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讀書則此心常在
本書十一篇論述,前五篇為南宋五種詩話相關問題之考論,第六篇述兩宋四十八家自贊詩文,第七篇論宋人對詞集之序、跋、題詞,第八篇說詞律,第九篇更說詞律與詞樂,第十篇談蘇軾於杜詩之領會與發揚,第十一篇再考聶隱娘傳奇。茲分別簡要說明如下:
第一篇,〈吳开與《優古堂詩話》〉:《優古堂詩話》與《能改齋漫錄》二書之糾葛,自郭紹虞先生於《宋詩話考》中提出質疑後,一直是懸案,經細考吳开與吳曾之生平,並比對兩書重複出現之實際情況,判定確然是吳曾採錄了吳开《優古堂詩話》全書,編入所輯的《能改齋漫錄》相關類別卷中,問題因得以釐清。篇末錄《優古堂詩話》全文一百五十六則,並逐條略說其要,以見吳开其人之見識。
第二篇,〈吳曾與《能改齋漫錄》〉:吳曾《能改齋漫錄》十八卷,分類編輯,共二千餘條,可稱繁複,而吳曾之生平事跡向來闕如;又《能改齋漫錄》大量抄錄其他著作以成書,所謂「漫錄」是也,其與吳开《優古堂詩話》重複者百餘條,大都見於卷八。今細考吳曾生平事跡,以與吳开相對照,並略說《能改齋漫錄》一書之大要,比對其卷八與吳开《優古堂詩話》之重複,作為判定吳曾抄錄《優古堂詩話》之佐證。
第三篇,〈《雪浪齋日記》考論〉:《雪浪齋日記》不見於所有宋代詩話著作中,而亦絕非如南宋范晞文《對床夜話》所稱係蘇軾所撰。經據所見相關記事考證,則實乃曾鞏弟曾宰之曾孫曾某所撰,其人與曾季貍為三從兄弟,亦非泛泛之輩。本篇曾以特稿發表於世新大學人文社會學報第十六期(2015年7月)。而《雪浪齋日記》全文四十四則釋要,並列篇末,以供參酌。
第四篇,〈龔相《復齋漫錄》與龔頤正《芥隱筆記》〉:《復齋漫錄》之編撰者,向來不詳,或以為即吳曾。經加詳考,大抵得以確定為龔相其人,而龔相之子龔頤正所交多一時名流,撰有《芥隱筆記》。父子二人之生平並經考實;乃《芥隱筆記》與《復齋漫錄》本不同性質,卻有微妙之連結,尤可引為佐證。本篇亦已發表於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國學學刊》季刊第二期(2016年6月)。篇末並附《復齋漫錄》七十三則釋要。
第五篇,〈阮閱《詩總》所錄《百斛明珠》考〉:北宋後期阮閱所編《詩總》,分四十六門共二千四百餘條。原書已不傳,今所見《詩話總龜》,已經後人數度增補,其所引用文獻有《百斛文》、《百斛明珠》者,雖前賢曾以為即東坡文字,而無任何說明交代。本文推求東坡與《百斛明珠》之關聯,並說明阮閱與南宋初期文士諱言東坡詩文之背景,並比較考索宋、明兩種《詩話總龜》所錄《百斛明珠》文之出處,從而確定所引《百斛文》、《百斛明珠》或《玉局文》,實皆東坡詩文也。
第六篇,〈兩宋四十八家自贊(題)寫真(傳神、畫像)詩文輯考〉:自唐白居易、裴度,始有〈自贊〉之作,蓋亦古人自我人生觀照、生命反思之意,而應係前此「人物贊」作品之延伸。白、裴之後,唐季猶不多見,入宋則蔚然成風,而諸人所作,頗有足供知人論世者,如東坡〈自贊寫真〉:「目若初生之犢,身如不繫之州;試問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云者,膾炙人口。兩宋自贊(題)寫真(傳神、畫像)詩文共四十八家一百八十七首,而周必大、陸游、楊萬里三家已占八十六首,極為突出,亦可見一時風會。
