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咕嚕咕嚕咕嚕……」
氣泡一股股往上冒,那是藥液正往池中殘破人體內部滲透並發揮治療功效,因而造成的聲響。
這一池藥液,使用的材料樣樣珍貴,自然,它的療效也十分驚人。
沉在池底的人體被帶回來時可謂十分悽慘,曝屍廢墟也就算了,內外傷驚人也沒什麼,居然還有無懼死者一身強烈怨氣的腐屍鳥膽敢飛下來啄食,讓剛承受過一場劇烈爆炸的人體,傷勢雪上加霜。
不過再重的傷勢對滿滿一池藥液來說,依然算不上障礙。
在肉眼可見的癒合速度之下,左半邊受損尤其嚴重的人體彷彿已經異變成某種類人生物,那些烤熟的、壞死的皮肉直接脫落,血肉重新生長,包括人體左肩背處那塊被直接炸沒了的大洞,全在短短一個鐘頭內,被填補上新鮮血肉,以及又白又嫩和周圍的粗糙格格不入的新生皮膚。
他喉嚨部位那一刀致命傷,此時同樣也修補完畢,再怎樣瞪大眼睛貼近找,也不可能發現曾經受創的痕跡。
到這一步,無論這人傷得再重,小命都算救回來了。
勒斯的頭號大敵尊主,在藥池邊上一站就站了一個鐘頭,眼見這一幕,疑似僵化的身子終於曉得動一動,黑髮底下的深紫色眼瞳也不再梭巡池中人體全身,而是定格在人體胸膛正中那枚嚥氣後才顯現的血鐮骷髏印。
這枚骷髏印記空洞眼窩中的兩粒小點正閃爍著妖異光芒。
紅光亮,代表棲身其中的靈魂狀態不算太好,但無恙。
安然就好。
尊主旋身即走,短披肩下襬微微晃動。
生死判官行動已經展開了他知道,幾百年來,那傢伙不斷故意去接觸與冥神轉世有相似特徵的人,不斷造成他的誤判……不過連洛穆都栽了,可見有人真正用心佈置過。
這次,找對人了!
何況時間點正好,他有一場跨越時空的交易已經全部完成,那份未來的記憶饋贈足以證明他的判斷無誤。麻煩的是,還有一塊阻路頑石與饋贈同時到來。如此一來,腦袋裡的歷史就不可以全盤採信,但搶佔先機依舊很有機會。
「……勒德克諾斯,等待品嘗作繭自縛的滋味吧!」
跨出藥浴間的小門,尊主吩咐守衛在洛穆清醒前嚴加看守,禁止他以外的任何人進入。
最後,尊主喚出隨身兵器的器靈,對有著青年男子外型,髮色橙紅近棕的他囑咐道:「藥液三天一換,你親自負責。」
墨赫點頭,鄭重表示,「請主人放心。」
誰也沒發現,在這一秒,門未關上的藥浴間內,躺在浴池底部的洛穆胸膛上那枚血鐮骷髏印,骷髏眼窩中的兩點一度黯淡到幾近於無,復又猛烈爆發,熾光逼人,好似突然間獲得某種非同尋常的助燃養料。
第一章 揚帆夢格拉
夢格拉,一座擁有拜諾帝國最西邊也是最大海港的城市,自然同時包攬了全帝國最齊全的海上航線。
只要用對方法,找對地方,縱使是前往龍島的航程,照樣有船隊主人敢一口氣擔下。至少,肯替米薩契爾走這趟時,的確聽見船主這麼說──
「龍島?沒問題!先生你正好趕上了一月一次的龍島觀光團。三天後早上八點,五號港口集合!」
當時肯的第一個反應是錯愕。
船主那副早就開始發行龍島觀光行程套票的架勢,不符合他假想中的任何一種情況。原本他都有心理準備,縱使找對人,希望對方點頭答應送他們去龍島那麼危險的地方,還得另外費一番工夫。
那是龍島啊,九大禁地之一的龍島啊!是幾時發展成為旅遊新景點的?那種地方真的可以觀光,不會有生命危險?老大你這麼囂張巨龍知道嗎?
不過首要任務是把航班確認下來,肯自然得先買船票,再加以詢問。
於是他得出一個不知道該感嘆生意人奸詐,或者掐死開價不斐的船主比較好的結論──沒錯,大後天早上八點半起航的那班船,終點站的確叫「龍島」,卻只是眾所皆知的那個外圍龍島。
真正的龍島,其實和該座島位置重疊。
只不過前者處在半位面,登島方式不對,無論怎麼變著花樣來,能夠看見的、觸摸的、踏踩的,都是外圍龍島的土地。
外圍龍島就像一個地標,但在島上你休想見到一頭巨龍,更別說去貪圖巨龍寶藏,或者成為龍騎士和屠龍勇士,過一把名利雙收的癮。
此種心癢癢卻無處緩解的鬱悶,還可以套一句用字粗俗,語氣情感卻分外貼切的話──
「光知道有個屁用!」
無奈追名逐利是人類想使生活更美好的一種本能,即便心裡清楚光知道沒屁用,但凡有一線機會,就會不斷湧現站出來企圖挑戰的人們。
船主是個明白人,才有恃無恐的開出高價船資。
且收一筆還不夠,這傢伙一貨兩賣,直言告訴肯,登陸龍島必須換小船,駕馭小船的船員經驗資歷各有不同,能否撈到一名老手相助,還得他們上船後,航行途中各施本事去拉攏──這筆錢船主「含蓄」表示,他只抽一成中介費。
「奸商!」肯再次暗罵。
不過把私人情緒帶入工作有違他對自我專業的要求,所以和五張船票一起交給米薩契爾的信息非常精簡,是他後來又陸續餵了幾枚金幣,才從奸商船主口中挖出來的數條可信度較高的特別消息。
其中有一條是這麼說:「每月一次的固定航班有龍族混入,主動邀請特定人士登島。」
後方肯留有備註,表示這條怎麼看怎麼唬人的消息,可信度非常高,肯已經派人專門找到去而復返之人驗證。
那麼,龍族究竟需要什麼?
