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已縱騎接近城池,親眼目睹這一幕慘劇,只覺眼前鮮紅一片,盡是那些垂死掙扎卻不知道生路何在的百姓,看著他們如同沒頭蒼蠅般亂竄,卻不知道奪取武器,反抗殺戮,那武勇些的,只是四處亂竄,擠開比自己瘦弱的同胞,尋找安全的地方躲避,那些更加孱弱的,竟直接坐臥原地,不管是漢軍的火槍襲來,還是滿人的大刀臨頭,竟自端坐不動,就這麼全無反抗的默然死去,便是連慘叫聲,亦是那麼軟弱無力。
他眼角慢慢流下淚水,雙手將馬韁繩緊緊勒住,手心的指甲直刺入肉,幾滴殷紅的血珠慢慢流將下來,想了一會又緩緩搖頭,喃喃自語道:
「這不是天地不仁,這實在是咎由自取!關外之人號稱勇悍,實則早早歸順了異族,有奶便是娘。揚州屠城,八十萬漢人被屠,有幾個敢抗?都指望刀子落在別人頭上,便是眼見親朋兄長被殺,亦是不敢發一言,更別提衝上前去抗擊,待刀子落在自己頭上,又如何指望別人相助於己!如此這般,一直待全城被屠盡而終。到了後世,居然還有子孫後人指責是史可法反抗才導致屠城,當真是鮮廉寡恥之極!」
他靜靜騎於馬上,四周天色漸暗,城池內外卻仍是殺聲震天,被驅趕向前的漢人終究無法衝亂漢軍的陣腳,不但沒有衝至城外,反而已在漢軍的前衝下被逼開城角,此時不但整個城頭被漢軍占領,便是城角之下火槍和弓箭的射程之內,再也沒有滿人存身之處。那些殘餘僥倖未死的漢人因見身後滿人漸少,前方的黑衣攻城軍隊又十分凶狠,各人早就放棄了衝出城外逃生的打算,拚了命地向後方逃去,待夜色降臨,八旗兵已無法控制局面,只得放任所有的漢人逃出生天,護衛著滿人老弱,慢慢後撤。
上萬支火槍最後一次擊發,槍口迸發的亮光雖弱,卻匯聚成了一片片微弱的亮光,整個瀋陽西城方向,漢人早就逃得乾淨,便是滿人旗兵,亦是蹤影不見,槍聲漸漸稀落下去,各級將軍喝令軍士靠著城牆內外戒備,自晨至晚,戰事打了一天,漢軍在付出近三千士兵陣亡,重傷輕傷者八千餘人的代價之後,擊殺了過半正規的八旗駐軍,還有數千臨時徵召武裝的旗民亦陳屍於城下。瀋陽全城被破,也只是時間罷了。
張偉已登上城頭,那西門上的城門已被大炮轟塌,殘留了大半的空地,張偉踏著滿地的碎石而上,眺望遠方。
只是此時夜色已濃,他自是什麼也看不到,黑漆漆的夜色中看不到任何燈火,方圓十數里的瀋陽城此時正如同鬼域一般,令人感覺不到任何生氣的存在。
「大人,看一會兒便下來吧。此時戰線不穩,需防敵人拚命反撲。」
張傑、黃得功兩人身為最前線的指揮官,張偉駕臨前沿,萬一出了什麼岔子,兩人可是脫不了的干係。
「你們也小心過逾了,敵人此時已是疲敝之極,主力大半在這城頭被滅,又哪裡還有力量來反撲。」
他口中反駁兩人,卻是聽了兩人勸說,步下城頭,待行到城外,由親衛團團護住,見張黃二人緊隨在後,便問道:「此番攻城,咱們損傷過大,以你二人的見識,這城內之戰該當如何?」
張傑略一思忖,便揚眉答道:「大人想必是胸有成竹,這才考較咱們。依我的見識,夜晚與八旗巷戰危險,就是勝了亦是慘勝。漢軍死傷已超過預期,咱們承受不了更大的死傷了。」
張偉略一點頭,道:「不錯。若是現在命全軍入城搜剿八旗,到明日,哼,城內滿人此時一定在分頭集結,就等著我們大意衝入。我人數雖多,到底肉搏實力不如滿人,殺敵一萬自損八千的蠢事,我此番攻城時已幹了一次,再也不能犯這個錯了!」
目視張傑,道:「繼續說!」
「以屬下的見識,待明日天明,將火炮營的輕型火炮盡數推入城內,漢軍以火槍配火炮,逐街轟炸清除敵人,萬騎射手在後護衛,遇敵前衝則以火槍配合弓箭驅敵,決不能再和敵兵肉搏了。」
