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童府,童貫立即將沈傲迎入正廳,將左右的人等都叫出去,只留下一個心腹的老僕斟茶倒水。
沈傲剛喝了口茶,童貫已經搶先一步到了沈傲的腳下,道:「殿下救救咱家。」
沈傲不由一驚,道:「童公公這是什麼話,像是天塌下來一樣。」
童貫苦笑搖頭道:「殿下若是不來,咱家還真以為是天塌下來了,不知怎麼的,朝廷突然派了那王信來做欽差,督促三邊。原本陛下對咱家一直是信任有加的,卻不知是聽了誰的讒言,說什麼咱家年紀大了,要為咱家分憂……」
童貫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伴君如伴虎,他這老油條豈會不知道?做臣子的被說成年紀大,既可以理解是天子體恤,也可以解讀為是抄家滅族的前奏。
童貫又道:「這王信一來,咱家才知道事情遠不是這麼簡單,他到了三邊,第一件事就是給懷州商人開放了關隘,還徹查了不少三邊的軍將,這些人……」
童貫訕訕然道:「多少都是咱家的心腹。古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邊關也是如此,如今邊鎮的大權落到了王信手中,王信身為欽差,這不是擺明了是要挑咱家的錯?咱家不敢說邊關的將佐都是奉公守法,要挑錯還不容易,殿下……你可得為咱家拿個主意,那王信到底是授了陛下的聖意,特地來整治咱家?還是因為懷州商人的緣故惹出來的事?」
沈傲想了想,道:「這幾個月我與陛下通信,陛下也提及過三邊的事,對你並沒有微詞,應當不是聖意。」
童貫聽了不禁鬆了口氣,他在三邊樹大根深,一個欽差,並不至於惶恐到這個地步。最怕的就是王信是帶著宮裡的授意,那才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有口不能辯,只能乖乖洗乾淨脖子任人宰殺。
童貫不禁冷笑起來:「這麼說,是那些懷州人搗的鬼?真真想不到,懷州人的能量大到這個地步。」
沈傲沒興致理他和王信的糾葛,在他看來,童貫和王信只不過是朝廷鬥爭的延續而已,與其有精力去管這個,倒不如多放些精神在朝廷那兒。他問道:
「太原地崩,如今已過去了一個半月,有什麼新鮮事嗎?」
童貫心中已經大定,打起精神道:「昨天夜裡送來的消息。」他苦笑一聲,正色道:「殿下聽了可不要生氣。」
他慢悠悠的道:「太原地崩,祈國公奉旨賑災,誰知出了亂子。陛下龍顏大怒,三日之前,已派人去將他押回京中,多半進了大理寺,準備候審了。這一次地崩本就事出突然,天下議論紛紛,更有人妖言惑眾,說是上天警示陛下,是亡國的先兆!原本陛下就希望立即壓下這事來,誰知道祈國公到了那兒,帶了銀錢居然籌不到糧食,災民沒有飯吃,結果出了事,數千上萬人襲擊欽差行轅,雖是被駐在太原的邊軍彈壓下去,可是這事聯繫到地崩,就變得不簡單了,只怕這一次,祈國公要完了。」
沈傲正低頭喝茶,聽了童貫的話,手中的杯盞不禁跌落在地上,抬起眸來,道:「你再說一遍!」
童貫苦笑著又說了一遍,道:
「朝廷這一次共撥下了五百萬賑災銀錢,按照市價,便是買下兩百萬擔米來也是足夠,可是祈國公到了太原,竟是不購米,耽誤了時間,才釀出大禍。殿下與祈國公走得近,這時候,還是不要為他出頭的好,地崩本就是天大的事,宮裡憂心如焚,如今又鬧了這麼一齣,祈國公和宮裡的情分早就蕩然無存了。據說賢妃娘娘到太后那兒去求情,連太后都不敢答應。」
沈傲整個人呆了一下,地崩的政治影響實在太大,尤其是太原這麼大的地崩,若是換作前朝,宮裡發罪己詔、首輔引咎致仕都是常有的事,如今因為周正的賑災失當,終於爆發了出來。
眼下只怕無數人都在期盼著讓周正背下這地崩的黑鍋。激起民變的罪名,只怕和謀反也差不多了,別說是沈傲,就是太后站出來說話也不頂用。
既是地崩,就肯定要有人倒楣;皇帝沒倒楣,首輔沒倒楣,不是合該周正倒楣?
