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年輕男子正走在深邃之森當中。
儘管現在仍是白天,但在這座沒經過人手開闢的森林當中卻是一片昏暗,除了偶爾會響起的鳥鳴聲之外,完全聽不到其他聲音,這是一座會讓人心情感到沉重的森林。
男子臉上帶著明顯的不快表情,望著自己單手握持的劍。
「唉……可惡!」
男子口吐咒罵,同時將劍往路旁的野草上摩擦,因為劍上沾滿了帶有惡臭的黏液。
「我這下知道為什麼沒人想接這份工作了,可惡,回去之前先找水把全身洗一下好了。」
看見自己身上的皮革外套也都沾了黏液,讓男子的表情更加不快。
由於這座森林裡有外觀像是青蛙的魔獸大量繁殖,因此男子接下討伐魔獸的委託,在大約一刻之前來到這裡。討伐工作本身並沒有特別費力,加上男子對自己運用武器及魔法的技術也有一定程度的自信,因此對男子來說,往返所花費的時間還比討伐本身費時。
「原本想說在下次『工作』開始前還有時間才接下這個的,但現在看來……我錯了……」
聽見自己踩踏野草的腳步聲中帶有黏液的聲響,讓男子不禁垂頭嘆息。
能當天往返現在作為據點的城鎮是男子接下這份工作的主因,然而他現在卻對當初做出輕率決定的自己滿腹牢騷。
工作本身並不困難。
無論是尋找魔獸在森林當中建立的集落,還是要將集落中的魔獸殲滅,對他來說都是易如反掌的小事。
如果不考慮那些魔獸的體液跟吐出的黏液,原本應該是那樣。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是臭氣沖天的惡臭,已經快讓嗅覺麻痺的這件事了。
可是自己要是以這種狀態回到鎮上,就算是認識男子的衛兵也會臭到表情扭曲吧。
男子在現在作為據點的城鎮當中已經是小有名氣的冒險者。男子的年齡才剛滿在這個國家被視為成人的十八歲,但在他的故鄉,十五歲就會被當成是能獨當一面的人。從那個年紀就開始以現在這個行業維生的他,靠著數年來立下的成績,已經樹立起不會讓自己因為年紀而被輕視的名聲。
男子有一頭帶有些許褐色的黑髮,身穿用魔獸皮革製成的長大衣,在左臂上則套有作為魔道具的護臂,現在光是這樣的外觀特徵,就足以讓人明白他迪爾.雷齊的名號。
「『水啊,以吾之名下令,回應吾聲!《探索:水》』。」
男子誦唱呪語施展魔法。只見迪爾循著瞬間增強的水氣改變行走的方向,沿著獸徑前進。
迪爾在豁然開朗的視野前方看見一道小河,發現自己要找的東西,讓迪爾頓時鬆一口氣。
迪爾立刻脫下大衣用河水清洗。他那件帶有魔力的珍貴大衣只需浸在河水中就能將黏液洗去,而且大衣能夠防水,很快就能風乾,因此迪爾便將洗乾淨的大衣掛在附近的樹枝上。
迪爾接著想了一下。
他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腦中自然回想起臭氣與黏液的噁心感受。這讓迪爾湧起乾脆把全身上下都徹底洗一遍的念頭,並開始伸手脫去用防刃布製成的上衣。
這是因為迪爾明白這座森林裡的魔獸不足以對自己構成威脅,才能如此從容。
不久之後,雖然大衣早已風乾,但上衣跟褲子都還在滴水。身上只剩內褲的迪爾升了火,將大衣鋪在地上,坐在上面烘烤在洗澡時順便捕到的河魚。
當烤魚的香氣開始飄散時,衣服也都乾透了。迪爾邊顧烤魚邊迅速穿上衣服,他的個性還沒有隨興到會想在這種地方光著身子吃東西。
就在這個時候,迪爾聽見樹叢發出聲響。
原本以為是有小動物被烤魚香氣引來的迪爾,在轉頭一看之後不禁傻眼。
一名年幼的小孩正在樹叢中望著他。
一顆小腦袋正從樹叢中探出頭窺看迪爾。
迪爾先是對自己會把人誤認成動物這件事感到吃驚。
接著他開始對這樣年幼的孩子竟會在這座有魔獸棲息的森林中晃蕩感到不解。當迪爾才在想這附近應該沒有任何村落之時,他察覺到了那個。
在那個孩子的腦袋旁,長出了形狀卷曲的黑角。
(是「魔人族」嗎……這下麻煩了……)
迪爾不禁在內心咋舌。
「魔人族」是七種「人族」當中能力最為強大的,他們個性封閉,是與其他人族敵對的種族。而「魔人族」的身體特徵就是在頭上長有犄角。
(該做掉他嗎……?)
