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夢與自由與分界線
在毒辣的太陽底下,打著赤膊、皮膚曬得紅黑的船員,朝棧橋使勁地拋下了舷梯。
螳螂號的船長銀吉,在艦橋上雙手交叉,身體後仰擺出傲氣十足的姿勢。哈爾希洛點點頭後,他抬起下巴扭曲了那張像是魚,不,應該說怎麼看都是魚的臉。他是笑了嗎?還是在嘲笑?實在讓人摸不著頭緒。
結果,在前後約莫五天的航程中,沒能和那個男的交到心。不過,原本就完全沒有想要和他增進友誼,所以也沒感到什麼遺憾。而且他明明是船長,但是船員們豈止不喜歡,根本就討厭他,甚至好像還藐視他。此人毫無人望可言,也沒討喜的特質。為什麼K&K海賊商會,會讓這種廢物半魚人當上螳螂號的船長?聽說是因為銀吉是K&K創始者如月的好兄弟,所以可能是所謂的「靠關係」,不過在這種人事業務上參雜過多私情,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
不關自己的事就是了。
──只是說不出口。
哈爾希洛在舷梯前,掃視了同伴們的面孔。
庫薩克在。他還是那麼人高馬大。不過,理當是這樣,他又不可能縮小。
席赫露這次也為嚴重的暈船所苦,感覺她還是很不舒服。梅莉好像很擔心地陪在席赫露身邊。
瑟朵拉也在,然後灰色喵喵錫依也在。
成員就這些人。
夢兒暫時留在K&K的KMO桃比奈那邊了。順帶一提,此人的名號KMO是「功夫大師兼魔法師的女子」的簡稱。無論再怎麼看,都還是覺得這名號實在是太浮誇了。
總而言之,由於有這樣的情況,所以自己一行人和K&K的關係還無法斷絕。至少在夢兒歸來之前,都還會持續。
話說回來,坦白講,夢兒不在隊上,就只有「不對勁」三個字可以形容。
夢兒說了,「人家想要變強」。哈爾希洛不是不能理解她這番話,畢竟他自己也覺得,如果能夠變強,自己也想要變強。只是,哈爾希洛並不期待自己能有多強,因此容易將心力放在提升隊伍整體實力的方向上。但是夢兒不同於哈爾希洛,她應該是覺得自己還沒到達極限、還能向上提升吧。實際上,夢兒還沒完全發揮潛力,看在哈爾希洛眼裡,也認為她還有成長空間。可是啊……
一定要挑現在這個時候嗎?
她明明是個獵人,要變成功夫人是怎麼一回事?
再說,功夫人到底是什麼?
就算不討論這些,還是覺得夢兒在做出決定前,應該先來找自己談談。不管談得如何,如果夢兒依舊堅持,或許哈爾希洛也不會阻攔。只是覺得,自己這邊也有很多要調適的地方,她應該也要讓人有心理準備之類的才對。
在船上隨波搖晃的期間,自己也試想了以夢兒不在隊上為前提的戰術,但只能用「不安」來作為結論。夢兒這個缺,有夠難補,實在太難以彌補了。夢兒雖然不擅長邏輯性的思考,但她擁有動物般,應該說像直覺般的洞察力。她或許就是因為在感覺上非常清楚自己脫隊會造成同伴困擾,所以才一直沒辦法說出自己的請求。不過在不斷煩惱後,卻又果決地下了決定──這真像夢兒的作風。他完全沒有責備她的意思,但是從所有的角度來看,夢兒脫隊造成的打擊真的很大。然而身為隊長,在同伴面前又絕不能表露出那種心情,因此受到打擊的感覺又更加深刻了。
如果夢兒脫隊這件事是在作夢就好了。
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在玩雙關語,但這是自己毫無半點虛假的真心話。如今又不可能折回艾梅拉爾杜群島去接她,只能乖乖接受現實了。
幸好,夢兒之後還會回到同伴們的身邊。她應該不會爽約。真要說起來,哈爾希洛是屬於悲觀的那一類人,不過他在這一點上充滿信心。忍耐半年後,夢兒就會歸隊了,挺過這段時間就好,一定有辦法撐過去的。
──希望是這樣。
不對,是想盡辦法都得做到。
走過舷梯下到棧橋後,雖然無法具體形容,但感覺到周遭氛圍已完全改變。
「算了,可能是我的錯覺……」
哈爾希洛遠眺了著名的自由都市貝雷。
海賊港城羅羅涅亞也有股粗獷的活力,即使在龍的襲擊下蒙受莫大的損害,依舊有許多海賊船停靠在那裡的港口,好不熱鬧。然而,貝雷的規模完全不同,把羅羅涅亞遠遠甩在後頭。
貝雷港口有幾座棧橋?究竟停靠了多少艘船舶?數量實在太多,根本無法估算。
有眾多苦力挑扛貨物,絡繹不絕地往來於碼頭和棧橋;船員們有的在船邊努力幹活,有的在別處互相喝斥,有的在談天說笑。不時還可看到打扮華麗的男女坐在轎上或人力車上的身影,那些又是什麼人啊?
