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蛾（上）【精品集】

《吸血蛾》：驚魂的故事反映了幽微的人性

著名文化評論家 陳曉林

《吸血蛾》是古龍創意的「驚魂六記」中第二個故事，他除了撰擬情節大綱外，還親自順稿、潤稿、定稿，因此這個故事所要表達的真諦與深意，可以完全視為邁入成熟時期的古龍作品。

「只有從心靈深處發出的恐怖，才是真正的恐怖。那種意境，絕不是刀光劍影所能表達的了。那才是真正的驚魂。」彷彿是為了印證自己的這番體認，古龍以吸血蛾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鄉野傳說為引線，抒寫了一個「真正的」恐怖故事；然而，在結合並操作了懸疑、驚悚、推理、俠義等各個通俗小說的元素，並賦予了「古龍風格」的敘事魅力之餘，如何凸顯出「從心靈深處發出的恐怖」，才是這篇小說的精髓所在。而古龍在創作理念與境界上之所以迥異於一般武俠作家，亦於此可見。當然，先決要件是故事必須引人入勝。

恐怖的親身經歷

一隻晶瑩如碧玉的青蛾，通體閃爍著妖異的幽光！幽光中一雙血紅的眼睛，血絲彎彎曲曲的由下向上伸展，凝聚在「眼」的上方，就像是一雙眼眉，方圓的蛾肚更像是鼻子。驟看來，那簡直就像是一張臉，鬼臉！同時，血紅的蛾口中吐出了一支血紅的吸管，像尖針一樣向他刺出！

當「聚寶齋」主人崔北海乍見如此詭異的「吸血蛾」在自己房內襲來之際，他陷入驚駭欲絕的心理狀態，誠屬人之常情。然而，當他驚魂甫定，拔出享譽江湖的「七星絕命劍」向撲面而來的吸血蛾劈去時，明明近在眼前的吸血蛾竟化為漸漸淡去的青碧幻影，瞬息消失。他隨即向同在室內的妻子易竹君提及此一怪異情景，易竹君居然聲稱根本未曾看到什麼吸血蛾，只看到他發瘋般的持劍砍劈！

然後，第二天出現兩隻吸血蛾來襲。第三天為四隻。巡日倍增。到了第六天，崔北海在睡眠中居然看到一大團青碧晶瑩的吸血蛾伏在妻子的雙乳中央，他伸手去驅逐，卻被狠叮一口；然而，詢問易竹君，她則說自己全無感覺，一切都是他幻想出來的！

但當地副總捕頭杜笑天是崔北海的友人，與他在一起時卻親眼見到吸血蛾出現，並被叮到；因此，吸血蛾只是崔的幻想之說，又顯被推翻。傳說中，「蛾王」會於每月十五，月圓之時出現，屆時遭到先遣的吸血蛾鎖定者必無倖免；於是崔北海不得不致函已絕交三年的遊俠劍客常護花，要求常趕來救他。同時，他秘密撰寫日記，逐日紀錄吸血蛾出現的情景。

離奇的血蛾襲擊

收到「吸血蛾日夜窺伺左右，命危在旦夕！」的緊急求救函，常護花義無反顧，星夜啟程。但此時易竹君因認為其夫罹患精神疾病，請來醫術精良的表哥郭璞看診。詎料吸血蛾又群集出現，而郭璞亦稱未見到，應是崔北海一己的幻想。於是崔懷疑易、郭二人有染，故意以異術豢養並指揮吸血蛾來襲，意圖謀財害命。

正在夫妻互相疑忌之際，崔北海忽傳失蹤，然後被發現已死在「聚寶齋」密室，屍骸則遭大群吸血蛾啃為骷髏。於是官方介入辦案，正副總捕楊迅、杜笑天以疑犯名義拘禁易、郭二人。然而，三年前曾與崔北海結仇的「飛環鐵劍」史雙河卻於此時浮上檯面，官方先是查出郭璞曾租借史的莊園圈養大批吸血蛾，繼又發現史雙河才是吸血蛾的主人，而杜笑天為了探查史的隱秘，卻不幸殉職。同一時間，易、郭在官方獄中身亡，也是遭吸血蛾啃噬所致。至此，整個案情已撲朔迷離。