這應該是最乾脆的方法。
跟那個孩子扯上關係只會為自己惹上一堆麻煩。
迪爾握住劍柄──但隨即又鬆開握著劍柄的手。
才剛把衣服洗乾淨,實在不想又染上血。
這個在腦中閃過的念頭,是讓迪爾放下殺意最直接的理由。
那個孩子正用又大又漂亮的灰色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迪爾。
而迪爾將手從劍柄上移開之後,也得以冷靜觀察那個孩子。這時迪爾才明白,為什麼會在第一眼看見這個孩子時產生些許的突兀感。
因為那孩子有一邊的犄角是從根部被人折斷。
(不會吧……這麼小的孩子,竟然是罪人嗎……?)
傻眼的迪爾不禁露出連自己都覺得滑稽的表情。
以前他從冒險者朋友口中,聽說魔人族有一種習慣。
──魔人族將屬於他們種族象徵的「角」視為神聖之物,因此犯罪者會被折去一邊的角,遭族人放逐──
瞭解這件事的迪爾,內心不禁產生疑問,畢竟以一名被認定為罪人的人來說,眼前這孩子的年紀也太幼小了。
「魔人族」跟迪爾這樣的「凡人族」相比是相當長壽的人種。雖然迪爾不清楚是否可以用跟凡人族一樣的外觀標準去推斷年齡,但從那孩子從樹叢中探出的腦袋高度來推測身高,大約相當於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
那孩子怎麼看都不像是懂道理的年紀。
迪爾在這時察覺那個一直盯著他瞧的孩子,目光也不時轉到火堆旁的烤魚上,這才讓迪爾想起烤魚的存在,連忙抓起串著魚的木枝,但是魚已經有些焦了。
「…………唔嗯……」
迪爾將串著烤魚的木枝左右晃動,只見那孩子的視線也同樣跟著左右移動。
看樣子並非是自己的錯覺,這孩子看來對烤魚也相當感興趣。
「…………要吃嗎?」
要在幼子面前像是炫耀似地享用烤魚,未免也太過尷尬。
在這種心理之下,迪爾近乎下意識地這麼詢問,同時迪爾也在內心傻眼地自嘲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傻事。
聽到迪爾那麼開口,那個孩子再次將視線從烤魚拉回到迪爾身上,並露出不解的表情。
「『***?***,****?』」
「嗯?咦?」
聽到孩子開口說出的話語,這次輪到迪爾面露不解。
雖然咬字快到讓迪爾聽不太清楚,但迪爾還是能聽出那像是自己曾經聽過的語言。
「唔~嗯……我記得人家跟我說過……」
迪爾努力從記憶中找出以前冒險者朋友提過的魔人族知識。
「魔人族的語言跟呪文所使用的語言,似乎是一樣的……」
回想起這件事,讓迪爾用手敲了一下掌心。
所謂的呪文,是用來行使魔力這種現象所產生的語言。那種語言只有少數人能夠使用,並非所有人都能運用那種語言。但據說魔人族的所有族人都擁有使用那種語言的適性,並且能夠作為母語使用。
正因為這樣,也有人說魔人族是「所有人都是天生的魔法師」。
「唔~嗯……這樣吧……『這裡,來,需要,這個?』」
迪爾從呪文所使用的詞句中挑出一些自己能理解詞義的字句。由於迪爾從沒想過要用那種語言來進行對話,因此也不知道該怎樣組合才正確。