當然,這裡除了有像哈爾希洛他們的人類,也有體格健壯、一身綠色皮膚的半獸人。此外也有尖耳纖瘦的妖精;身材矮胖如木桶、鬍鬚蓬亂的矮人;臉色慘澹無比的不死族;甚至也有哥布林和地精。
「喂,那是……」
瑟朵拉看到一名苦力後,瞪大了眼睛。錫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跑到瑟朵拉的肩上──不對,牠根本是纏曲在瑟朵拉的脖子上。雖說喵喵膽子很大,但也有可能是被這裡的喧囂給嚇著了。
瑟朵拉覺得蹊蹺的苦力,背上堆滿了貨物。但是,那個背是牠的下半身。也就是說,那不是背部吧。那個人居然有四條腿,上半身是人類,下半身是馬,臀上也有清晰可見的尾巴。
「是半人馬。」梅莉嘀咕。
「原來那就是……」
哈爾希洛也曾耳聞這種生物──半人半馬的半人馬(Centaurus)。記得疾風荒野上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不過這或許是第一次親眼見到。
「身形相當高大,看起來馬力十足耶……」
庫薩克揚起了嘴角。
「因為他是馬的關係嗎?」
「不好笑。」
瑟朵拉感覺不屑地這麼說後,庫薩克落寞地將眉毛垂成了「八」字形。
「真的假的,我剛剛說的不好笑喔?」
「你這傢伙根本沒有一丁點講笑話的天賦。」
「哎,我可不想被瑟朵拉小姐這麼講。」
「你那什麼意思?」
離開港口後,貝雷的街景開始一口氣散發出雅致的氛圍。
打個比方,用「簡樸耐用」來形容歐魯達那的建築物是比較好聽,實質上就只是堅固,外觀則顯得土氣。木造建築就是木頭色,石造建築就是石頭色。然而貝雷這邊基本上是白色外牆,屋頂都選用鮮豔的色彩裝飾。另外,也時常能夠看見綴有雕刻的柱子與門扉,而且總覺得連窗戶的木框都顯得別緻。在這裡也可常看到玻璃窗。
可能是走在從港口不斷延伸而來的主要大街上,因此行人和貨車來往得十分頻繁。
「貝雷完全就是大都市啊。」
庫薩克在擁擠的街道上,混著嘆氣這麼嘀咕。
「啊……」
席赫露差點就被路過的人撞倒,「──啊,你慢著!」庫薩克出聲抗議後,路過的人停下腳步回頭察看。那個人不管是頸部還是手臂都粗到令人傻笑的程度,肩膀也厚實隆起到不像真的。看上去比高個子的庫薩克還高。哈爾希洛心想「他是綠的呢」。自己就是看不習慣對方那一身綠皮膚。
那個人再怎麼看都是半獸人。
「哇薩,達那寡。」
路過的半獸人大聲嚷嚷了什麼。
「那個……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耶?」
庫薩克打算挑釁路過的半獸人。這傢伙在這種時候態度意外地強硬耶。哈爾希洛輕輕將手放到了庫薩克的腰部一帶。
「跟人起衝突沒什麼好處啦,快點簡單道個歉。」
「可是那傢伙差點就要撞倒席赫露了耶。」
「那個……庫薩克。」
席赫露在梅莉的攙扶下,還是露出了笑容。
「剛剛只是我自己不小心……」
「既然席赫露小姐都這樣說了,那就算了……」
「甘那!恩疊甘!」
路過的半獸人噴口水大罵後,逼近了庫薩克。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
庫薩克被口水噴到後,好像火大了。