去過又安然回來的人誰也不願開口,口徑一致的把一切全推到與龍族簽訂的保密契約上。縱使派遣出去一一核對的米薩契爾麾下的血族,不相信區區一份契約可以徹底約束所有人,卻也不好逼迫過甚。
那群人在各自的領域各有專精,萬一爆發衝突,誰輾誰還不一定。
無端惹來一身腥,何苦?
「你想讓龍族主動來邀請。」勒斯在座椅邊站定,從上方瞄了眼米薩契爾視線落點,當即瞭然。
只是說易行難。
龍族有意隱瞞著真實目的,抽絲剝繭的活做起來可一點都不容……易,才怪!
勒斯發現他太早下定論,有些人要他把一件事詳實剖析是要他的命,有些人卻把分析工作當作休閒娛樂,不給他動腦才會要命。
米薩契爾恰是後一種人。
他手裡拿著的羊皮紙,實際上有兩張,上面一張是肯的回報,在勒斯的注視下被交替上來的那張則寫滿了人名、專長,最後拉線分類。
十七名歸來者,各自成就最高的領域剛好能以「精神探索」、「活體解剖」、「藥物專精」三大項分門別類,其中更有五人交叉跨足三大領域的其中兩種。倘若龍族不準備進行某種邪門實驗,又對以上三項有特別訴求,最大可能無非是要救治誰。
為了他,巨龍們行動太過小心,小心到完全不符合一貫秉性,由此可見這個「誰」對龍族必定是意義非凡的。
當然,米薩契爾也未必是第一個推敲出蛛絲馬跡的,但他肯定是第一個盤算在巨龍頭上動土,並且有確切落實意圖的。
物以類聚,勒斯洞悉了米薩契爾的打算,也不覺得有哪邊不對。
在場的第三人,不曉得幾時到來又聽見多少的狄爾希斯,這會兒也插了話,「你準備狩獵巨龍嗎?米薩契爾。呵呵呵……真是讓人興奮的好主意。龍血的顏色是不是鮮麗得更明媚動人呢?啊,我都亢奮了,真的……期待呀!」
舌尖狀似飢渴的滑過上唇,狄爾希斯此時給人的感覺卻無關情慾,勒斯和米薩契爾和他待在一塊,能深刻感受到的只有節節攀升的危險性,似乎隨時隨地,這位赫雷克爾少主都可能基於某種導火因子,嗜血暴走。
沒聽他怎麼形容米薩契爾準備打龍族主意的行為嗎?他是使用「狩獵」一詞。
很顯然,在狄爾希斯心目中,龍島靈泉從來不是重點,巨龍才是。
那些隱居世外,擁有浩瀚偉力的龐大生物,已然令惡魔一腔好戰之血直達沸點。
米薩契爾隱約預感到,有惡魔準備自作主張。
不過既然狄爾希斯的問題勒斯說好要接手,米薩契爾索性忽略過去,不把他當作常規戰力計算。
好歹狄爾希斯接替他協助勒斯做磨合訓練,磨到現在尚未出人命。怎麼說,應該都算不錯的開始吧?
「龍族主動是最好的情況,否則就像狄爾希斯說的,只有換我們主動。」米薩契爾話落,自顧自沉吟了會,方才續道:「我打算這麼做,你們聽聽……」
他花費十分鐘左右,把「主動上門」和「被動受邀」兩個方案粗略的闡述完畢。
隨後,勒斯提出問題,米薩契爾解答,修改計畫,又是二十分鐘過去。
狄爾希斯則扮演著傾聽者的角色,從頭到尾不置一詞──或者他只有人在這裡,心老早飄得不知去向也說不定。
這傢伙耳朵也不知道怎麼長的,即使如此,依然讓他抓住最關鍵的環節,接下吸引龍族注意的前置任務。
「沒問題的。」據說擁有冥神血脈的惡魔笑容燦爛,非常滿意分派給他的任務,低喃道:「你的要求,是我的愛好啊!呵呵呵呵……」
夢格拉海港每月一次的龍島航程在特定圈子裡早不是秘密。
連不知內情的普通民眾都清楚,每月十七日到二十一日之間,港口五號碼頭有許多武力強大的怪人出沒。
該段時間裡,聰明人就該跟五號碼頭保持距離,窺探之心尤其不該有。
這還多虧那些自詡膽子大又好奇心旺盛的「先烈」,他們不知死活,企圖混進去打探,下場有傷有死。悲傷結局成了血色警戒線,無時無刻不在警告動心的後來者。
做龍島航程生意的那位船主有背景,不是地方貴族,就是比地方貴族更大的背景,這點已經無庸置疑。
無論千百年的紛爭中,權力和武力究竟誰更強大,面子都是互相給的。強者們十分合作,不管早到的,當天踩點到的,六天時間裡,大家相安無事──儘管本趟龍島航程的「遊客」之間,有幾個讓所有人都感覺不安的不穩定因子。
其中最令人受不了,一秒鐘都無法在他身旁多待的,當屬那名有著一頭白色長髮和俊美聖潔容顏,身著淺灰色長衣,還牽著一名少女的高挑男子。
眾強者經意不經意間都曾注意到,他的視線好幾次投向碼頭上實力最強的幾人,在他們各大要害位置刮啊刮的,最後嘆口氣,很遺憾的拉回目光。
包括被白髮男子的視線鬧得毛骨悚然的那幾位,大家一致認為,這傢伙沒動手的確是有顧忌,但絕非顧慮到船主的背景。
那麼他收斂的理由就值得商榷了。
然而,眼下再有十幾分鐘就是預定出航的時間,專程服務龍島航線的海船已經進港,只等補給完畢,即可驗票登船。
誰都不願意在大夥兒均分外重視的時間點惹事,只好著重看了看與白髮男子手牽手的害羞少女,以及隔了幾個身位,理當是一夥的那群人。
從服裝上,他們各自分屬哪類戰職並不容易判斷。
這並不出奇,戰鬥經驗越豐富的人越清楚,隱藏自身訊息到出手才分曉,將佔據多大優勢。
因此,大家唯有從體格上大致猜測,也許是二法職二戰職。
他們的隊長則多半是被鬆散站位圍攏在中間,身形挺拔,身高鶴立雞群的墨綠髮色男性。
論第一觀感,那人令他們覺得非常不好相與,十人中有九人會斷定,這位單單服裝所用的料子就凸顯出貴氣的男子,必是硬派行事風格的堅定擁護者。
──會不會……那個白髮銀眸,俊美不似人類的男人,之所以明明一副渴望挑事的模樣卻生生壓抑住,就是因為他呢?