不過那孩子一聽到迪爾說出她所知道的語言,明顯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只見那名孩子穿過樹叢,來到迪爾身旁。
要那孩子過來的人雖然就是迪爾自己,但迪爾卻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因為那孩子就這麼毫無戒心地靠近陌生人身旁──但不只是這樣。
那孩子瘦到讓迪爾感到訝異。
從她身上原本應該是連身服的破布縫隙間能看見骨瘦如柴的手腳,那明顯是營養失調的模樣。
要殺死這個孩子根本不需要用到劍。只要用手掐住那纖細的脖子,應該就能在她做出抵抗之前輕易將脖子折斷。
魔人族不僅排外,同時也是有強烈同族意識的種族,正因為如此,「放逐」才會是一種重罰。
而且魔人族就跟其他長壽的種族一樣,出生率相當低。
小孩對魔人族可說是無比珍貴的寶貝。
就算被視為罪人,迪爾也難以想像眼前這樣的幼子,竟會被魔人族棄之不顧到變成眼前這種慘狀。
「給你……吃……呃,這該怎麼說呢……」
迪爾苦著一張臉,硬是讓那孩子握住串有烤魚的木枝。畢竟在魔法的呪文當中,根本不會有「請人享用食物」的詞句。
正因為這樣,迪爾才只能不由分說地讓她握住木枝,但她只是盯著木枝看了一會兒,接著抬頭望著迪爾說道:
「『******?』」
「別問了,吃吧。」
那個孩子仍目不轉睛地觀察迪爾有何反應,這讓迪爾只好再試著用點頭作為答覆。看見迪爾點頭的動作,幼子這才緩緩將烤魚送到嘴邊。
她開始一點一點地小口吃起烤魚。
烤魚泡湯的迪爾看著幼子吃魚的模樣,心裡不禁湧現「簡直就像什麼小動物一樣」的想法。
迪爾等待幼子花時間吃完烤魚之後,再次試著摸索能溝通的話語。
「呃……『汝,保護,人,一起,存在?』」
現在還不能斷定這孩子並沒有保護者。那孩子仰望著迪爾,默默聽他說完那些生硬的詞句之後,接著用比先前更緩慢的語調做出回應。
「『***, ************,****。************,********。』」
「唔……一起,存在,否定?……猛獸,拒絕……?」
雖然迪爾只能聽懂隻字片語,但那孩子的表情明顯較先前陰暗許多。那孩子稍微想了一下,接著伸出她的小手去拉迪爾的手。
只見那孩子開始邁開她那小小的步伐往前走去,跟在她身後的迪爾同時也開始在內心盤算。
開口跟她說話、給她魚吃,說起來都只是一時興起的舉動。問題是接下來,自己究竟打算怎麼做?迪爾在心中如此自問。
就在這個時候,那孩子突然停下腳步,這讓迪爾不解地抬起頭,開口問道:
「『前面,什麼?』」
面對迪爾的疑問,那孩子伸手指向前方,搖了搖頭。
「『***********。』」
「又是猛獸?……這次是否定嗎?」
迪爾邊思索邊朝孩子手指的方向走去。
「唔!」
下一瞬間,他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在前方躺著一個「曾是人」的物體,其慘狀就連在刀口上討生活的迪爾都不敢直視。
(……這……看來是魔人族,從角的形狀來看……是男性嗎?)