詭譎的財寶繼承

當然，按照武俠小說習見的套路，必須等到真正的主角常護花進場，案情才可能獲得突破。但古龍一向擅於擺脫窠臼，事實上，在本書中，常護花只扮演了穿針引線及臨門一腳的角色，至於恐怖氣氛的營造、敘事節奏的調度、佈局伏線的掌握、重大情節的逆轉，均是環繞著崔北海生前死後的安排而展開。常護花趕到後發現崔北海的遺書中已對「聚寶齋」所蒐羅的龐大財富作了安排：指定遺產繼承人是「龍三公子」龍玉波等三位，但其中二人已亡故，崔並指定若三人均身亡，則由常護花繼承全部財寶。這形同將常護花推到與龍玉波尖銳對立的情境。可是，崔北海與龍玉波等三人本無深交，與常護花又已絕交，他在面臨吸血蛾「旦夕窺伺，危在旦夕」的時刻，何以要預立這樣不合情理的遺囑？

駭人的陰謀佈局

真相逐漸被常護花揭露。崔北海一直懷疑妻子不貞，與郭璞有染並圖謀襲奪他的財富，故而遺產繼承上排除了易竹君乃屬意料中事。然而他面臨吸血蛾帶來的死亡威脅時，何以要設計讓江湖兩大頂級高手常護花與龍玉波發生利益衝突，卻是煞費猜疑之事。若非常護花俠義為懷，全無爭奪財寶的意思，本案的真相極可能石沉大海。

原來，崔北海所留下有關吸血蛾「旦夕窺伺」的詳細紀錄，其實都是他刻意杜撰與渲染的情節，目的在藉由身邊的官商同儕口耳相傳，營造出「吸血蛾殺人」的恐怖印象，待至時機成熟，便一方面佈置自己已遭吸血蛾噬斃的假象，另方面以雷霆手段襲殺易、郭，因官方以為他已先死，故不會懷疑他是兇手。

而挑撥龍、常兩人相爭，除了讓自己「死後」局面呈現一片渾沌，以轉移官方視線外，其實亦涉及崔北海當年不足為外人道的虧心事，況且，只要龍、常一旦對立爭鬥，無人再來理會吸血蛾之謎，崔便大可從容將其暗藏的財寶運走獨享，而不致驚動官方或武林中人。

深刻的人性透視

至於吸血蛾，當然也自始即是崔北海一手圈養的唬人道具，身為易容高手的他忽而改扮為史雙河，忽而又化身為郭璞，到了圖窮匕現的時刻，他將史、郭二人分別滅口，連妻子易竹君亦一起以「吸血蛾殺人」的名目下了毒手。至此，古龍所說「只有從心靈深處發出的恐怖，才是真正的恐怖」，果然獲得了充分的闡釋和發揮。發出青碧幽光，儼然要擇人而噬的吸血蛾，其實並不是致命的毒物，真正致人於死，連妻子易竹君、好友常護花都是心目中必須置之死地的珠寶界大豪、江湖上名人的崔北海，顯然要比吸血蛾毒上千萬倍，也恐怖千萬倍！

於是，凡對古龍的創作理念有興趣的讀者朋友均可分明看出：《吸血蛾》正是成熟期古龍實踐其創作理念的一篇典型之作。此時的古龍，強調武俠小說的出路，正如任何真正高明的純文學作品一樣，是在於深刻地剖示複雜的人性，並以引人入勝的技法將之表述出來。人性有嶔奇光明的境界，也有陰暗幽微的側面，古龍固然闡揚「有所為，有所不為」的俠義理念，但對人性中褊狹自私的陰影，也自有目擊身歷的真切體驗。《吸血蛾》中，常護花代表了前者，而崔北海演示了後者，兩者合觀，才會看出人性的複雜，世道的險峻吧！