不管猜測正不正確,大家已經決定,就算抵達龍島,各展本事尋找真正入口之際,如無必要,一定要跟這隊人和平共處,以免被那個見誰都像在打量獵物的危險銀眸男子盯上。
「大哥,我們這樣太顯眼……」
「嗯、嗯,被好多人一直盯著看,人家好難受。」茵蕾聽了斯特的話,也湊過來用力點頭附和。
兩個沒有參加到無歸塔交誼廳三人會議的,壓根兒不曉得會弄成這樣全是米薩契爾蓄意要求,狄爾希斯隨本性而為的結果。
勒斯冷哼,精神力擴散,化作一陣冰涼死寂的壓抑感籠罩五號碼頭,尤其特別照顧那些不懷好意的傢伙,然後開啟召喚通道,命令兩名棲居在他專門替麾下不死生物所開闢之空間的死亡騎士,提著大盾和長鏈流星錘緩步邁出。
兩名死亡騎士均屬人工改造而來,不像自然孕育出生的具備智慧,只擁有對主人命令最基本的判斷變通能力。
它們一左一右站定,手中盾牌看造型不能組裝也是一對,其中一面左邊是平滑曲線,右邊呈鋸齒狀,另一面則相反。
兩面盾牌最大特色便是同時注入能量啟動時,依照所選的特有注入孔,會激活不同性質的結界,而現在發揮作用的這個叫「朦朧」,可模糊化身形,適用於防禦諸如「精神力穿刺」等特殊穿透性攻擊。
眼下用來隔離視線,效果倒也不錯。
結界外,剩下一個狄爾希斯繼續用眼神侵略他人,然後逐一向心動目標表達無法痛快來場激鬥的惋惜之意。
「真是非常不對勁。」
勒斯也無法繼續忽視那份壓在心底的感覺了。儘管認識時間不算長,但狄爾希斯生性張揚他是領教過的,光看看然後扼腕,太不像狄爾希斯願意做出的讓步。
「……不像是養精蓄銳,準備在龍島上大戰一場。」米薩契爾側首觀察正無聲挑釁碼頭群傑的狄爾希斯,眼神也寫滿不解。
直到臨出發前,他都在完善計畫細節,沒分太多注意力給白髮惡魔,一時之間,根本琢磨不透對方是怎麼想的。
可惜有個十分瞭解哥哥的女孩,現在一門心思都繫在另一個男人身上,果斷當了小叛徒。
「我知道喔!」
茵蕾沒注意到,狄爾希斯一聽見她這句話,耳朵立刻豎起來,而那種審視意味濃厚,似乎想在別人身上切肉的目光也一下子收斂許多,有那麼幾個脾氣不算好,不夠隱忍,即將發作的,頓時找不到理由再生事。
這裡很多人都指望今年失敗明年能繼續呢!船主能不得罪,當然是不得罪最好!
他們倘若無故找事,為了從很少給人連續登船機會的船主手中購得下個月船票,勢必有人不介意花費力氣,把他們活捉起來妝點成禮物。
「不過我只跟勒斯大哥說。」女孩總算記得哥哥的小秘密不能到處宣揚,於是加了句額外要求。
如此要求根本說不上條件,勒斯一口答應下來,保證不會亂說。他們只想弄清楚狄爾希斯一反常態的原因,本來就沒有要藉此幹什麼。
就算這樣,聽完茵蕾附在耳邊的說明,勒斯依然無法不意外──他真有跟斯特或米薩契爾分享的念頭。
好在勒斯的理智線夠堅韌,歪主意左衝右突都沒能撞破防守,所以勒斯僅止於想,並未真正付諸實行。
可以說茵蕾洩密唯一造成的影響,就是勒斯看狄爾希斯的眼神已經變得和狄爾希斯打量別人一樣,讓當事人只想迴避,後者硬撐沒一會就不得不敗退,乍看若無其事的開始閉目養神,此舉也自動成為別人眼中勒斯能克制狄爾希斯的鐵證。
那些一度被惡魔變本加厲盯著的人,總算能夠喘口氣。
在他們看來,狄爾希斯造成的壓力已經跟實力無關,更像後者有特殊經歷,眼神鋒利指數才跟他們不是一個級別。
這些人已經打定主意,上船第一件事就是馬上跟勒斯打好關係,最起碼也要混個臉熟,屆時想討救兵才有立場。
「可以登船了!準備啟航!」
終於,大夥兒等待已久,簡直是解除苦難的招呼聲響起。
哪怕僅僅只有一絲被盯上的可能,都不願意繼續待在狄爾希斯視線範圍內的各路強者,竟像一群沒長大的孩子,迫不及待,吵吵嚷嚷的登上甲板,然後各找各家,非常快速的龜進艙房裡。
那效率,看得和船隊主人是親兄弟的船長大人目瞪口呆。他今天到底載到一批怎樣的奇葩客人?