迪爾無法從那悽慘的屍體上看出那個人究竟死了多久,也無法判斷死因。
因為屍體損毀得太過嚴重。
這座森林內有許多魔獸及野獸。
雖然不清楚這名男子是遭到猛獸襲擊還是在死後才被啃噬,但屍體多半是因為那樣才會損毀得如此嚴重。
(這個人……兩邊的角都在……他是那孩子的父親嗎?他應該是無法坐視那孩子獨自遭放逐的人吧。)
迪爾不知此刻是否該為此感到欣慰。
而在此同時,迪爾也回想起那孩子先前的話語。
將片段的詞句串連起來,話語的內容應該是父親臨死前給那孩子的指示。
──不可以留在我的遺體旁邊,因為遲早會有野獸跑來,到時妳一個年幼的孩子,是絕對無法保護自己的。──
「唉……可惡!看到這種景象,豈不是讓我沒法把她扔下了嗎……」
迪爾不耐地抓了抓腦袋。
沒想到一個父親臨死的心願竟會被自己撞見。
迪爾所撞見的是一個聽從父親指示,沒有待在父親遺體身旁,但卻一直默默在同一座森林裡努力求生的幼子。
「『隸屬於大地之物,以吾之名下令,化為吾所期望的樣貌!《大地變化》』。」
迪爾將手放在遺體旁的地面上開始唸起呪文。緊接著地面應聲陷沒,形成一個空洞。
不知是否是因為受迪爾唸呪文的聲音吸引,不知何時來到迪爾身邊的孩子,正滿臉不安地仰頭看著迪爾。
迪爾轉頭對那孩子解釋道:
「我是想至少先安葬他……這該怎麼說?唔……『葬,土,死,人』……」
那孩子推敲了一下迪爾的話語,接著點頭表示同意。
雖然迪爾有一瞬間還對是否該讓幼子目睹那悽慘的遺體有所顧慮,但看來那孩子早已接受眼前的現實,她就像是在做最後的道別一般,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父親」。
說不定她原本就有不時來看遺體的狀況。
迪爾將遺體放進凹洞中,之後再用魔法將洞埋住。這段時間,那孩子則是一直默默望著迪爾。
「『*****。』」
「是感謝嗎?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迪爾在剛完成的墓上再一次施展魔法。
他用地屬性魔法在墓上召喚出純白的巨石。
雖然迪爾沒法為死者刻上名字,但在這麼倉促的狀況下,這應該已經算是一座十分像樣的墓地了。
「……唉……也罷,這也算是緣分吧。」
看著那孩子目不轉睛地望著墳墓,在她身後的迪爾忍不住嘆著氣。
「『吾之名,『迪爾』,汝,名?』」
聽到迪爾這麼說,那孩子表情似乎有些訝異地轉過頭。
「拉提娜。」
她開口這麼說道。
「是叫拉提娜嗎……拉提娜,『我,一起,汝,來?』」
聽到迪爾這麼說,這次那孩子──拉提娜露出了明顯的驚訝表情,然後點了頭。
迪爾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那名為拉提娜的幼子,她身上除了襤褸的衣服,破爛的鞋子,還有銀色的手環──那似乎是成人用的飾品,對拉提娜來說實在太大了──之外,看不到其他物品。
迪爾有些佩服拉提娜以這種狀態竟然還能保命,或許也多虧現在算是氣候平穩的季節吧。
迪爾在埋葬拉提娜的父親時,有試著尋找是否有顯示他們身分的物品,但最後並沒能找到什麼像樣的東西。迪爾原本是希望可以有什麼東西留給這名幼子作為生父的遺物。
「唔……要是讓拉提娜自己走……太陽都要下山了……」
看著拉提娜她那連自己半步都不到的步幅,迪爾這麼嘀咕著。況且以她現在的狀況,應該也沒剩太多體力。
「真是沒辦法……」
迪爾伸手將拉提娜抱了起來,這讓拉提娜露出吃驚的表情。她原本就偏大的眼睛在此時更是大得誇張。
不過拉提娜並沒有抵抗,而是順從地讓迪爾抱在懷中。
「好輕!」
拉提娜纖細輕盈的身軀,讓迪爾不禁脫口這麼說道。
「這孩子……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在剛見面時甚至考慮將她殺害的自己,現在這種想法實在有些滑稽就是了。
迪爾原本就不算是「壞人」,在做出要照顧這名孩子的決定後,也自然會為她的健康感到擔心。
「這點重量連負擔都算不上……早早回去吧。」
迪爾迅速用地屬性魔法確認方向後,便快步朝城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