只是周正和沈傲的關係,沈傲是絕不可能袖手旁觀的。他的臉色霎時陰沉下來,道:「祈國公去賑災,是誰舉薦的?」
童貫見沈傲臉色不好,不敢觸怒他,連忙道:「是李邦彥。」他猶豫了一下,又道:「李邦彥是懷州人,太原也是懷州的重要商路之一,咱家聽說,用銀錢就地購買糧食賑災也是李邦彥的主意,這李邦彥莫不是刻意與那些商人串通?」
他繼續按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應當錯不了,之所以舉薦祈國公,只怕還是因為殿下的緣故。」
沈傲是何等聰明的人,一點就透,冷哼一聲道:「這個節骨眼上,他們還想發災難財,又怕本王將來追究,所以特意將祈國公拉下水?如此一來,本王若是追究他們,第一個要剷除的就是祈國公是嗎?哼,好深的心機。」
大致的脈絡已經清楚,雖然不能確定,如今卻是最合理的解釋。李邦彥教唆皇帝就地購糧,而糧食在懷州商人手裡,這些商人要賣糧,當然不可能按市價去賣,便是翻個十倍、百倍也是稀鬆平常的事。這李邦彥設下了一個口袋,就是等欽差去把錢交出來。而周正則是其中的關鍵,要想做到沒人追究,只要把周正拉下水即可,反正糧食是周正採購的,出了事也是他擔著。
結果周正到了太原,商人報出的價格讓他不能接受,於是便僵持下來,之後便發生了民變,這賑災不力的黑鍋自然落在了周正身上。
原本按李邦彥的估計,周正到了太原,老老實實花高價買了糧食,再叫商人們送些賄賂過去,大家一起發財,皆大歡喜。誰知周正這人,賑災的錢卻是不敢碰,如今才鬧出這麼大的事。
沈傲冷笑一聲:「這件事的原委,先叫人去徹查出來。童公公,太原的邊軍雖然和你沒干係,可是那邊你有沒有熟人?」
童貫點頭道:「自然是有,三邊和太原一向是千絲萬縷的。殿下的意思是叫咱家托人去打聽?」
沈傲頷首點頭道:「你一邊去打聽,有了準信立即給我寫信。至於汴京那兒,本王親自去處理。他娘的,這幫混賬把算盤打到了本王的頭上,今日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他們還不知道我沈傲為什麼叫沈愣子了。」
童貫道:「殿下要三思,這件事關係實在太大,莫說天下人已經議論紛紛,都說祈國公罔顧災民,才激出來的民變;就是宮裡頭也已經勃然大怒了,地崩和民變兩件事加起來,誰沾進去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沈傲淡淡一笑:「試試又何妨?」
沈傲心裡不免有些焦急,想到許多的往事,他能有今日,與周正分不開關係,汴京城裡的周夫人和周若肯定是急壞了,自己又不在,家裡竟是沒有一個男人,便歸心似箭,若不是這時候天色太晚,真希望立即起程。
童貫也不好再勸什麼,只是道:「殿下既然主意已定,咱家也只好隨殿下試一試了。」
又叫人給沈傲換了一盞新茶,安慰道:「這麼大的事,肯定要三司會審,還要御審也不一定,不管怎麼說,周公爺現在只是待罪,苦頭肯定是不會吃的,殿下也不必太憂心,想定了主意再說。」
沈傲點了點頭道:「眼下的關鍵還是太原,先打聽消息吧。」說罷喝了口茶,誰知這茶是新換的,他有些失魂落魄,竟冷不防將嘴燙了。
只是這一燙,反而讓他冷靜下來,心裡對自己說,這時候一定要冷靜,周家的榮辱都託付在自己身上了,唯有冷靜,才能把泰山大人救出來。
童貫見沈傲心神不定的樣子,苦笑一聲,也就告辭出去。
沈傲去叫人尋了周恆來,將這事和周恆說了。周恆先是呆了一下,隨即道:「我爹一定是冤枉的,表哥,我這就去汴京,先見爹爹一面。」
沈傲攔住他:「深更半夜,急在這一時幹什麼,你去了有什麼用?」
周恆又是沮喪又是無力,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眼淚模糊的道:「總比在這裡乾等著好。表哥,是不是有什麼隱情?我爹一向謹慎,怎麼會出這麼大的疏忽?我娘現在不知怎麼樣了……」
他突然發覺自己竟是一點主意都沒有,整個人變得沮喪無比。
沈傲按住他的肩,安慰的道:「事情還沒有查清楚,表哥也不好猜測,明日清早我們就趕回去,不管如何,有表哥在,就絕不會讓國公吃虧。這件事若是當真沒有其他的干係倒也罷了,若要讓表哥知道有人使絆子……」沈傲冷冷一笑:「我和他不共戴天!」