「沒人在甲板上礙手礙腳也好。」
親自查驗完最後登船的一組客人,發現他們其中一人也是速度奇快的往艙室疾行,光頭船長越發猜不透剛才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他索性不再去想,勒令水手準備離港。
升帆,起航!
第二章 好海怪,妙用多
為期十天的海上之旅開始了。
別看地圖上龍島就在倫達大陸西北方,不算遠,從夢格拉的港口出發更近,但前往龍島是走不了直線的,不按照光頭船長摸索出來的特殊航道走,縱然有精細的海圖、幹練的水手,跟經驗老到的船長,一樣在海上漂一輩子都別想瞧見龍島的影子。
十天抵達,還得建立在旅途平安順利的大前提上。
可是惡魔的小秘密才第二天就保不住。
他暈船。
暈船的原因和船晃不晃無關,茵蕾說那是哥哥的童年陰影,屬於心理疾病,再強效的暈船特效藥都沒用。
──狄爾希斯.赫雷克爾,海上航程初始即正式宣告「陣亡」。
大家於是對前一天狄爾希斯不斷嘆息著放掉目標的行為恍然大悟,惡魔性子沒變,是「等等要坐船」這件事導致他瞻前顧後。
瞧他如今癱在自己鋪位上,爛泥般動都不想動的模樣,誰還看不出人在船上和陸上,對狄爾希斯區別有多大?他收斂,純粹是不想在不恰當的時間點,被人發現虛弱,接著被圍起來狂毆一頓。
譬如使徒。
大家都相信,假使事後不會遭報復,那個不曉得有沒有跟上船的灰翼使者,一定不介意擔任一回群毆活動的組織者。
「你可以不跟的。」
勒斯依然留在艙房,和茵蕾、狄爾希斯在一起。
他沒興致到甲板上閒晃,航程頭幾天是釣魚時間,主要得看混在人群裡的龍族有沒有眼力瞧出他在碼頭召喚的兩名死亡騎士身上的玄虛。
被子蒙臉剩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的惡魔,聞言馬上拋出兩個字。
「巨龍。」
沒錯,巨龍!
明知坐船像要他的命,但在「有機會與龍族一戰」的致命誘惑下,狄爾希斯還是決定爬上船去躺一路。
典型的為戰而狂!典型的要鬥不要命!
面對如此極端的性格,勒斯無話可說。反正魔族體質強悍,惡魔更是箇中翹楚,才不像人類,十天不吃飯只喝水,鐵定會餓到渾身無力。照勒斯看,狄爾希斯只要重新踩在大陸上,任何毛病都會消失乾淨。
只不過拿巨龍當理由,說服勒斯沒問題,想安撫住茵蕾問題就大了。
少女魔法師一得知原因果然是巨龍,馬上噘嘴抱怨道:「哥哥是笨蛋!笨蛋才不懂先照顧自己!」
「也只有笨蛋會想一路『死』到龍島去。」勒斯暗忖,心裡對茵蕾的說法十二分認同。
不因為巨龍身上的材料、身後的寶藏、身分的附加價值,純粹衝著「巨龍很強大」去動手一戰的事情,魔導士可做不出來。
狄爾希斯才不管別人怎麼想,也沒在乎過,他覺得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睡覺。
「……還有件事。」剛剛翻個身,面向牆準備睡回籠覺,狄爾希斯又突然把臉轉回來,「如果說有什麼東西混進來……有對紅男綠女,氣息挺古怪的。可惜太稚嫩,勾引不了我……啊,不過歡迎你去試試,也許能引誘出成熟嫵媚的絕色美人?」
說完這段話,狄爾希斯彷彿把攢下來的力氣全給用光了,稍亮一點的眼神復又黯淡下來,病懨懨的當真睡覺去。
勒斯哭笑不得。
狄爾希斯所言他大致上能聽懂,只是對方的說話方式多數時候太……特別或詭異?想面不改色的跟狄爾希斯好好交流,並正確無誤理解他的每個詞彙,勒斯認為自己還需要磨練──好比那個詞,紅男綠女?紅色的男人和綠色的女人?
可惜他只認識綠帽男,別稱「烏龜」……
靠著艙壁,勒斯慢慢進入冥想狀態。
眼下把自身狀態調整到最佳,才是他首先必須做的事。狄爾希斯提供晚了的線索,等上甲板伺機繼續撒香餌的斯特和米薩契爾回來再問,仍不算太遲。
甲板上,代表龐大壓力的狄爾希斯無影無蹤,各躲各艙避難的眾人在第一個人大膽的試探過,沒有神秘人從神奇角落殺出來後,理所當然陸陸續續冒頭。斯特、米薩契爾上來時,除了水手,還有十一名乘客分散在甲板各處。
對於斯特他們的出現,水手渾然不在意,倒是那十一名乘客,注意力第一時間便集中過來。
搭上這條船的,本質上都是競爭者。
不過盯視時間最長,明確表露出探詢意味的,僅三人。
一名氣質神秘,漆黑裙裝收束的下身包裹著一雙長腿,外搭同色系小坎肩,面戴輕紗的金瞳女士。
一名朝氣蓬勃,皮甲皮裙加上翠綠短髮齊耳,腳下踩著一雙材質似藤編的綁帶涼鞋,全身行頭由淺及深一綠到底的英武少女。
一名氣勢渾厚,亮紅勁裝外罩深紅輕甲,緊身褲下是與外甲同材質的金屬靴,大眼闊鼻,身材健壯,予人剽悍之感的男子。
如果勒斯在此,一瞧見後兩者的打扮,勢必能馬上理解狄爾希斯為什麼用「紅男綠女」形容目標。這一男一女,可不是男的紅似火,女的綠如茵?
