋友,友情又似乎加上了親情的成分。朴珪壽與金允植師徒,是朝鮮近代史上非常重要的人物。面對著西方列強與日本的侵擾,他們受命西來,尋求解決之道。朴珪壽出發之前,國王竟然叮囑他應該盡可能利用與清人的交往,多方打聽西洋的情況。朴珪壽在北京期間,多方與清朝士人交往,有著十分密切的關係。但當他看到以明神宗母親為對象而畫的九蓮菩薩像破敗不堪時,觸動了他內心深處的「尊明」情感。經過多年努力,他寄回五十兩銀子,讓清朝友人代為重新裝裱,以便尋求內心的慰藉。可見,即便在近代,「奉清」已被廣為接受,但「尊明」從未走遠,只是深埋在朝顯士人內心深處。金允植在天津一年,在李鴻章等清朝洋務派人士的耳提面命之下,學習洋務,回國後,在朝鮮推行洋務,成為朝鮮近代轉型的重要人物。而在此期間,朝鮮發生「壬午兵變」,金允植當即向清朝請兵,在清朝的干預下,最終將政變平息。因此,當面對西方與日本的侵擾時,清朝又是朝鮮仰仗的「上國」,成為朝鮮的庇蔭。
因此,上編是從思想史的層面,將政治史、外交史與思想史結合起來,以專題問題為切入對象,試圖從幾個方面,宏觀呈現朝鮮王朝對清觀的演變情況。下編選取六個燕行使為研究對象,歷時性地解剖朝鮮王朝對清觀的嬗變。二者彼此關照,自成體系。因為本書並非通論性的著作,而是圍繞朝鮮王朝對清意識演變這個主題,從不同的專題上進行論述。故而有些問題,例如宗系辯誣問題與陽明學的傳入問題,皆未涉及,因為本書意不在全面探討清代中朝關係史,而這兩個主題與朝鮮王朝對清意識的關係也並不緊密,故存而不論。至於壬辰戰爭問題,本書雖未有專論,但是多章關注到了,壬辰戰爭主要是明代中朝關係史的主要問題之一,對於清代中朝關係,雖有影響,亦可存而不論。本書乃是接著《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一書,進一步深化的研究,有關朝鮮「尊明」問題,前者已進行了深入的探討,有些論題,例如大報壇的問題,在前書中已有系統的探討,本書不再贅述。儘管在思想史的層面上,因為性理學的支配,即便到了朝鮮王朝末期,朝鮮士人都沒有完全放棄「貶清」的意識,但在實際層面上,尤其是朝鮮王朝官方意識中,確實實現了由「尊明貶清」過渡到「尊明奉清」的轉變。這樣的認識,可以深化我們對清代中朝宗藩關係的理解。這正是本書撰著的旨趣。
第八章 朝鮮王朝對清觀之演變(摘錄)
一、「清國」之稱與反清意識
天聰十年(1636)初,後金諸貝勒勸皇太極稱帝,趁弔祭朝鮮王妃喪之際,派出以英俄爾岱、馬福塔為首的一個龐大代表團,前往朝鮮,希望朝鮮共同勸進,遭到朝鮮群臣激烈反對,竟有斬使傳聞。三月下旬英俄爾岱等狼狽逃回盛京。四月,皇太極在盛京稱帝,建國號「大清」,改元崇德,宣示大清王朝建立。當時朝鮮春信使羅德憲、回答使李廓被劫持參賀班,但他們始終不拜。回還之時,被要求帶回清朝國書,途中二人擅自開拆國書,「其書稱大清皇帝,稱我國曰爾國云云」,引起他們恐慌。這是朝鮮首次在外交文書中被要求稱「大清皇帝」,朝鮮君臣極其不滿,以為:「稱清一節,所關非細。以義理、利害,反復思惟,則金是稱汗時號,清是僭號後號。」因為自天聰元年(1626),建立兄弟之國關係後,兩國一直是平等的關係。現皇太極改國號「大清」稱帝,乃是僭越,朝鮮自然不允。諸多不順應清朝要求,終於招致清大兵臨境。1637年元月,國王仁祖被迫在南漢山城,與皇太極簽訂城下之盟,無條件臣服清朝,從而朝鮮王朝變成了清朝藩國。
