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在報告壞消息時,人總有佯裝無所謂的傾向。在公司確認行程的時候,經紀人輕聲搭話,講得好像剛剛才想起來似地。
「喔,對了。清居。」
悠哉過剩的語調給人不祥的預感。
「關於之前大場先生的案子……」
聽到這裡已經可以猜到他後面要說什麼。
「說是你不太適合這次角色的形象。」
我就知道。即便從以前就多次到場觀劇,也透過經紀人探聽參與下一部作品的機會,卻還是──這已經是第二次被同一個劇導拒絕。
「並不是嫌棄清居,只是年齡搭不上──」
「上田先生那邊呢?」
清居打斷經紀人的安慰之詞,從雜誌架拿出戲劇雜誌,翻找印象中的那篇劇導訪談。
「你看。這邊寫說明年的舞台劇想起用新面孔。不就是有從劇團外面找演員的意思嗎?你幫忙安排機會讓我去打個照面吧。」
說完後,經紀人投射過來的眼神轉為安心與佩服的情緒。
「清居的性格很頑強呢。感覺很可靠,也可以說不必人家多費心。」
沒搭理點頭如此說道的經紀人,清居貌似散漫地更換雙腳交疊的姿勢。說實話是有點沮喪,畢竟二度被自己憧憬的劇導宣稱「不需要你」。就跟失戀一樣,還被甩了兩次。但是清居討厭以沮喪的模樣示人。
「清居為什麼這麼執著於舞台劇啊?」
負責事務工作的員工送上冰咖啡,一邊問:
「比電視工作辛苦吧?舞台劇演員跟劇導大多比較有脾氣,排練時間超長,演出費用又低。演電視劇不是更容易累積知名度?」
「或許吧。」
隨意回答一句,扯破吸管封袋,將吸管放進冰咖啡。
並非討厭電視劇。只是舞台表演能在第一時間承接蘊涵著「我在看戲」這種集中意識的大量視線,獨特的緊張與亢奮感都讓清居特別偏愛。和享受的感覺有點不一樣,而是與恐懼或不愉快僅一線之隔的一種興奮。
清居推測這種心態源自幼年時期的環境。
至今仍清楚記得。放學時定會撥放的那首名為《歸途》的曲子。莫名惆悵的旋律令清居相當嫌惡。刻意讓聽者產生寂寞的心情,好達到趕人盡快回家的效果。
每次聽見那段音樂就會惱怒著不願上當。清居會邀約朋友留在校園打躲避球抑或到某個人家裡玩遊戲、看漫畫消磨時間。但是該回家的時間終究會到來。每次說完拜拜並轉過身,清居便難免心生怨懟。
雙親在清居幼年時便離婚。母親找了一個需要輪夜班的工作,於是清居時常獨自過夜。他討厭獨自開鎖進家門,討厭用微波爐加熱冷掉的晚飯然後一個人吃。聽著兩邊鄰居透過隔牆傳來一家和樂的喧鬧聲,感覺自己就像被夾在三明治裡壓扁的配料。
清居每晚與電視相伴。最常看綜藝節目則是因為能夠持續聽到響亮笑聲。為了不讓自己陷入寂寞的情緒,為了驅趕可怕的幽靈。
小學三年級時,隨著母親再婚,清居脫離鑰匙兒童的生活。繼父性格溫和,在獨棟房屋的二樓替清居安排了自己的房間。每天放學回家都有母親守在家裡。清居不再需要電視節目。與雙親分享當天發生的事情更快樂。
然而清居稱霸的日子並不長。母親與繼父陸續生下弟妹,轉而全心照顧他們。身體小小的,臉紅紅的,嘴角總是淌著口水,有如猴子般的嬰兒奪走了清居的王位,獨占了雙親的愛。
──為什麼都不搭理我啊。
於是清居又開始抱著雙腳緊盯電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位置被奪走,而且還不得不近距離觀看而感到極度不滿。甚至還必須對不滿的對象溫柔以待。就在壓力累積到逼近臨界點的當頭,清居在電視上看到了偶像演唱會。
──感覺好恐怖。
最初的感受是恐懼。觀眾席的粉絲們朝舞台上的偶像伸長了手。根本不可能碰得到嘛。還是小學生的自己都能明白的道理,為何這些大人們不懂?