換成不知情的人,就不會想那麼遠。
然而有龍族潛伏窺覷的消息打底,斯特和米薩契爾自然會將兩者作聯想,首先懷疑龍族是三人中的某一個,甚至可能三個全都是。
總之,以靜制動。
他們上甲板主要工作是撒餌,邀請懂得迴避暗礁登島的水手次之,可是開工順序必須和重要順序反過來。
目標人物在這條航線上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名人,情報不難打聽,他的名字很普遍,叫喬治。
有一條情報指出,在三年前送人上島時,由於聘請喬治者身上不曉得帶了什麼吸引海怪的物品,害他遭受波及,整條左臂齊肩而斷。
當年浪濤洶湧的海上,場面有多浩大、多驚險,那就不提了。總之,喬治不惜斷臂相掩,使當時那位魔法師躲過可能的重創,找到機會抽身來釋放高等階大型魔法,成功擊退海怪,還因禍得福截留下數條可為頂級魔法材料的海怪觸手與血液。
好處實實在在,魔法師不能沒點表示,於是這位職業等階以煉金師最高的研究型魔法師,為水手量身打造了魔導武裝義肢,增加前者生存能力之餘,那條材質不似血肉但外型與常人手臂無二的義肢,也成為辨識喬治的獨門標誌。
此外,喬治另一個嗜好就是吃。
海怪事件讓他重新拾起對已經吃膩的海鮮的熱愛──尤其是各種各樣的章魚。
斯特、米薩契爾找到他後,開出的價碼就是章魚大餐,菜餚食材囊括所有理論上可在行駛航線上捕獲的章魚品種。
嘴邊還露出一小截章魚觸手,喬治一邊嚼一邊說:「好、好啊!章魚宴也不用你們動手,我來!請你們吃好東西!如果能抓到那頭海怪的同類,老子這回啥都不收也送你們上島;如果抓住那頭混帳海怪,你們樂意上島幾次,老子都免費服務!」
聽這話就知道,對於登船的旅客能否成功進入龍島,喬治並不看好。
實際上,他的想法也代表了絕大多數船上水手的想法。他們見過太多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也看過太多人賭性堅強,死不悔悟,以致連最後一枚金幣都砸在前往龍島的航班上,妄想靠孤注一擲翻身。
「哎,就是機會不大啊……那八爪怪賊精賊精,現在冒頭都小心著……」搖搖頭,把嘴角邊那點章魚觸手吸入口裡,用力咀嚼著吞下,喬治示意不談了。
他現在還得工作呢!
何況要答應誰的邀請不必急著決定,他很有底氣,也不止一次在不讓客人感覺被冒犯的前提下談到最高價。
畢竟船上真正老資歷的,加上他不過十三人,餘下的水手全是最近帶出來的新人,小船交給他們操縱還不一定能繞過暗礁群登島。
思考著,喬治不經間便把目光轉向遠去的一藍一紅兩道背影。他剛剛講過的話並不全是開玩笑,至少想生啖那頭海怪血肉的恨意是真的。
他是水手,幹著賣力氣的活,當年少掉一條手臂時,可是讓他的人生差點絕望!
而那兩個人……怎麼說呢?大概是接待了這麼多年的強大戰、法職業者,所培養出來的直覺吧!
喬治總有強烈的預感,似乎只要海怪有膽再來,那兩人便有辦法將牠拿下。
殊不知,這會兒斯特確實已萌生出應和他內心執著的瘋狂念頭。
「你有過半把握,我就敢做。」斯特小聲與米薩契爾交流著,眼簾低垂,遮擋住映在晶藍眸子裡的情緒。
海怪,本身就是海洋生物的變種,悠長壽命與巨大體積是牠們共同的特徵,但該類生物彼此間的實力強弱卻波動極大,非常不好界定。
所以事到臨頭,斯特為求穩妥又問了一遍。
這場戲不能演砸,萬一他把海怪叫出來,卻偏偏搞不定,那就不叫智謀,而是魯莽,縱使龍族原本已吞餌意動,見狀恐怕也得縮回去,重新考慮有沒有邀請的必要。
「儘管放手去做。」
「好!」
取琴,左手托,右手撫,斯特簡單一曲小調先試音。隨即他的精神力隱密擴張,直入深海,化作擴音的網、示警的觸鬚……然後萬事俱備。
「錚!」
第一個音節響起,帶著音符飛騰。斯特專門為今天準備的曲子沒有前奏、沒有緩衝,一開始就直奔曲調高潮。
如同戰歌。
在大海上起起伏伏,隨時隨地都得準備好與各種天災海怪爭鬥的水手們,倒是十分喜愛這樣的曲調,簡單、熱血、快節奏,不像那些在他們聽來軟綿綿還美其名「雅」的所謂「大作」,盡「大」到令人倒胃口,呵欠連天,昏昏欲睡。
有些人索性跟著調子哼起來。
斯特這一手動靜可大了,乘客中又有好些人登上甲板,光頭船長和他的大副、二副同樣聞聲而至。
大家焦點都放在專心演奏的聖樂師身上,誰也沒注意到,聽見這首曲子沒一會,水手喬治表情變得有幾分古怪。
「難道真想玩大的?」
他突然有些惴惴不安,怪自己嘴賤。
恨再深,喬治腦子依然清醒,海怪是無數船隻和船員揮之不去的惡夢、永遠的剋星,牠們能使老舊船隻解體,新下水的船隻被強迫退役,他真沒把握弄隻大章魚上來,他們的船能扛多久。
何況海怪種類繁多,能弄上來,上鉤的還未必是章魚!
沒在這條航線出沒過的海怪,不代表不能搬家啊!
只不過喬治也知道,如今說什麼都太遲了。
琴師樂曲奏響,騎士血劍出鞘,他懷疑現在誰敢上去礙事,騎士八成不會吝嗇賞來者一人一記透心涼。
喬治無奈,卻也只能在苦惱和受音樂鼓舞而慷慨激昂,兩種截然相反活像他即將人格分裂般的情緒拉扯下,默默觀望情勢發展──似乎……海浪悄悄變高了?浪濤拍打船身的節奏隱約變急促了?