本篇有附論三:
附論一,〈王汾事跡考述〉:王汾為宋初名臣王禹偁之曾孫,是劉攽同年交好,與蘇軾、黃庭堅等人多有來往,雖功業無可述,但平生行事,有足以為一時人物言行參證者。
附論二,〈陸游年歲試說〉:於古人年歲之核計試作臆說。
附論三,〈陸游的自我對話─自贊和自白〉:輯陸游相關詩作一百四十八首,以見放翁之人生閱歷與了悟。
並附錄前人所作「古賢贊」詩文備參。
第七篇,〈宋人詞集〈序〉、〈跋〉、〈題詞〉文彙輯釋要〉:其中輯兩宋四十七家之作,略可見「詞」體由北宋入南宋之發展態勢。
第八篇,〈說詞律:以馮延巳「細雨濕流光」一句為例〉。馮詞〈南鄉子〉雙調詞首句「細雨濕流光」五字,首獲王安石之特賞,以為較李中主璟「細雨夢回雞塞遠」一句為好,而李後主煜「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則猶不如「細雨夢回雞塞遠」。「細雨濕流光」五字何以被推重?因就其平仄格律、意景等問題,試作分析,並考察其〈南鄉子〉雙調詞在後世之迴響。
第九篇,〈「詞律」與「詞樂」〉:詞體入宋後,其樂曲與唱法多已失傳,詞律與詞樂分異,雖有詞調而不能唱,宋人只能借用少數仍存之曲填詞,或依詞另度新腔,以使歌者能唱。其中〈陽關曲〉、〈小秦王〉為最常見之舊腔,特為突出!本文因考論以〈小秦王〉唱王維之〈陽關曲〉,遂成〈陽關小秦王〉之事實,乃至「三疊」之唱法。根據文獻資料彙整之,聊備一說,以為知音者參酌。
八、九兩篇,本以〈「詞律」與「詞樂」〉為題,在世新大學中文系主辦之「兩岸韻文學第八屆研討會」上做主題演講。會後自以頗可更加發揮,因擴寫為兩篇。
第十篇,〈蘇軾與「古今絕唱」〉:所謂「古今絕唱」之作,如何而定,必有分說;蘇軾熟讀杜詩,於常人未曾措意處,發覺幽微,既成就杜詩更多「絕唱」,又建構個人之「絕唱」,遂使詩聖與雪堂遺韻,千古如新!
丙申年十一初,撰成此文,以應佛光大學中文系蕭麗華主任之邀,於當年十一月十九日(2016年12月7日)為該系學生做專題演講;而東吳大學中文系鍾正道主任亦同時懇邀,時間只晚一週,實亦無能別寫新稿,自以本文對學生或有啟迪之用,遂一稿而兩用,但引言則不同。
第十一篇,〈宋《太平廣記》所收唐人豪俠傳奇〈聶隱娘〉〉:重新董理相關資料,對〈聶隱娘〉傳奇之作者問題試再考論,並說解全文,提供名作為延伸閱讀資料,以見傳奇產生之大背景。本篇原以〈豪俠聶隱娘傳奇小說探奇〉為題,發表於《青春共和國.創刊號》(2015年10月);當時侯孝賢先生正以《刺客聶隱娘》電影,獲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之殊榮,遂使「聶隱娘」轟動一時。本文應時而作,也在意外。敝帚自珍,一併收入。
十一篇論述,均在2015、2016、2017三年內陸續完成,是皆個人讀書心得,未必有何特識高論。因思自1968年側身上庠,忽忽五十載,今秋因故暫歇講學,則此十一篇之作,是亦一里程碑耶!然讀書寫作之性習不變,蓋寄心於斯,常得其樂也!北宋張載有云:「讀書則此心常在」,豈不然哉!
是為序!