周恆聽了沈傲的話,心裡才安定了一些,在他心裡,沈傲一直無所不能。
沈傲拍拍他的背道:「夜深了,先回去歇息,養足了精神,才好趕路。」
周恆搖搖頭,道:「我不睏,一點都不想睡,我在這裡坐坐好嗎?」
沈傲點頭,這時候他的心情也有點亂,兩個人都坐在廳裡愣愣的發呆,誰也沒有說一句話。廳中的紅燭不知什麼時候燃到了盡頭,陡然熄滅,整個大廳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的沈傲呆呆坐著,想到許多的往事,竟有些傷感。他自小就是個孤兒,穿越之後更是舉目無親,在他心裡,一直將周正當做最親密的人之一。如今周正遭難,讓沈傲突然有點失去了方寸。他默默的調整心態,反覆的想著事情的前因後果和影響,不知不覺間,雄雞鳴叫,天空已經露出了魚肚白的晨光。
「天亮了。」周恆黑著眼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艱難的說出一句話。
沈傲點點頭,雖然有些疲倦,可是這時候他不得不抖擻起精神,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出發!表弟去營中找韓世忠和童虎,讓韓世忠帶隊慢慢返程;至於童虎,讓他帶十幾個侍衛隨我們先走。」
太原地崩,天子腳下顯然議論得更多一些,衙門的公人雖然四處打探,拿捕一些造謠滋事的好事之徒,可是各種傳言卻是像長了翅膀一樣,竟有幾分愈演愈烈的架勢。
等到民變的消息傳來,倒是人人自危了,歷來地崩都伴隨著改朝換代的傳言,以訛傳訛的事本就最容易讓人深信,鬼神之說也一向讓人津津樂道,越是神秘,反而信的人越多。只是真要改朝換代,又不知幾家歡喜幾家愁了。
犯官周正押回汴京的時候,前去圍看的人不少,所謂國之將亡必有奸佞,這時候管他周正是誰,居然都是唾罵不止。不只是一些跟風的大臣上疏要徹查嚴懲,就是市井中也是這個論調。
山雨欲來,恰好這幾日汴京又是連日大雨如注,連空氣之中都多了幾分肅殺。
大理寺門前,稀瀝瀝的雨沖刷著門前的一對石獅,石獅之後中門大開,四個穿著蓑衣戴著斗笠的禁軍按刀佇立,帽檐下,猶如瀑布一樣的雨線看不到停歇的跡象,與中門相對的,是一處刻著「奉公」二字的影壁,影壁上還罕見地刻有浮雕,是一隻神獸的模樣。
獬豸乃是「法獸」。如《淮南子修務篇》所說,牠身形大者如牛,小看如羊,樣貌大致類似麒麟,全身長著濃密黝黑的毛髮,雙目明亮有神,額上通常有一支獨角,據傳該獸擁有很高的智慧,能聽懂人言,對不誠實不忠厚的人就會用角抵觸。因此從外面往中門內張望過去,便能看到那猙獰怒目的獬豸獸,很是駭人。
就在這濕漉漉的雨天裡,只見兩輛馬車徐徐駛來,馬車的裝飾浮華無比,自然不是尋常富戶所能媲美,尤其是那車廂上的釉彩,更是尊顯了主人的不凡地位。
車夫冒雨催促著馬,跑到了大理寺前穩穩地停住,接著,幾個隨著馬車過來的奴婢撐傘到了車轅旁,低聲朝車裡說了一會兒話,馬車中走出幾個女眷來。
為首的一個婦人,捻著佛珠,年約四十上下,雲髻有些凌亂,臉上帶著幾分疲倦,她抬頭看了這大理寺門前的牌樓,腳步略帶遲疑。
後頭的丫頭給她撐著傘,低聲道:「夫人,就是這兒沒有錯,大理寺並沒有大獄,聽劉勝說,這後頭有起臥室,老爺想必就住在那裡。」
夫人吁了口氣,這時,後頭的一輛馬車也停下來,走出四個人來,為首的是周若。周若的眼睛都哭腫了,俏生生的臉上還殘留著淚痕,一邊的唐茉兒給她打著傘,另一邊的蓁蓁,挽著她的胳膊幫她擦拭著眼角的淚花,春兒走在後頭,手裡提著食盒。
隨來的主事劉文已經拿了拜帖過去,對那門前的胥吏道:「我家夫人要見姜敏姜大人,勞煩幾個小哥通報一聲。」
幾個胥吏相互對視一眼,其中一個道:「車廂邊的可是祁國府的周夫人?」
劉文顯得有些疲倦地點頭道:「正是。」
一個胥吏苦笑道:「要見姜大人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們若是來見祈國公的,找姜大人也沒有用。姜大人與祈國公是世交,這是汴京城人盡皆知的事,宮裡已經有旨,讓姜大人回避,因此祈國公的事,如今都由暫代副審的宜陽侯處置,今日他也在內堂,若是周夫人要見他求情,將拜帖送去他那兒就對了。」