經驗老到的水手喉頭緊張地滾動,默默找繩子把自己跟桅桿牢牢捆在一塊,以免立足不穩,一個大浪頭就被掀翻落海。
和喬治做出一樣動作的,有好幾個,全是老水手。
海上討生活的人們最清楚大海多無常,做不到及時反應,在大海陡然變臉時確保自身安全之人,一般只有兩種下場。
運氣好,認清事實早點改行。
運氣差,葬身大海,連考慮將來何處謀生的工夫都省了。
猛地,船身像被某種重量級的東西狠狠一撞,劇烈震動,甲板都彷彿跳了起來。
天氣未曾改變,海洋卻變得波濤洶湧。
只見一個大浪頭打來,一根粗大滑膩,密布無數一張一縮的吸盤的觸手,破海而出,一下子捲住大船後段,船首自然高高翹起,似乎再來一條觸手施壓或者一陣稍大的風浪,整艘船馬上會被掀翻過去。
落海者不可避免地出現了。
跟人一塊掉下去的,還有來不及進一步加固的部分物資──尤其是那些木桶裝的玩意兒,咕咚咕咚地連滾帶蹦,翻落下海之痛快,像極了迫不及待要掙脫囚籠的飛鳥。
撞上這等麻煩,甲板上已經不方便隨意移動的人也好,待在船艙裡搞不清楚狀況或大概瞭解外頭狀況的人也好,而今最統一的心聲應是想把甲板上演奏惹事的銀髮青年按住,一頓狠毆,並邊毆邊表達對他無端惹來大海怪的嚴重不滿。
需要台詞的話,大概會這麼說:「讓你惹事!讓你惹事!你以為長得像女人,老爺們就不忍心下狠手教育你嗎?」
當然,敢把這話大聲說出來給斯特聽的傢伙,一般也離倒楣不遠了。
由於容貌繼承母親的緣故,每當有人稱讚斯特模樣生得「俊美」時,往往「美」的成分要更多些,長久下來,斯特.凱諾達多半是被激出逆反心理,格外聽不得有人形容他長相時,說什麼不好,偏偏要跟「女人」、「女性化」掛勾。
為了這件事,斯特還專門寫下一曲誘導力極強的琴譜,用來配合他音魂術士的力量,支配那些膽敢出言不遜者的身體,讓他們神智清醒卻身不由己的體驗一回真正的「娘娘腔」應該是怎麼回事。
然而,大海怪就是個萬能吸睛器,一時之間,誰也顧不上去找罪魁禍首麻煩,大家都忙著觀摩又一條觸手攀上來,纏住船首像使船隻恢復平衡,其餘觸手則隨著特殊韻律上上下下舞動,製造出一股股海流衝擊的大海怪。
大傢伙的腦袋尚未出水,不過放眼看去,牠肯定有兩位數的觸手數量,與其說是章魚,也許用水母打比方更貼切。
「船長,吃水線超標啦!」總算有水手足夠清醒,提醒了一句。
不過這句話似乎也成了他們座船的催命符,那一嗓子剛吼完,整艘船又一次劇烈晃動,而且海浪翻捲得比前面任何一次都高,大量海水灑落甲板,許多人因此成為落湯雞,卻根本顧不上自己溼答答的身子,只記得瞪圓眼睛,並在不自覺間讓嘴巴越張越大。
「好……好……好大的光腦袋!」
有人先是像在夢魘中呢喃,而後嗓音裡漸漸融入大量驚恐,以致他低沉的男聲都瞬間拔高八度,乍聽之下,反倒像嗓音偏中性的女人。
倒是他的形容有幾分貼切。
冒出水面的那顆章魚頭體積可不小,太陽映照下生成的陰影足足佔據掉三分之二還多點的甲板空間,與觸手一般附著著一層黏膩物質的腦袋,甚至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極了船長先生那顆一毛不剩又汗水淋漓的大光頭。
處事沉穩,根本原因卻是神經無比粗大的二副,這會兒便盯著自家船長的後腦殼,正跟章魚海怪的禿腦門互相比較。
估計類似事情發生過不止一起,船長先生沒有回頭看,光感覺到那種注視,都曉得是誰在幹嘛,立刻一個暴栗準確無誤的敲在二副腦袋上。
旋即,曾經也是騎士,下盤在海濤翻湧下無比穩定的船長先生,若無其事的收回手,威嚴的吩咐道:「都是什麼情況了,你沒事可做嗎?」
──這已經屬於無理取鬧。
不是誰都跟他老人家一樣有騎士出身,學習過鬥氣,在東搖西晃站不穩的船上,還能做比拚嗓門以外的事情。
好在章魚海怪也沒有趁機做什麼,牠彷彿陷入某種迷障,浮出海面的行為並非由自我意識所主導,那副引人發噱的手舞足蹈模樣,已經充分說明章魚怪此刻多半仍沉浸在自我幻想世界裡,渾然未意識到自己早就不在海底,正被一向視作「飯後甜點」的小東西們圍觀。
瞧牠配合著旋律起舞的觸手,以及不斷上浮的龐大身軀……甲板上的眾人毫不懷疑,再無人上前阻止,大海怪下一步行動大概是準備登船。
好笑嗎?
沒錯,整體畫面遠遠看去非常可笑,但是身為當事者,在場的眾人誰也笑不出來。
船沉了,他們可沒幾人有飛行本領,難道游回去?