在隨後近三百年的交往中,外交文書中,朝鮮自然得稱「大清」,但在私下以及他們內部公文與史書中,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甚少用「大清」一詞,往往稱「胡」、「夷」、「虜」,最多稱「清國」、「清」,幾乎從不用「中國」稱清朝,以示他們對清朝心態上的不臣。如仁祖十六年(1638)二月壬申,「以張維、李景奭所撰三田渡碑文,入送清國,使之自擇。」仁祖二十三年(1645)二月辛未,「世子還,清使偕入京。」孝宗八年(1657)稱「清國移諮,要得鳥銃一百杆,即運送至鳳凰城」,「冬至使鄭致和、副使李尚逸、書狀官禹昌續、歸自清國」。「清國以冊封皇后,遣使頒詔」,「清國皇太后殂,清遣使阿克敦、張廷枚來告訃」。英祖中期依然如此,如英祖三十三年(1755)十一月,英祖說:「清國所賜之諡,我國雖不用奏文,彼國或有稱先王之事,則不可不以其諡稱之。而其諡字,予既不知,是甚不可。宜並書一通,藏之史閣。」這種局面持續了百餘來年,在正祖年間(1776-1800年在位)開始,出現緩解,對清朝之稱謂上,方有所變化。
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乃因為相當長時期內,朝鮮王朝君臣心目中的「中國」乃指代明朝。朝鮮立國之時,就稱明朝為中國。如太祖二年(洪武二十六年,1393),朝鮮被迫「升稷山縣為郡。以縣人火者崔淵選入中國,奉使而來請之也」。當年文學李恬出使明朝被杖責,受到朝鮮憲司彈劾,其言:「惟我殿下即位以來,奉使天朝者,皆蒙至恩。今恬奉使入朝,進見應對之際,有所違失,至被歐杖,取笑中國。自是中國,不許朝聘,所以致此者,必有其故。」於是將其罷職。這裡的「中國」皆指明朝。而當明朝被推翻以後,朝鮮君臣依然用「中國」指代明朝。仁祖二十二年(1644),權斗昌試圖政變被逮捕,權斗昌受刑後供稱:「國事艱危,為清國所侵辱,百姓皆思中國,欲趁此時,內清朝廷,外攘夷虜,大志如斯而已。」以「中國」稱明朝,而稱清為「清國」,朝鮮王朝君臣之間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一直遵循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規定。
為何稱明朝「中國」,而不用「中國」稱清朝呢?而在朝鮮人看來,「中國」到底意味著什麼呢?誠如葛兆光在《宅茲中國》一書中,指出探討「中國」,應該從「歷史」、「文化」與「政治」三個層面去進行,而三者最終歸結到認同上面。筆者以為探討朝鮮之中國觀,也至少應從這三個層面入手:歷史淵源、思想文化與現實政治。下面借用申維翰(1681-1752)的解釋,或許可以窺見其中的端倪。申維翰寫道:
吾生也去中國萬有餘里,北望醫巫閭,西南限大海,磔磔然狼爪鯨牙之集而如林者,吾又不可津而蹊也。坐是東方之士,夾髧髦而稱中國、中國者,白紛如也,莫或有馬牛之風。然今自搢紳簪組外以及閭豎田更,其言中國山川、人民謠俗、物華方貢,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有,秦、漢、唐諸家仁人任士所驅驟之跡,歷歷在唇牙間,何也?以其所讀之書,皆中國也。中國之書以萬數,我必取《六經》、《四書》。周公我師,孔孟我儀,洛、閩我先導,是我亦中國人也。巾吾章甫,服吾逢掖;絃用二南,舞用九韶。夫子步與步,顏之趨與趨,是不唯中國,而殆洙泗人也。中國之人以億計,其不讀《六經》、《四書》,纓曼胡服,短衣瞋目而事刃,彼乃非中國人也。嗚呼!使吾而詩書中國,衣帶中國,泱泱乎大風也者。自箕聖之東封肇焉,與我明高皇帝光天之寵未衰,中國有聖人,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不然者,天下以春秋之柄不與中國,而與東方也章章哉⋯⋯吾夫子有九夷之思,今之天下,其亦有舍中國而彷徨者乎!