其中更有人滿臉通紅,兩眼發光,還有人感動到落淚。竟然還能弄哭大人,這讓年幼的清居加倍害怕。卻同時產生了完全相反的欽羨之情。
有人需求自己到那種程度,不曉得會有什麼感受?
肯定感覺很舒服吧。
瞄著雙親依舊愉快似地哄著跟猴子沒兩樣的嬰兒,嗤鼻一聲又將視線投回電視上。望著台下粉絲邊哭邊拚命伸手的脫軌行為,以及站在幾千道視線交集點上的偶像,清居在沙發上摟著自己小小的一對膝蓋,暗自感到羨慕。
──我也想有人像那樣眼裡只有我。
──完全不看其他人,就只看著我。
──那樣的話,就連我也有辦法做出優秀的唱跳表演。
目前清居同時經營學生與演員的身分。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或許幼年時的經歷確實有影響,不過小時候的陰影並沒給他留下特別糾結的感情。清居一邊思索一邊啜著冰咖啡,經紀人突然低喊了一聲。
「竟然用遙控機器在偷拍耶。」
經紀人一臉責難地看著手機螢幕。原來是某地下偶像的粉絲在活動結束後利用遙控機器一路跟蹤到偶像自家,從窗戶外面偷拍的新聞。
「已經不是粉絲不粉絲的問題了。」
清居如此說道。有心支持自然是很感恩,但總少不了這種愛到跨越界線的蠢蛋。在途經場所等進等出的舉止不過是入門,最終竟連遙控機器都用上了。
「這年頭的粉絲還真恐怖呢。因為社交軟體的關係,距離感都抓不準了。」
「清居不也有個嚇人的粉絲嗎?一個年輕的男孩子。」
「喔喔,那個可疑男。」
一反眾人熱絡地互相聊開來的態度,清居不悅地皺緊眉心。
可疑男是一位熱衷支持清居的粉絲。在活動地點等進等出。清居參與的所有舞台劇、電影、電視節目、廣播節目、雜誌訪談等等,無論清居擔綱的分量多小,必定送上落落長的感想文。更不用說在各種票選活動當中給「清居奏」投下神聖的一票。
「追星本身不是什麼值得鼓勵的行為,不過可疑男是個可圈可點的粉絲。等人的時候會站在不妨礙到現場的位置,也只隔著特定距離看。」
「不過,就只是看著也感覺滿不舒服的耶。」
事務人員抱著自己的肩頭演出害怕的模樣。
「這全看你怎麼解釋啦。在路上亂晃也沒人注意的藝人才叫做悲哀。等進等出的行為雖然給人添了些麻煩,也算是對藝人的一種肯定嘛。」
「確實可以這樣想。不過那麼優秀的粉絲,怎麼會被叫做『可疑男』?」
到職不久的工讀生表示疑惑,經紀人開口回答:
「蓋住眼睛的帽子、墨鏡、口罩。備齊可疑人士三大神器,從三百六十度看起來都是可疑度爆表的模樣。完全取自外表的綽號。大家看了都覺得不妙,第一時間就喊他『可疑男』,還一起討論過要怎麼應付哩。」
「這年頭還做帽子、墨鏡加口罩的打扮確實嚇人呢。這樣的人站在我後面,我肯定衝刺跑掉。」
「值得二話不說拉響防身警鈴的案件。」
工作人員們紛紛嚷著「真噁心」而笑談著,清居則在旁抽動臉部肌肉。
──如此噁心真是對不起喔。那可是我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