「這不成。你說的戰馬固然是對,可惜耗時太多。今早張瑞派人來報,已發現遼陽廣寧一帶有零星敵兵過來,可能是先期的偵騎。漢軍攻城損耗太大,野戰咱們固然不怕敵軍,只是又要多加死傷。按你的打法,沒有幾天時間瀋陽大局不定,我們不能早些後撤,這不成的!」
張傑咬牙道:「那麼……唯今之計,只能縱火焚城了!」
張偉眼皮一跳,卻是不露聲色,轉臉又問黃得功:「你說說看,該當如何?」
「末將贊同張傑將軍的意思,大人若是想少折損士兵,又能快速定城,只能先行縱火,用大火燒得城內敵人避無可避……只是這樣必然有大量百姓死難,太傷天和了。」
張偉輕輕咬一下嘴唇,道:「天大的罪過,我一個人來擔當。城內百姓當此亂世,唯有自求多福吧。」
說罷令道:「契力何必,你去準備桐油布條等燃火物品,製成火箭,現在是西北風向,你帶著萬騎去東門處點燃火箭,向城內射箭縱火!」
「是!」
「林興珠,顧振,曹變蛟,你們各帶著自己的本部兵馬,由南門、北門處用火把放火,不可深入,只需將火頭點起,任它燒!」
「末將等遵令!」
「張傑、黃得功,一會兒火起,將各城城門打開,百姓若是向外逃的,指定地點集結,不聽命令的,可當場擊殺,決不能讓滿人貴戚混在百姓中逃了。」
「末將遵令!」
他下完命令後,便騎馬回營休息,待他用完晚飯出得大帳,卻見周全斌等人立於帳外侍候,他先是不理會諸將。只放眼向城內看去,已可見瀋陽東門處火光沖天而起。
因是萬騎用火箭射出放火,是故東門處燃燒面積最大最早,再加上當時的民居大半是木板和麥草搭建而成,除了富貴人家,哪有那麼多青磚瓦房,這沾了桐油的火箭一落到那些普通民居之上,立時火借風勢,燃將起來。
開始時尚有不怕死的百姓拚死救火,待大火成片燒了起來,所有人皆知無法,那要財不要命的,便拚命衝進火場搶救財物,多有被大火燒死,或是被煙熏暈過去,不知不覺間死於大火之內。稍有些頭腦的,立時攜老扶幼,拚了命地向城門處跑,知道這大火必是攻城軍隊所放,哪裡還敢耽擱。
靠近城門處的眾百姓因起火較早,倒是跑出來不少,待張偉此時看到大火將夜空照亮,數十米高的火焰在空中衝騰翻滾,整個東門附近已經站不住人,趕往東門逃生的眾百姓無法,又只得原路折回,此時南門北門西門俱已起火,好在此時火勢不大,城內百姓尚是絡繹不絕的向城外逃生。
此時因城內動靜太大,張偉身處之地雖離城較遠,卻仍可聽到城內百姓亂紛紛逃難的腳步聲,哭喊聲,那大火燃燒木料時的劈哩啪啦聲,又彷彿可聽到無數人臨終時的咒罵……嘆一口氣,向周全斌道:「全斌,此事你覺得如何?」
周全斌淡然答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若是大人中規中矩的令漢軍入城尋敵巷戰,那全斌必然是要勸諫的。咱們是拖不起,也損失不起了。大人這般的舉措,全斌以為很對。」
「甚好,那咱們就靜待天明吧。」
一群南人將軍就這麼靜靜地站立於土坡之上,看著那城內情形。
這一夜間大火燒個不停,無數城內百姓死於火災,皇太極父子經營十數年的繁華盛京,便在這一場大火中煙消雲散。
待第二日正午,大火漸息,漢軍將城池團團圍住,除了留下必要人手看管城內僥倖逃出的眾百姓外,全軍由各城門魚貫而入,只見各處皆是殘垣斷壁,仍有零星的小火不住燃燒,偶有大難不死逃過火災的滿人,也是瞬息便被擊斃。一直待攻入後金汗宮附近,因此地甚少民居,大火早早便被隔斷,城內未死的滿人和八旗兵士盡皆逃難至此,待漢軍殺到,因地勢空曠,昨晚擋住了大火的宮城,正好便於火器犀利的漢軍強攻,那些滿人縱是拚命反抗,奈何根本無法近身。待漢軍的火炮推到,幾輪炮轟過後,滿人的有組織抵抗便告停歇,紛紛四散而逃。
待天明後,張偉下令收拾殘兵,接納流民,傳諭全營不得濫殺,將投降的滿人全數歸攏一處,不使生亂。總待將來回台灣時,將這些降人一併帶走,藉以削弱滿人實力。