申維翰是朝鮮肅宗與英祖期間的著名文士。肅宗四十五年(康熙五十八年,1719)以制述官兼典翰,出使日本。後拜承文院副正字,官至奉常寺僉正。這段史料也是申維翰試圖回答如何理解「中國」的問題,一開始指出朝鮮人所謂的中國,乃不著邊際的。他也是從三層關係上進行解釋:
首先,在於朝鮮所奉行之儒家禮義、儒家文化與儒家學說,文化上與中國相通,向中國學習。《六經》、《四書》乃儒家經典,「周公我師,孔孟我儀,洛、閩我先導⋯⋯夫子步與步,顏之趨與趨」,朝鮮認真學習儒家學說,他認為朝鮮乃得儒家學術之真諦,行儒家之禮義。當時朝鮮有人論道:「夫所謂中國者,何也?禮義而已矣。禮義明,則戎狄可以為中國;禮義不明,則中國可以為戎狄。一人之身,有時乎中國,有時乎戎狄,固在於禮義之明與不明也。」儒家禮義,成為判定「中國」、「夷狄」之標準,成為當時朝鮮人普遍認同的看法。而朝鮮歷來奉行儒家禮義,這也是朝鮮儒林所津津樂道的。如言:「我國素以禮義聞天下,稱之以小中華。」「朝鮮實是知禮之國,其稱小中華,非虛語也。」正因為朝鮮奉行儒家禮義,故而被稱為「小中華」。而朝鮮所行之儒家禮義,可與中國相提並論、平起平坐。「我朝禮樂,侔擬中華。」「吾東方以海外小邦,比擬中國者,特以禮義所存耳。」「我國在外服,號為小中華。蓋有古仁賢之遺風焉,有禮法焉,有《詩》、《書》焉,有列聖之澤焉,有先生長者賢士大夫焉。」這正是朝鮮儒士們反覆宣講者。因為朝鮮奉行儒家禮義,衣冠制度、禮樂文明,皆係中華之風,「巾吾章甫,服吾逢掖;絃用二南,舞用九韶。」在朝鮮半島三千里江山上,儒風醇厚,中華之風盛行。這正是朝鮮所認同中國之依據。
明朝以程朱理學立國,而在他們看來,明朝正是儒家之大宗、禮義文明之淵藪,是他們效仿之榜樣,故而對明朝始終服膺,多方效仿。「吾東于中華,詩書禮樂,典章文物,無不慕效。」「我國號稱小中華,凡禮樂文物,民風士習,悉仿皇朝。」因此,歷經與明朝交往二百多年之後,朝鮮乃「誦中國書,行中國行,志中國志,乃稱中國之服」,成了大明中國的繼承者。
或許有人會問,清朝也是以程朱理學治國,遵循儒家禮義,為何清朝不能被稱為「中國」呢?但朝鮮人並不這樣看。因為朝鮮人堅信,清人因起於建州女真,生來就是夷狄,即便入主了中原,依然還是「夷狄」,「華夷之分,若乾坤定而貴賤位」。所以,「雖以元、清之入主中國,混一區宇者,不可與正統。律以邪正則邪而已,律以偏正則偏而已,下正字不得。蓋其處於人與禽獸之間,不可擬倫于秦晉隋唐也。雖強如苻堅、盛如德光,不可與之以中國之禮⋯⋯至若元、清兩虜,盜竊神州,據所非據,薙天下之髮,左天下之袵,驅堯舜三代之民於腥膻之中,天地之所不容,神人之所共誅也,豈容以進於中國而中國之乎!」故而清朝不能以「中國」稱之。
其次,從歷史上看,「箕聖之東封肇焉」,乃是箕子所開創的歷史傳統;「我明高皇帝光天之寵未衰」,則是指明太祖對朝鮮之恩寵,主要乃是指明太祖之賜國號「朝鮮」。把遠古的箕子朝鮮和前朝的明太祖之恩,結合一起,顯示朝鮮正統之來源。箕子乃是朝鮮「小中華」的開創者,也是歷代朝鮮儒士所反覆強調的。「箕封自是小中華,天下均稱一體家。」「詩書小中華,功德後朝鮮。」朝鮮王朝一開國,就把箕子作為朝鮮太祖李成桂比附的對象,賦予其極高地位。因而箕子受到廣泛尊崇。朝鮮初期的重臣鄭道傳,稱頌朱元璋賜國號之事道:
蓋以武王之命箕子者,命殿下。名既正矣,言既順矣。箕子陳武王以〈洪範〉,推衍其義,作八條之教,施之國中,教化盛行,風俗至美。朝鮮之名,聞於天下後世者如此。今既襲朝鮮之美號,則箕子之善政亦在所當講焉。嗚呼!天子之德無愧於周武,殿下之德亦豈有愧於箕子哉!將見〈洪範〉之學、八條之教,復行於今日也!
