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版序
中國文學批評自有源遠流長的傳統,在這方面著述已有不少。但是在近代意義的文學批評產生之後迄今,是否可以說也自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傳統呢?是否今天的學者除了向古代的大傳統,或者西方的新潮流學習之外,也可以自近代以迄當代的這些學者的努力有所取法?這本書或許就是一個回答。作者相信它正是一個生生不息,日益壯大的活的傳統,因此對它的重新檢視,或許最能啟示我們抉擇甚至開創自己的方向。
本書包含三個部分,第一輯正是對於此一方興未艾的文學批評的活傳統的一個扼要的敘述。這個敘述始於晚清的梁啟超與王國維而終於民國七十年的文學批評發展。雖然許多地方受寫作當時的資料不足,以及閱讀不廣的限制,筆者已盡力設法詮釋自己對於此一傳統的瞭解與評估。所以它並不就是一個完備的歷史敘述,而是一種「述論」,是以它的「成一家之言」的主張的意義,要大於「通古今之變」的紀錄的意義。
第二輯則集中在凸顯梁啟超和王國維在近代中國文學批評形成之際,對於傳統批評的承先啟後之努力所達致的成就,以及因而形成的典型的對立。其中第一章的重點在闡釋他們個別對中國文學批評的「言志傳統」與「神韻傳統」的承揚,以及他們文學觀之對立的意義。第二章則側重在視他們的實際批評為一可資取法的典範,一方面檢視它們的理論基礎,一方面探討它們的運作程序。把第一輯中以發展延續為主的廣泛敘述,集中焦點在兩大類型的典型理論的深入探索。一則重視橫長的外延的發展,一則重視縱深的內部理論系統的檢視。它們在某種意義上正是「橫看成嶺側成峯」,互補的兩種觀相。第二輯的充量的考察,顯然亦可彌補第一輯中過度簡約的敘述上的缺漏,因而顯示它們的敘述其實只是冰山的一角,為了見林只好不見樹,即使見樹亦不見枝。這原是敘述角度的必然限制,並非事實真相如此簡易。
第三輯其實可以算是本書的附錄。在這些短論與演講中,作者始終關切文學與時代,與現實的若即若離的關係,這個問題顯然正觸及「言志」傳統與「神韻」傳統的對立。而關於新文學運動的演講,似亦可補充第一輯中論「文學革命」的一些未盡之意。因此雖然短論不免都是大題小作;而演講紀錄更是假手旁人,將兩小時的話語,縮節成三千字的短文,其掛一漏萬的大綱性質以及瞭解上的隔礙距離更是灼然可見,但作者對於某些問題的關注,以及演講之際的基本思維方向則仍大體可見。是以仍然決定將它們附上,以供讀者參考。
本書各章的寫作,大多出於外在機緣的催促。因此頗有「書被催成墨未濃」之感。而且大抵成於不但白天教課,更得在夜間部教課完畢之餘的深夜,是以亦頗有「夜吟應覺月光寒」之慨。第一輯原是應《中華民國文化史》一書,〈文學〉一章的主編侯建人老師之邀,為該書的〈文學批評〉一節而寫,後來以初稿長達十一萬字遠超過「文學」一章的全部篇幅,因此只作「長編」之用。侯建人老師以為棄之可惜,因此安排在《近代中國》以連載了四期的方式發表。不論寫作當時,或發表之際,皆因篇幅限制,而將注語省略,至今事隔多年,當年所收羅借用之書籍亦皆散逸,終於未能增補,是不免有憾。
第二輯的兩章,頭一章是應臺大外文系主辦的慶祝臺大四十週年校慶「文學批評研討會」之邀在會上宣讀的論文。第二章則是應清華中語系主辦「第一屆中國文學批評研討會」之邀在會上宣讀的論文。它們原是我在臺大中文系學術研討會上,以「梁啟超、王國維與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的兩種趨向」為題的只提大綱,尚未寫定的口頭報告的前後兩部分。但是當時側重在與「現代」文學批評的關係,而較少觸及與「言志」、「神韻」傳統的關係;亦對梁、王二人對於文學與文學批評的知識論立場未作深究。可是在原來的討論中卻包含了未曾為二文所涵蓋的梁、王二人對於「作品情感性質、美的性質,以及負面現象之考慮」等問題的見解上的差異之討論。但是撰寫成文之際,由於各研討會對論文長度的限制,以及截稿日期的緊迫,不但切割成了如是兩章,而且重點亦各有差異,並且兩章寫成的時間相差亦有二年,與原來做口頭報告更是長達四年,不但前後筆調未必一致,見解也有偏重上的進展,似乎很難重新加以統合。既然不能一氣呵成於前,就決定保持它們發表的原貌。至於曾經講過而尚未寫定的中間部分,就俟來日另行定題撰寫了。
至於第三輯的「短論與演講」亦各是應不同的機緣不同的指定之下的產物。〈文學反映現實嗎?〉是在哈佛大學訪問研究期間,應《波士頓通訊》之邀限字三千的作品。〈文學創作與文學研究的時代使命〉則是應邀在臺大中文系慶祝四十週年校慶擴大學術研討會上,以上述指定題目所作的限時十五分鐘的發言稿。後來因梅新先生的盛情,在中央日報改以〈期待偉大的文學創作及文學批評〉發表。〈生命情調的分享:談文學欣賞〉原是應臺大哲學系學會之邀的指定範圍的演講,講完之後意外的發現同學們已將他們的紀錄交給了《臺大校訊》,經校訊的編輯單位要求刪定成三千字發表。〈五四與新文學運動的再思〉,則是應臺大中文、歷史、哲學三系學會之邀,在他們合辦的「五四週系列演講」中所作的一場指定題目的演講。本來以為事過境遷應如船過水無痕,又意外的發現已為中文二邱健恩同學整理發表在《臺大校訊》上,現在亦將該篇紀錄,除了其中明顯誤解之處略加刪改,大體仍依原樣輯入。
是以,全書各篇由於都有特殊的外緣,亦皆有一定的時間、篇幅上的限制,而總是免不了有倉促之際的思慮未周,以及緣於篇幅的言不盡意之處。因此,「假如有時間⋯⋯」,絕對是該再事修補。但是「路的盡頭還是路,路總是引向更多的路」,許多的新工作、新責任總是紛至沓來,能否有此一天實在令人懷疑。所以決定仍以此很不周全的原貌出版,實因近來常常思索《西遊記》中所謂「天地不全」的奧義,不免嘗想「《紅樓夢》未完」或者亦非憾事,它不是因此而留給了後世讀者與學者們更大的自由活動的空間了嗎?「虛室生白」,「當其無而有物之用」,這未嘗不是一種很好的自我解構!
出版此書之際,正是《文學批評》第九期出版未久,第十期得著手準備之際。回顧十餘年來,自從結束學生生涯之後,很幸運的仍有種種機緣繼續向許多師長學習;而在文學批評方面則《文學批評》編委會的諸位師長所予的教益顯然最多。因之,雖然這不是一部很理想的著述,但是還是願意獻給他們,感謝他們多年來的教誨與關愛: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