丁酉年立冬(2017年11月7日)於新店心隱齋
導讀
黃啟方教授博學深思,長年優遊於中國文學的天地,在宋代文學的領域,造詣尤深,耳目所及,幾不作第二人想;因而可以舉重若輕地撰述,時序上下兩宋源流,領域橫跨詩、詞、文,綜而論之,既各有要旨,卻又彼此呼應,氣脈相通,令我們逐步走進宋代文學的萬仞宮牆,歷覽其殿宇之美煥,庭園池苑之秀逸:猶如本書這樣的煌煌鉅著。
顯赫輝煌的漢唐盛世之後,宋代雖然局促一隅,但依然開發出足以鼎立的特殊文明,個人私見以為:宋人意氣似或不及,但思理卻更深遠。表現在文學上則是感性的詞與理性的詩並行,文章則上下古今議論縱橫而歸諸道理。更重要的是自詩話的興起標誌著,形成的不僅是「創作」全盛的時代,更是「批評」流行的時代。詩話不僅作文學的品鑑,更記掌故,敘雜事,性質往往近於筆記,甚至小說,本身即具文學的趣味,同時更是當時文人社會之風習趣味的極佳寫照,不論從文學、文學史、文學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都是重要的史料。因而,臺靜農先生在上世紀六○年代即已主持「百種詩話類編」,印行之後,嘉惠學者無數。但詩話的「筆記」性質,編撰者並不具近代的著作權觀念,選抄、甚至割裂原書,散入己編,以漫錄為名,更是名正言順,於是遂有文本與作者考證之需要。本書前四篇考訂《優古堂詩話》、《能改齋漫錄》、《雪浪齋日記》、《復齋漫錄》等四詩話的作者與相互關連,信而有徵;並著錄條文,鉤稽內容,精簡切要,足供後學踵事。第五篇考訂阮閱《詩總》所錄《百斛明珠》出自蘇東坡之手,並推斷因宣和時蘇文遭禁,乃以別稱收錄,本篇一一考其出處,除其異文可資參考,亦可見出思想文字流傳之不易!
宋代,不同於漢、唐的英雄型、名士型的文化,基本上是個聖賢型的文化,因而克己復禮,動心忍性:少了飛揚跋扈之姿,但卻寧靜自守而博學深思,因而既善古今人物品鑑,亦因修德自省而多自贊寫真之作。本書第六篇,既探討人物贊源流,自贊寫真文體形成;而以兩宋自贊寫真四十八家詩文作了彙考,可謂掌握兩宋文學大家自觀自照的精神面貌,反映的不僅是個人的性情精神自覺,更是德行文章合而為一的文化文學理念,其實契入兩宋文學精神真諦,而為其開啟之關鍵:彙考留給後來學者無限發揮空間;加上附錄各篇確實已為象贊此一文類定體了。
宋代文學最奇異的現象是詩、文皆極興盛,而且波瀾壯闊,高潮迭起;卻在淺斟低唱之際,另啟了一種有人認為足以代表宋代的文類:詞!宋人詞集的「序」、「跋」、「題詞」,不但反映了宋人作詞的時代環境,個人背景,以及創作與其「隱含讀者群」共同的文學理念與藝術偏向,更可以窺知詞風演變與詞史發展。本書第七篇的彙輯釋要,正是藉第一手資料的詮解,來作貼近宋人觀點的宋代詞史、詞體之接受史的重建,而不僅限於一人一家言。這是我們重建詞史所不能忽略的「歷史」觀點。
本書其他各篇,正都足以令我們認識利用宋代名家的品評,擬作而能深入作品精髓的欣賞途徑。本書最為金針度人的一篇,乃〈說詞律:以馮延巳「細雨濕流光」一句為例〉,雖曰「一句為例」,其實包括:傳記考證、文學主張、相關作品、詞意境界、音律分析、語構考察、影響流傳,真是教示多方,全由王安石一句:「『細雨濕流光』最好」的評賞,延展而出,正是如何利用宋人詩話等著作而可以深入重審中國文學的最好範例。以此為金鑰,利用本書所輯編的文學作品及相關評論資料,深入可探索一家、一篇的文學精神與風格表現;擴大則可以形成近古文學的新視野而足以改寫文學史。因而本書是寶山,既可以飽覽宋人情理兼備的精神風光與文學丰采;更可習得研究探索文藝社會的研究方法,並應用相關資料以作分殊各別的深入研究,進一步則為改寫文學史;因此本書也是開風氣的重要著作,遲早必在學界會有廣大的迴響。
柯慶明
2018年立夏於臺灣大學澄思樓308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