朱元璋賜李成桂國號為朝鮮,所謂「其來遠矣」,即與箕子有關,朝鮮諸臣馬上與箕子聯繫起來。鄭道傳是李成桂的開國功臣,朝鮮王朝的一切政制皆其親手制訂,對於朱元璋賜號朝鮮,他立即將李氏朝鮮與箕子朝鮮相提並論,並以箕子朝鮮作為李氏朝鮮效仿的目標,深以為榮。「天子之德,無愧於周武;殿下之德,亦豈有愧於箕子哉!」把明太祖朱元璋比作周武王,將李朝太祖李成桂比作箕子,以為〈洪範〉之學、八條之教,皆將行於今日。因此,從最開始朝鮮君臣就以箕子朝鮮作為比附的對象,隨後為歷代國王所遵循。世宗國王即言:「吾東方文物禮樂侔擬中國,迨今二千餘祀,惟箕子之教是賴。」並推崇武王封箕子於朝鮮,乃「天厚東方,畀之仁賢以惠斯民」。英祖亦以為「東方能免左衽之俗者,賴箕子之教」。箕子在朝鮮王朝受到了空前的重視和稱頌。箕子被塑造成小中華的始祖,成為朝鮮宣稱其為小中華最有力的證據。
最後,政治層面上,也就是其所處的現實層面,其所言「天下以春秋之柄不與中國,而與東方也章章哉」,意指在申維翰所處的時代,清朝並非中國,「中國為夷狄,天下不復知有皇朝者久矣。」原來的中國明朝已經不存,只剩下號稱「小中華」的朝鮮王朝了。「今天下,中華制度,獨存於我國。彼人之尊敬我,以有華制也。」所以朝鮮建大報壇,獨存中華正統支脈,獨掌「春秋之柄」。「天命靡常,皇社既屋,帝統墜地,獨大報一壇,乃皇春一脈之所寄也。」孔子曾「有九夷之思」,朝鮮雖號東夷,但孔子有「欲居」之意,「今之天下,其亦有舍中國而彷徨者乎」,意在當今之天下,唯有東國之朝鮮乃中華之所繫,即便孔子再世,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小中華」之地。
申維翰所論的三個方面,乃是從這三方面來解釋朝鮮與「中國」的關係,言下之意,作為「中國」的明朝已不存,清朝是夷狄,既然朝鮮與「中國」文化上相通,歷史上相融,現實中存有「中國」之脈,那朝鮮豈不是當下之「中國」了!儘管言辭間包含了這樣的深意,但是朝鮮人很少直接說朝鮮就是中國,而是從文化認同層面上講,朝鮮乃「小中華」,因為相當長的時間內,朝鮮人認為「中國」是指代明朝的,而「中華」作為一個更為寬泛的文化與思想概念,並非特指某個實體王朝,因而可以借用。明末清初之際,朝鮮儒林紛紛討論華夷觀,大力宣講朝鮮乃「小中華」,宋時烈的論斷最為有力,他與孝宗之「幄對說話」,甚至提出「北伐」之論,所以韓國學者認為宋時烈完善了朝鮮「小中華」思想的論述。這種「小中華」思想的論斷,乃是從文化認同層面去考慮的。這樣在某種程度上,也印證了葛兆光所提出的,對於「中國」的論述,歷史、文化與政治三個層面上,最終
將歸結為認同。
朝鮮王朝對清朝缺乏文化認同,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現實憂慮,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朝鮮君臣堅信清朝的江山不久,明朝遲早會「中興恢復」,因為「胡無百年之運」,在他們看來似乎是一條歷史通則。康熙初年,燕行使鄭太和就以為清朝已露衰敗之相,因為他看到清人從瀋陽去的,溺於富貴,奢侈日甚,而甲申以後出生的,又皆脆弱無力,「異於真靼,此衰弱之漸也」。並認為「真靼」侵虐漢人,罔有紀極,以致「人多愁怨,故清人無久遠之計」。並說清人將工匠、婦女、財寶、軍器移送瀋陽、寧古塔等處,「項背相望」,乃擔心事變,以為歸途之計。