三月。

煙雨江南。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雙飛燕過了牆頭，常護花的人猶在院中。

雨粉已披濕他的衣衫，他卻似並無感覺，一面的落寞。

他的目光亦同樣落寞，既沒有低顧周圍的落花，也沒有追隨雙飛的燕子，就落在手中的信箋之上。

素白的紙，蒼黑的字。

每一個字幾乎都是歪曲而斷續，就像是寫這封信的人當時正在極度恐懼的狀態之中，連筆桿都無法握穩。

這可能就是事實。因為這是一封求救的書信！

——吸血蛾日夜窺伺左右，命危在旦夕！

入眼驚心，常護花的膽子雖然一向都很大，讀到這兩句，亦不免一驚。

「吸血蛾？什麼是吸血蛾？」

他一再沉吟，一面的落寞轉變為一面的疑惑，匆匆將信讀完，終於舉起腳步。

他的腳步輕盈如落花。

花徑的前面，一座小小的亭子。

兩個花一樣嬌美，花一樣纖弱的女孩子對坐在亭中。

她們的語聲婉轉如春鶯，笑面卻亦如春花一樣。

就連她們的名字，也是春花的一種。

小桃一身的衣裳桃紅，面色卻稍嫌蒼白，小杏的一身衣裳雖然杏白，面色反而比小桃更像桃花。她們本來是稱霸長江的女賊——「橫江一窩女王蜂」之中的兩隻惡蜂，現在卻溫柔如蝴蝶，留在萬花莊，侍候常護花左右。