誰也不願意坐以待斃。
問題是,那個吟遊詩人的曲子影響力太強,好些人明明不是目標,內心卻隱隱有跟大海怪一起跳舞瘋狂的衝動。
再者,大海怪登場聲勢委實震撼,沒個心理準備,被鎮住忘記該有的反應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此一來,帆船被大海怪纏住,想再分拆開可沒那麼容易。
大夥兒現在最擔心章魚海怪從自我陶醉裡醒來,發覺環境不對後,會大發雷霆,直接把船攔腰折兩段。
一來顧忌妄動的慘烈後果,二來又已錯過最佳攻擊時機,出頭鳥自然誰都不肯當──除了斯特二人,以及對他們表示出強烈興趣的二女一男。
連面目都看不清楚,神秘至極的女魔法師,那雙平靜的金色眸子此時注意力便放在斯特二人身上。
她身邊那名一身皮甲皮裙,體態輕盈的少女,本來倒想做點什麼,只是眼珠子轉了轉,意外瞥見船尾那頭的紅髮男子似乎比她更想做點什麼,方才決定收斂。
誰知道那個男人經過一番心理掙扎後,同樣選擇靜觀其變,讓少女不太滿意地撇了撇嘴,亮綠色瞳孔偏細長的雙眼隨著身邊魔法師的視點,落向斯特,而後又轉向米薩契爾──因為後者有大動作。
他轉身,在粗大結實的桅桿上連蹬數步,而後一躍,借力變向,落足在大海怪其中一根舞動不休的觸手上,身子稍微頓了頓,重新找到平衡點後,立刻箭步往上衝。
瞧他行雲流水的矯健身姿,甲板上那些戰職者忍不住懷疑章魚海怪其實是幻覺,米薩契爾踏足之處並非表面黏滑又附著了各種小型海洋生物的屍體或石頭、海草,顯得格外凹凸不平的巨大章魚爪,而是如同腳下這艘大型帆船桅桿的乾燥柱體。
否則他們實在說服不了自己,那麼恐怖的平衡感會是人類!
海怪觸手是不停舞動的,幅度還不小,他們誰上去都站不穩,更別說得穿著一身做工精緻,質料上檔次,惟獨不適合戰鬥的華貴禮服施展身手,並做到瀟灑不羈,風度非凡,全無可挑剔的死角。
隨時隨地保持優雅風範很明顯已經成為那傢伙融入骨血裡,用不著思考身體就會主動調整的本能了。
下面諸位男士可以不在乎米薩契爾的身手,卻對這項本領眼紅到極點──很少有女性同胞會真正的去討厭一位處處流露出貴族式高雅的紳士。
不過他們很快就沒心情去在乎這種細節了。
米薩契爾終於攀至最接近章魚怪頭顱的觸手頂端,風屬性的青嵐鬥氣猛地爆發,化作青色氣旋,盤旋庇護著米薩契爾周身,使他整個人身形變得朦朦朧朧,似乎不貼近到一定距離根本看不真切。
同時,米薩契爾血能運轉,血霧如絲細密覆蓋,登時令血族公爵的身影看上去倍加虛幻。但有更多霧化血能卻是縈繞著米薩契爾手中刃寬三指的晶紅血劍,使得米薩契爾的劍在此刻比他的人更像幻影。
──血影劍.血凰影空破……終式!
一聲淒厲鳳啼刺破雲霄。
下方觀戰的,有七、八個不由自主的使勁揉了好幾次眼睛。
──人呢?
沒有人,只有一頭羽色緋紅到底的鳳凰,不知自何處飛騰直上至大海怪上空,歛翅,俯衝急下。
鋒利的鳳喙沒費多少力氣就在章魚海怪腦門上刺出一個血洞,血鳳凰毫不留情,就著傷口長啼吐焰。
這時,底下眾人不管是否本能眨過眼,都覺得鳳凰周圍的血霧瞬間變得濃郁,等霧氣淡去,哪還有什麼鳳凰?
海怪腦門上捅進去的,分明是柄精緻如藝術品的血劍。
鳳凰更是莫須有,出手的,其實是個風度翩翩的騎士。
一切看上去都那麼和諧,也那麼詭異,彷彿在場所有人一度神奇的在觀戰期間打盹,還作了場相同的大夢。
音歇,撤琴,斯特從空間戒指裡取出一柄劍防備。
倘若有人觀察得夠仔細,一定不難發現,這柄劍的外型根本和米薩契爾手中那柄一模一樣,區別在於後者那柄劍更像水晶打造而成,不如這柄通體漆黑的,一脫鞘,冷冽的鋒銳馬上令附近幾人皮膚表面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斯特此劍名「夜影」,得自米薩契爾,乃是後者昔日的隨身配劍。
琴聲對章魚海怪的束縛,在這一秒鐘徹底消散。
這頭明顯只是體積龐大,智商不怎麼夠用的巨型章魚猛地清醒,自然一愣,還是腦門上噴血的創傷激起牠的凶性,大傢伙頓時忘掉要探究環境差異,粗略一算少說有二十來條的觸手群齊齊朝腦門頂上攻去。
──牠要滅掉那隻膽大妄為的小蝦米!
用不著等結果,靠想像都曉得被纏結實了,下場肯定好不了。
「快閃呀!」
不止一人在心裡這麼喊。只是將心比心,大家克制著沒有叫出來,章魚海怪的觸手眼看即將打下去,他們可不敢害人分心。
然而,僅僅一秒之差,大多數人心聲已經變成如下三句──
「蠢貨!」
「你在找死!」
「混蛋不要拖人下水啊!」
原因無他,米薩契爾絲毫沒有迴避的意思,好像看不見四面八方圍攻過來的海怪觸手,握著劍柄,就勢竟在大海怪滑膩的腦門上半跪下來,不知死活的將劍往更深處捅。
此舉毫無疑問激起章魚海怪更多殘暴情緒。
除開依舊抓著帆船首尾那兩條看上去像是新長好不久,不但細許多,顏色沒那麼深沉、黏液層也沒那麼厚實的觸手,大海怪所有觸手都圍上去了,連那兩條細弱的觸手,也在逐步收緊施力,慢慢將人們的另一個惡夢變成事實──
呻吟的船體也許很快就會有裂紋出現。
然而,船長先生豈能容忍情勢演變到如此惡劣的地步?