「我聽不懂你在講啥!可不可以講人話!」
「Fuck!You!」
「喔唷,你那完全是在挑釁嘛!?想討打的話,我是可以奉陪!」
「慢著!不是叫你別這樣!」
哈爾希洛立刻擋到路過的半獸人和庫薩克之間。由於他不會說半獸人語,因此拼命解釋時還摻雜了一番比手畫腳,幸好路過的半獸人還滿乾脆地離去,才免於一場災難。其實,現場並未因此而聚集圍觀群眾,這種程度的糾紛在貝雷隨處可見,而且剛才的半獸人也有可能不是真的生氣。
「……你想嚇死我啊。」
「對不起。」
馬上道歉是好事,但庫薩克居然在苦笑,看樣子這傢伙根本沒什麼在反省。等等要好好教訓一下才行。不過自己是不會動手教訓,應該就稍微說他一下……。
「幹嘛為了這種無聊事抓狂啊,腦袋壞了喔。」
瑟朵拉不像哈爾希洛那樣輕輕放下,明顯就是大感傻眼,甚至浮現藐視的眼神。庫薩克好像也終於稍微真切地體認到自己犯了什麼錯,因而邊搔頭邊開始找藉口。
「……因為對方就是一副標準半獸人模樣的半獸人,所以我才忍不住。畢竟再怎麼說,半獸人就是敵人啊。」
「這裡的半獸人比羅羅涅亞還更多喔。」
「也是啦……可是……」
庫薩克露出無法接受的表情表示,「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仔細想想,打從自驚奇洞穴經過黃昏世界,再誤闖達倫格迦爾,至今已經過了兩百天以上。雖然終於回到了格林姆迦爾,但那當下出現在眼前的是千峽谷,歐魯達那則位在遙遠的另一端。在那之後的經歷也實在太過曲折,如今好不容易才抵達貝雷,這段旅程實在好長。最後回到格林姆迦爾時,時間居然沒有超過一年,叫人有點難以置信。
至於有沒有成長這件事,大家無論在肉體上,還是精神上,肯定都有改變。累積經驗,學會了原本不了解的事物。說不定,還包含不需要了解也沒差,或是不了解還比較好的事。
就如庫薩克所說,半獸人是敵人。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這件事都未曾改變,但現在的哈爾希洛還知道另一件事。那就是半獸人在身為人類的敵人之前,和自己這些人一樣都是生物。只要語言能互通,半獸人也是能溝通的對象,而且只要有意願,雙方甚至有互相理解的可能。
而原本以為不死族只是種會動的屍體、類似具有智慧的喪屍,但他們之中也有K&K課長吉米那樣的男人。和吉米之間的確是能適用人類的往來模式,儘管現在雖然沒有認識的半獸人,未來有一天或許會遇到能夠當朋友的半獸人。
當然,對方如果是他們一行人的敵人,情況危急時,不管是半獸人,甚至是人類,自己都會痛下殺手。至今哈爾希洛的雙手也早就沾染鮮血,已經沒有資格去談什麼罪惡感不罪惡感了。若有必要,自己會毫不猶豫地下手。畢竟若不出手,被殺的就會是自己。
但是,真有這種必要嗎?
自己面對的都是不得不交戰的對手嗎?
他們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只能拚個你死我活──這一路上,已對此深信不疑,但是實際上或許不是這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