濟爾哈朗的貝勒府離汗宮頗近,昨夜大火時,他便知道此番再無法阻擋漢軍入城,心灰意冷之下,立時回府屠盡了自己的妻兒老小,又一把火將貝勒府燒毀,這才帶著親兵入汗宮守備。
到得宮中之後,將心一橫,命令屬下親兵入得後宮,將躲藏在宮內的所有宮娥妃嬪盡數殺死,以防這些大汗的禁臠被他人染指。
他立於汗宮正殿十王亭外的大道之上,靜待入宮殺戮的親兵前來回報,他只穿了一件青色箭衣,背負弓箭,手持樸刀,只等著宮內事了,便親自帶兵抵擋漢軍的進攻。
「貝勒爺,宮內所有的人都殺光了,一個也沒有留下。」
他派去的擺牙喇親衛首領回來稟報,濟爾哈朗轉身一看,只看他殺得全身是血,頭上、辮髮上,亦是染滿了殷紅的鮮血,濟爾哈朗略一點頭,便待領著他前去汗宮之外抵敵。
卻聽那親兵首領又道:「貝勒爺,只是我四處搜尋,沒有找到宸妃和永福宮的莊妃。」
濟爾哈朗吃了一驚,問道:「她二人最得大汗的恩寵,怎地不肯死難,私自出宮逃跑了麼?」
「聽宮內人說,昨日大戰,宸妃親帶著宮內使喚人前往西門,幫著搬運箭矢等物,因宸妃娘娘甚得大汗愛重,宮內守衛並不敢阻攔。城破之後,原本是要護送宸妃和莊妃姑侄回宮,後來貝勒下令驅趕漢民,一時間混亂不堪,失了兩位娘娘的下落,如今,再也無法尋找了。」
濟爾哈朗點頭道:「是了,昨日我也曾看到宸妃在戰場上幫忙。唉,她一個女子,居然落到如此田地,實在是我的恥羞。是以我沒有前去問候,也沒有派人去保護她們,我真是該死。想來她們昨日已死在亂兵之中,為大汗盡忠盡節了。」慘笑兩聲,仰天長笑道:「婦人女子尚且如此,難道咱們反倒不如她們?走吧,只有戰死的滿人,沒有投降的滿人!」
待漢軍以火炮轟擊汗宮附近的滿人,濟爾哈朗、德格類、杜度等貝勒貝子皆都當場戰死,范文程、李永芳逃逸不知下落。城內所有的在籍八旗,除了前日戰死,或是死於火災的,亦是盡皆死難於汗宮附近。偶爾有逃竄至他處躲避的,亦被屠城的漢軍發現殺死,便是有不少漢民,死於殺紅了眼的漢軍槍下。
待傍晚時分,大局已定,城內漢軍諸將恭請張偉入城時,遍地的屍體和血跡阻塞了道路,張偉一邊前行,一邊待前面的開路漢軍打掃街面,此時的瀋陽城內,除了漢軍之外,再無人蹤可見。
張偉一路到得後金汗宮之外,想起去年來時此地一片繁盛景象,忍不住低頭嘆一口氣,戰爭的破壞當真是太大了。回想中國歷史,歷朝歷代均是大修宮殿,漢宮毀於董卓,到隋唐之際重修長安,那唐宮的後花園中,便留有漢朝的未央宮。待黃巢朱溫又毀長安,連同漢宮殘跡在內,整個繁華的長安城亦只能留存於史書之中。
中國人對焚毀前朝建築興趣濃厚之極,幾千年的歷史下來,只留存了北京故宮一座,當真是令人可嗟可嘆。只是張偉此番破壞,卻是情不得已,此番不但要在後金的財力物力,還有人力儲備上給予皇太極以致命重擊。還要在氣勢上給後金國一記重擊,令其在覬覦明朝內地財富時,心理上始終顧忌來自海上身後的襲擊。再加上盛京被毀,十餘年積累的財富大量流失,軍心士氣必然受到重創,就這一點而言,可比什麼都令皇太極難受吧。
他一路低頭想來,已是縱馬騎入十王亭官道,一直向上,那馬越過低矮的宮門台階,直入勤政殿大殿之內。此時的後金雖然禁令不嚴,多有貝勒騎馬入宮的,不像後世,縱是親王大臣,沒有受賞「紫禁城騎馬」的特權,是不可以騎馬入宮門半步的。縱使如此,像張偉這樣騎著高頭大馬橫衝直撞的情形,亦是對整個後金國帝國尊嚴的踐踏。
待入殿之後,張偉方醒悟過來,又掉轉馬頭,巡視一番,見有不少漢軍官兵提桶潑水救火,原來是守護汗宮的八旗兵眼見抵敵不住,便縱火焚燒汗宮,待漢軍衝入,大火即將燃起,幸得宮內水井甚多,漢軍拚力搶救,方將大火控制。
「張鼐,命他們不必救火了,只需將餘火防住,令其餘人等入宮搬運財物典籍,待東西搬出來後,再加上幾把火,把這汗宮燒毀。」