劉文感激地道:「如此就多謝了,那就見宜陽侯吧。」劉文從袖中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碎銀子來,每人塞了一點,道:「勞煩您走一趟。」
其中一個胥吏接了拜帖,便冒雨繞過影壁去了。劉文在簷下等著,周夫人和周若四女則是在雨中焦灼等待。
足足用了一盞茶功夫,竟是一點音信都沒有,劉文臉上露出失望之色。自從祁國公遭難,夫人已經數次昏厥過去,夫人身子骨本就虛弱,如今還要冒雨受這個罪,他心裡也不好受。還好沈家的幾個夫人都來幫襯,總還沒出什麼亂子。
在以往,祈國公是何其高貴的人物,誰知世態炎涼,許多從前來往的人如今都不敢上門了。只有老爺的幾個好友來探望了一下,石英委了夫人過來,姜敏等人也都前來安慰,可是他們畢竟幫不上什麼忙。
劉文想,若是平西王這個時候在汴京該有多好,也不必讓他這個老奴六神無主了。還有,若是安寧帝姬沒有在宮裡待產,說不定也能起幾分作用。至少這個平時一向在老爺面前低眉順眼的什麼宜陽侯,是萬萬不敢端這麼大的架子的。
正胡思亂想著,終於來了個人,來人明顯也是個主事。前去通報的胥吏給他撐著傘,這主事看了劉文一眼,道:「哪位是周夫人?」
雨中的周夫人捻著佛珠快步過去,後頭的丫頭來不及反應,見夫人一下子步入了雨中,連忙追上去,周若四女也隨著周夫人到了中門。
周夫人急道:「老身就是,敢問……」
這主事冷冷地打斷她道:「我家侯爺公務繁忙,只怕抽不開空來見夫人,夫人還是請回吧。」他的目光落在春兒提著的食盒上,淡淡道:「哦,是來給國公爺送飯的?這就不必了,這大理寺又不是刑部,酒食隨時都備著的,倒是讓諸位女眷擔心了。」
他的語言還算客氣,只是這倨傲的態度讓人心寒,周夫人幾個都是女人,沒見過這種場面,這時候不知如何是好。周正關在這裡已經幾天,好幾次讓人來打探消息,都沒傳出什麼音訊來,今日若是不見一見,周夫人和周若都放心不下。
周夫人定了定神,便朝這主事福了福,帶著顫音道:「無論如何,也請宜陽侯見上老身一面,老身只是個婦人,許多禮儀都不懂,若有怠慢處,還請海涵。」說著,忙不迭地給劉文使眼色。
劉文會意,抽出一張十貫的錢引要遞上去。這主事冷冷一笑,卻是一下子拍開劉文的手,惡聲惡氣地道:「誰要你們的臭錢?」錢引從劉文手裡落下來,掉在泥濘的石磚上,一下變得稀爛。
劉文這時已經有些怒氣了,就算是待罪,也沒有不許家眷探視的道理。自家夫人對他一個下人這般客氣,他不領情也就罷了,竟還折辱,便怒道:
「你家宜陽侯往日哪次要見我家公爺,公爺又何時怠慢過?今日我家夫人要見宜陽侯,不曾想竟是這般,這臉也變得太快了一些吧。」
周夫人想用眼神制止劉文,此刻,她心裡已經猜出宜陽侯是刻意要與自己為難,不禁生怕再惹怒他們,老爺在裡頭說不定會遭了小人的陷害,因此儘量想息事寧人,大不了回去就是,誰知劉文一下子上了火氣,沒有注意到夫人的為難。
周若也不由道:「宜陽侯不見我娘也就罷了,我是平西王妃,平時宜陽侯不也是叫自己的夫人常來巴結嗎?今日我倒是要見見他!」
只見那主事臉色一變,冷笑道:「王妃可莫要欺負我這做下人的。實話說了吧,今日就是平西王親來,我家侯爺說不見照樣擋駕。今次莫說是平西王,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祈國公。要走就快走,堵在這裡做什麼?唱戲嗎?」
主事一口的懷州官話,原本不說平西王還好,一提及這三個字,他笑得更冷,道:「待定了罪下來,抄家是少不了的,還得瑟什麼?」
周若氣得要暈過去,手指著他,怒道:「惡奴!」
主事淡淡一笑道:「鄙人只是奉侯爺之命請諸位夫人回去,惡不惡談不上,不過鄙人倒是奉勸一句,早些給你家老爺準備後事吧。」說罷對胥吏吩咐一聲:「往後他們再來就不必再通報了。」說罷,便旋身要進去。
周若氣急道:「你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