這非獨因為常護花救過她們的性命，還因為常護花是她們心目中的英雄，賊中之君子！

她們自稱是萬花莊的花奴，常護花的女侍。常護花始終將她們看做朋友。

也只是朋友。這是她們惟一不滿意的地方。

她們卻仍然快樂。只要能夠留在萬花莊，她們就已經開心。

萬花莊四季花開，常護花亦是終年一面笑容。

她們喜歡花，更喜歡常護花那一面既親切，又迷人的笑容。

常護花也很少有不笑的時候。

所以現在看見常護花面無笑容的走過來，她們不由都嚇了一跳。

她們立時就想到一件不尋常的事情已經發生！

笑語聲剎那停下，小杏小桃不約而同站起了身子。

常護花兩步跨入，一揚手中的信箋，忽問道：「這封信是什麼人拿來的？」

小桃道：「一個家丁裝束的中年漢子，自稱是崔義，來自聚寶齋。」

常護花方待再問什麼，一旁小杏已搶著問道：「這到底是誰的信？」

常護花緩緩的道：「聚寶齋的主人崔北海。」

小杏道：「他是不是你的朋友？」

常護花一聲輕歎，道：「以前是。」

小杏追問道：「現在呢？」

常護花回應道：「不是了。」

小杏沒有再問下去，她知道常護花是怎樣的一個人，崔北海如果不是太令他厭惡，太對他不起，他絕不會將這個朋友不當做朋友。

小桃一旁卻接上口，道：「他這次寫信給你有什麼事？」

常護花道：「要我去救他。」

小桃道：「是要還是請？」

常護花道：「要！」

小桃道：「莫非這個崔北海還未知道你已不將他當做朋友？」

常護花道：「豈會不知道？」

小桃奇怪道：「如此怎麼他還送來這封信？」

常護花道：「因為還是朋友的時候，他曾經救過我一次，那一次雖然沒有他的幫忙我亦未必死得了，畢竟也已接受了他的幫助，領了他的情。」

他一頓，道：「他知道我絕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小桃道：「他這是挾恩求報。」

常護花道：「據我所知他並不是這種人，也許這一次，事情實在太恐怖，太突然，他方寸大亂，自己又實在無法應付，不得已才找到我。」

小桃道：「他到底惹上什麼麻煩？」

常護花目光又落在手中的信箋之上，道：「你們可曾聽說有一種叫做吸血蛾的東西？」

「吸血蛾？」

小桃偏著頭，想了想，轉顧小杏。小杏正瞪大了眼睛望著她。

常護花看在眼內道：「你們都沒有印象？」

小桃道：「到底是什麼東西？」

常護花道：「我也不清楚。」

他想想又道：「從字面看來，那該是一種嗜血的蛾。」

小桃忽然抬起頭，盯著亭上的一條雕樑。

一隻蝴蝶正停在那條雕樑之上。

七彩繽紛的蝴蝶，雖不是日光之下，花叢之中，仍覺得美麗非常。

小桃其實是盯著那隻蝴蝶，道：「依我看蛾就像是蝴蝶……」

常護花截口道：「外形看來是有些相似，很多地方其實都兩樣，蝴蝶是晝出夜伏，蛾則是晝伏夜出，蝴蝶靜止之時雙翅直立於背後，蛾則分翳左右。」

他非獨對花卉甚有研究，對昆蟲也是一樣。

小桃道：「最低限度，有一點完全相若。」

小杏一旁忍不住問：「哪一點？」

小桃道：「牠們都不喜歡血，更不會吸血。」

常護花道：「所以事情覺得奇怪。」

小杏小桃怔住在那裏。

常護花迎風展開信箋，道：「崔北海之所以給我這封信，就是因為吸血蛾日夜窺伺左右，命危在旦夕。」

小杏小桃又是一怔。

小桃脫口道：「真的有這種事情。」

常護花道：「從這封信看來就是真的了。」

小杏插口道：「這也許只是一個人的外號。」

常護花道：「不是。」

小桃又問道：「怎麼那種吸血蛾竟然會找上他？」

常護花忽然打了一個寒噤，就是連語聲也變得古怪起來，道：「因為他的妻子是一隻吸血蛾的化身，是一個蛾精！」

小杏小桃反而笑了起來。

小桃笑著道：「你也相信世間有所謂妖魔鬼怪？」

常護花道：「我這樣說只因為信上是這樣寫。」

他才將信箋遞出，小杏小桃已一齊接在手中。

她們很快就將信看完，面上的笑容卻全都不見了。

小桃青著臉，道：「這個崔北海的腦袋有沒有問題？」

常護花道：「三年前沒有，現在就不知道了。」

小桃說道：「你已經三年沒有見過他了？」

常護花仰眼望天，微喟道：「整整三年了。」

小桃問道：「三年前，他娶了妻子沒有？」

常護花搖頭。

小桃道：「這是說你還沒有見過他的妻子？」

常護花頷首道：「還沒有，不過很快就可以見到的了。」

小佻吃驚道；「你決定要去？」

常護花道：「非去不可。」

小桃囁嚅道：「你不怕他的妻子真的是一個蛾精？」

常護花道：「現在不怕。」

小桃道：「哦？」

常護花道：「因為現在我連一隻吸血蛾都沒有遇上。」

小杏一旁忽又插口道：「走一趟也好，反正我們已很久沒有外出。」

常護花笑笑，道：「這一次我只是一個人前往。」

小杏「嗄」一聲，沉默了下去。小桃也變得沒精打采。她們都知道，常護花決定了的事情，絕對沒有人能夠要他改變。

常護花笑接道：「私人的恩怨，我實在不想你們插手。」

小杏小桃都沒有作聲。

常護花問道：「送信的崔義走了沒有？」

小桃道：「我叫了他在偏廳等候你的答覆。」

人仍在偏廳。崔義居然認得常護花，一見他進來趕緊就站起身子。

常護花瞪著他，道：「果然是你。」

崔義作揖道：「常爺還記得小人？」

常護花道：「你追隨崔北海出入好像不少年的了。」

崔義道：「小人世代都是侍候崔家的主人。」

常護花「哦」了一聲，轉問道：「你離開之時，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崔義結結巴巴道：「主人一連好幾天被吸血蛾驚擾……」

真的有吸血蛾這種蛾存在！

常護花不覺一怔，追問道：「你也見過那種吸血蛾？」

崔義搖頭道：「我沒有。」

常護花道：「其他的人呢？」

崔義道：「據我所知也沒有。」

常護花道：「見過的莫非就只是他一個人？」

崔義苦笑道：「這方面，我也不大清楚。」

常護花轉臉又問道：「崔北海將信交給你之時還說過什麼？」

崔義道：「只吩咐我盡快將信送到萬花莊。」

他也的確已盡快。信三月初七送出，今天才三月十三。由聚寶齋到萬花莊，並不只六日的路程。

常護花想想又道：「當時你看他可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崔義道：「主人當時的面色非常難看，一雙手不住的在顫抖。」

常護花沒有再問下去，因為他知道再問也不會問出什麼。

他霍地回頭振吭吩咐道：「備馬！」

侍候在門外的一個老蒼頭應聲方待退下，院外忽然傳來一聲馬嘶。

小桃小杏竟然已替他準備好了馬匹。

常護花一笑舉步，崔義緊緊的跟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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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魂飛魄散
二　蛾王之謎
三　長夜漫漫
四　群蛾再現
五　心病心藥
六　月圓之夜
七　鴻飛冥冥
八　蛾影幢幢
九　七星奪魄
十　玄機秘門
十一　千手觀音
十二　煙雨濛濛
十三　群蛾噬人
十四　劍在人亡
十五　飛環鐵劍
十六　聚寶之賭
十七　群蛾飛回
十八　撲朔迷離
十九　抽絲剝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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