張鼐點頭應了,自去依張偉吩咐安排屬下分頭行事,數千名漢軍聽命入宮,將後金國十餘年來積累的財富搬運而出。金、銀、絲帛、東珠、玄狐皮、古董、圭、如意,乃至後金文書典籍,漢軍官兵不住地進出搜尋,將整個汗宮搜刮得如同水洗一般乾淨,方才住手。
張偉卻不管不顧,只是騎馬在這後金後宮中四處查看,見宮中女子全數被砍死在地,料想是旗兵臨敗前瘋狂殺戮,不使這些大汗的女人落入敵手,張偉心中不屑一顧,心道:「這些滿蒙女子,老子可是吃不消。」
此時的後金國尚且不允許與漢人聯姻,那滿蒙女人甚少洗澡,以當時的條件,便是入了宮也是無法與入關後相比,滿蒙之人又性喜喝馬奶、羊奶,身上皆有此類腥味,以張偉之尊榮,又怎能受得了這些。是以心中菲薄一番,對這宮內諸嬪妃一事漠不關心,準備再巡視一番,便可出宮離去。
他此時正在後宮一處小宮殿前盤桓,因見此處與其他後宮宮殿不同,雖是不大,佈置的卻是別致異常,諸多物件家俱,皆與內地豪富之家的內室相同,與其他後宮嬪妃居室的粗疏不同,可看出這宮中的主人心思十分細膩。
又見宮內暖閣內有一盤下到殘局的象棋,張偉素喜象棋,當年閒暇無事時便拖著何斌、陳永華等人對奕,這幾年他越發忙碌,棋亦沒空下了。此時偶見棋局在前,便坐將下來,研究一番。
那紅棋顯是位女子所執,佈局落子都極精巧,卻嫌其綿弱無力,張偉略看幾眼,便失了興趣,又去看那黑棋的佈子。黑棋卻是比紅棋凶橫許多,落子佈局大殺大伐,即便是要失子,也是一副魚死網破、與敵共亡的勁頭,只是黑棋顯是學棋的時間不長,雖是進攻凶猛,卻已有了數處漏洞,這棋若是下將下去,只怕是敗多勝少。
張偉心中默默算了半晌的棋路,終覺難以扳回,心中不樂,便抬手招來身邊親衛,問道:「這宮裏尚有活人麼?」
「回大人的話,旗兵俱已戰死,便是宮內女人們,也都讓他們給殺了。除了幾個命大沒死的蘇拉雜役,再也沒有活人了。便是那幾個沒死的,也都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快將人抬來!」
待親衛將那幾個快斷氣的蘇拉雜役抬來,張偉急聲問道:「你們說,這裏是誰的居處?」
「軍爺……饒命……」
「誰要你的命了,你快說,說了我命人給你醫治!」
有一蘇拉傷勢較輕,勉強抬起身子四處一看,卻又因起身動靜過大,忍不住咳了半天,方才向張偉答道:「軍爺,這是永福宮,是莊妃的居處。」
張偉唔了一聲,負手歪頭略想一想,便已知道這莊妃便是他身處現代之時,電視中形象美麗聰慧,先是扶幼子福臨即位,以感情籠絡住了一世梟雄多爾袞,後來又保幼孫康熙,在誅鰲拜、平三藩等大事中發揮了重大作用,被人尊稱為「兩朝興國太后」的莊妃,大玉兒。
因向身邊親兵吩咐道:「抬著這幾人,在宮內搜尋一下,看看有沒有莊妃的遺體。」
莊妃生於一六一三年,十三歲時便從科爾沁部出嫁,嫁給了姑父皇太極,待一六四三年皇太極病故,她也不過三十出頭,此時年方十六,若是在張偉的那個時代,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女高中生。
當時後金為了與蒙古的科爾沁部加強聯盟關係,自努爾哈赤起,整個後金汗國不住地迎娶科部的公主,又將後金的格格下嫁給科部的台吉,這種政治聯姻只是為了政治利益,又哪裡管顧女人的心思。別說是十三歲,便是十一二歲,亦有出巡聯姻的。
想到此處,又想到家中那美麗聰慧的柳如是,張偉搖一搖頭,終究無法苟同古人的這種做法。
待搜尋的親兵回來,卻是四處也尋不到莊妃的屍體,便是那宸妃亦是蹤影不見,又得知這姑侄二人昨日曾上西門協守,張偉嘆一口氣,知道很難再找到這位歷史上呼風喚雨的女人,當下意興蕭索,騎馬離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