他抽刀衝向船頭,準備趁章魚海怪所有憤怒殺機全指向同一人之際,砍斷那根觸手。
一船人和一個人,孰輕孰重?何況還有他的寶貝船!
船長的示範行為帶頭作用相當顯著,有樣學樣的人永遠不會少,立刻又來三人,一個跟著船長去,另外兩個直奔船尾。
這一刻大家都很自覺,因為沒把握三、兩下砍斷觸手還上去的,即使僥倖未被施以鐵拳制裁,也會被其他人用眼刀凌遲到死。
斯特得出的結論卻與船長完全相反。
他在船長帶頭跑出去冒險之際,果斷收回夜影劍,情緒不顯的俊美臉龐隱約還能瞧出些許如釋重負。
女魔法師、勁裝少女、紅髮青年……噢,還有危機感離奇隨著章魚海怪浮水越來越弱的水手喬治,他們明顯以斯特的反應為基準,見他如此,水手先生終於完全放心,另外三個也恢復看戲模樣。
某些人注定白費力氣,白做小人姿態。他們根本還沒衝到船頭、船尾,兩條觸手已經莫名其妙自己鬆開,耳邊傳來的驚呼議論聲讓四個後知後覺的人忙不迭仰首張望,頓時瞠目無言,大腦思考功能近乎停擺。
他們想不通那是怎麼做到的,細想當今世上有名有姓的劍類魔導武裝,似乎沒有哪款外形如同結晶體,並具備吸血效果……
然而,他們的眼睛清清楚楚看到,章魚海怪的腦袋……不,應該說是觸手以外的部位,確實整個乾癟掉,只有海怪表面那片依舊存在的滑膩黏層能夠證明,這就是那頭大海怪,而非哪邊移植過來以障眼法騙人的章魚乾。
最先從震驚中清醒的,還是船長先生。他一醒神,旋即注意到另外的陰影,連忙大聲叫嚷:「砍觸手!不要發呆!你們想被砸死嗎?」
是了,雖然章魚海怪的生命跡象隨著血液盡失,臟腑遭劍氣入侵重創而徹底消失,但牠那二十來條高高舉起想抽死米薩契爾的健全觸手,卻不會由於失去指揮和動力而平白無故消失,好幾條幾十斤的重量,眼看就要砸落船上。
重量加速度造成的破壞力絕不是鬧著玩的,倘若角度夠糟糕,砸斷桅桿也未必不可能。
然而,米薩契爾已經打包票要收拾首尾了,豈能容許意外?
血族自誕生之初,便是以速度見長的種族,而在接受初擁轉化為血族前,米薩契爾修習的青嵐鬥氣,強化路線同樣是追求速度的極致。
成長到如今血族公爵階級的米薩契爾,速度一旦飆起來,若想看清楚他的動向,強悍的修為與傑出的動態視力缺一不可。
很遺憾,現場無一人完全符合兩項條件,他們之中能夠看得最清楚的,也不過瞧見瞬間分散成好幾十道,被碧青鬥氣旋風般纏繞身周的虛幻人影,左縱右躍,一對一瞄向各自的目標觸手,出手如風,劍舞成影。
半空中,唰唰唰的利劍破空聲連成一片,數量驚人、體積恐怖的章魚觸手,長度也以同樣效率飛快縮水,被削成滿天薄片,轉眼便無力再構成威脅。
一聲細響,米薩契爾落羽般輕靈著地,背景是天上灑落的輕薄可透光的章魚觸手切片。這些薄片,大部分落在甲板上,少部分落於海面,章魚海怪的乾癟軀幹則是無人感興趣,被放任沉落海底。
一場乍看下的大禍,最終只帶來一片心靈上的驚滔駭浪,並未造成絲毫實質損害。
操舟避讓暗礁經驗最老道的水手喬治,為此長長吐出一口氣──總算他信口提出的一個條件,沒有演變成惡夢一場。
相較之下,這班航程賺不到操舟費根本算不上什麼。
斯特與米薩契爾的「聯手演出」讓喬治打定主意,無論旁人擺出再高價碼,他也不會有所動搖了。
這裡頭有兩方面考量:其一,章魚海怪確實讓他心動,他老早想生啖其肉;其二,喬治一點也不希望類似事件再來一遍,為了安全起見,還是把琴師與騎士的所屬團隊牢牢看緊比較妥當。
明確了想法,又不想讓其他人曉得他和這場虛驚有任何一丁點關係,喬治甚至顧不得先解開身上的繩索,便大力鼓掌,超水準飆起演技,擺出一副無比驚喜、無比解氣的面孔,大聲讚道:「精彩,太精彩了!我決定了,這次免費送你們上龍島!」
有了這句話,他的立場就從主動變成被動。雖然理由同樣是章魚海怪伏誅,但主動和被動箇中區別可大著。
他還想在船上混,不敢亂拉仇恨。
因此說完那番話,喬治還很緊張地盯著斯特兩人,就怕他們不能理解他的苦衷。幸好,他們主動配合了他的說詞,把章魚海怪身上切下來的食材理所當然的當成船資。
「好好好,這些夠今晚全船加餐了!船長,我可以找幾個人幫忙加工嗎?」
人際問題解除,喬治自然不會吝嗇,他料理海鮮的手法可是獨門家傳。
「當然沒問題!給本船長把壓箱底的絕活都拿出來,若是口感不如上回,我一定找你算帳!」船長先生一口答應,顯然品嘗過喬治的手藝。
「那麼,我們就期待今晚的饗宴了。」
米薩契爾耐心聽完對話才開口,不疾不徐,並保持著貴族的儀態向所有人示意告辭,才與斯特一塊返回船艙。
見狀,穿半身甲的紅髮男子特意等了一小會,方才不顯突兀的跟著下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