這種討論在肅宗(1674-1720在位)、英祖(1724-1776在位)時期尤甚,從時間上來說,恰恰是清朝建立百年前後。肅宗十二年(康熙二十五年),肅宗對諸臣說:「自古匈奴之入處中華者,皆不能久長,而今此清虜,據中國已過五十年,天理實難推知也。大明積德深厚,其子孫必有中興之慶,且神宗皇帝于我國,有百世不忘之恩,而拘於強弱之勢,抱羞忍過,以至於今,痛恨可勝言哉?」肅宗三十二年(康熙四十五年,1706)正月辛未,右參贊李頤命進《遼薊關防圖》,上箚曰:「臣往來燕路,伏見清人,不修內外城砦,惟於瀋陽、寧塔,增埤峙財,疑亦不自期以百年之運,而常有首丘營窟之計也。且伏聞徼外諸酋,種落日盛,清人歲輸金繒幾億萬計,又安知阿骨打、鐵木真之屬,不生於今日,而彼終以寧、瀋為歸,則勝國之兩困於女真、蒙古者,事勢亦猶是爾,豈可謂無此慮也?」肅宗三十六年(康熙四十九年,1710)十一月庚申,持平呂光周上疏曰:「康熙享國五十年,理極數盈,而近來奢淫已極,舉措顛倒,國內乖亂之狀,亦可想矣。雖無外患,康熙死後,兵亂可翹足而待。胡之巢穴,非瀋陽,即建州,皆與我國相接,一朝喪國,歸屯瀋、建之後,則我西北道,恐將先受其弊矣。彼代康熙而入中國者,亦豈置我於度外乎?內困此胡,外受他敵,則弱滕之勢,豈能枝梧乎?」英祖年間,有人認為將來清朝將被蒙古滅亡,希望加強蒙古語通譯的培養,「蓋今胡運之窮,不十數年可決,而蒙古強盛,異時呑並,必至之理也。邇來譯院蒙語,承訛襲謬,轉失本真,使他日危機交迫,而專對之臣,文字不通,譯舌之輩,言語乖異,則國家之患,必當在此。宜及時變通,虜既向衰,則將為無厭之求,國家所以彌縫應接,徒在於一介行李。而自設置通官以後,使臣便作無用之人。請移諮禮部,使使臣得以至部議事。」朝鮮藉口清朝無百年之運,將來北歸之時,會騷擾朝鮮北邊之境,故而加強對北邊控制。英祖十一年(雍正十三年,1735)五月乙丑,有朝臣向英祖進言:「臣奉使時,略探邊情。蓋女真巢窟,在於白頭山北肅慎故地,距我界隔一衣帶而已。東人每憂,彼若有事,將借路於我,歸寧古塔。臣意不然,寧塔乃金人之舊窟,建州即清國之開基,故彼以建州稱興京,瀋陽稱盛京。又聞移寧塔鎮于烏喇鎮船廠云,其地處於盛京、寧塔之間,相距各七百里。假令清人困而歸巢,何必舍烏喇易知之道,而涉他境素昧之地乎?豆、鴨沿江,徑路絕險,若穿我內地,踰薛罕則尤為迂迴。向年穆克登之來定兩界,意者將為輿圖,而不在他日借路耳。」對朝鮮人以為清人退歸遼東之路徑提出不同的意見,而且對當時朝鮮人對穆克登之勘界的看法,也提出了不同的解釋。可見,如何應對清朝崩潰之日所帶來的危機,相當長的時期內,成為朝鮮人普遍關注的問題。
因而,在肅宗與英祖近百年間,朝鮮君臣始終有一種危機感,清朝立國已近百年,朝鮮人堅信「胡無百年之運」,覺得清朝遲早會崩塌,返回其遼東故地,會給朝鮮帶來不可預料的破壞,因而朝鮮君臣時刻提醒自己,應該警惕,避免將來不可挽回的損失。這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一般,總是懸在朝鮮頭頂上,擔心其隨時都有可能落下來。故而,他們只有將反清旗幟時時高舉,不可能認同清朝為「中國」,既有歷史之根源,更重要的是現實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