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胎動
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一回到家,等著她的是朝臣們表面上的恭敬,以及就快要從薄薄臉皮下滿溢而出的強烈鄙視。
——祭品公主。
——假皇帝的玩具。
——妓女的末路。
當法妮雅走過大迴廊,背後定會留下朝臣們耳語的軌跡。
即使沒有直接進到法妮雅耳中,擦身而過的貴族高官們朝這裡致意時,從表情、細微動作中都蘊含著無聲的嘲笑。
法妮雅緊抿雙唇,抬起頭來。
早就知道情況會是如此,也早已做好覺悟,現在不管被旁人說什麼都無關緊要。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四年,二月十五日,拉蘭帝亞宮殿「水晶殿」——
身著細針骨架撐起的圓箍襯裙,腰際由細緻蕾絲邊點綴,袖口束起的紫羅蘭禮服,法妮雅在朝臣帶領下走近「王位」。
王與王妃,以及幾名大貴族親戚們正聚集在號稱水晶殿的王位,比大廳地面還高兩步階梯的一角暢談著。
法妮雅在王位前方把左腳大大往後拉,雙手捻起裙襬行制式招呼。
「我歸來了,陛下。」
聚集在水晶殿的數百朝臣表面上雖裝得若無其事,視線仍都筆直聚集到法妮雅嬌小的背上。今日王與公主於此地交談的內容,想必明日就會傳遍王國境內。
「這趟旅程如何呀?」
體態豐腴的加門帝亞王薩爾瓦多.加門帝亞,中氣十足的低沉嗓音往大理石地板傳來。
「是一趟收穫良多的旅程。」
這場交談是事先商量好,由王與公主各自說出既定的台詞,因此不可能發生意外。然而朝臣們仍仔仔細細,興致勃勃豎耳聽著法妮雅的回應,似乎不打算漏掉一字一句。
王面露老神在在的表情,摸起下巴的肉。
「有什麼改變來著?」
法妮雅稍稍停了一拍,靜靜回答:
「我獲得新的知識見聞,改變了我的觀念,認為往後該對王家更加盡心盡力。」
法妮雅背後一陣無聲的「哦……?」在水晶殿內擴散。平日豎耳細聽著王侯們「說不出口的心聲」的朝臣們,從法妮雅回應的話中看出了法妮雅話中明顯懷有反省之意。
四年五個月。
距離原本氣勢如虹的公主法妮雅不得不將第一王位繼承權讓給克勞迪奧樞機卿,主動出發進行長期視察的那起大事件──俗稱「烏奇奧勒醜聞」以來,已經過了如此年月。
『想必日後的社會構造將會大幅變化,時代潮流必然會令權力緩緩由君王移轉至民眾身上。』
『請你引導革命潮流,盧卡.巴路克。為了拯救這個國家,選擇與我敵對的道路吧。』
『我不允許你死在這裡。你必須領導革命,我則致力守護王政,為了避免流下無謂的鮮血,有朝一日,讓我們在時代的轉捩點重逢吧。』
次任女王法妮雅不只親自幫助叛逆分子盧卡.巴路克逃獄,甚至用這些話煽動其革命,最後更互吻——過程從頭到尾都被敵對的大貴族偷看個正著。這件驚人的消息眨眼間便燒遍全恩寵大陸的宮廷界。
國內自是無需多提,甚至連國外的王侯貴族都見獵心喜,爭相討論著公主一落千丈的故事。
結果事到如今,恩寵大地社交界只要一提及公主法妮雅,均口口聲聲稱其為「將貞節獻給前科犯的妓女公主」。就在今天,這個妓女終於回到拉蘭帝亞宮殿。至於對王室而言無疑是個拖油瓶的法妮雅歸來的理由,在場的朝臣當然都曉得。
約莫五個月前,神聖黎維諾瓦帝國新任皇帝傑彌尼突來的一封親筆信改變了一切。
『朕為結束黎維諾瓦與加門帝亞兩家長年以來的敵對關係,希望迎娶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為皇妃。』
這段文章造成的衝擊甚至超出「烏奇奧勒醜聞」之上。
黎維諾瓦皇家和加門帝亞王家,兩者同是爭奪恩寵大地霸權超過百年以上的名門,終於要締結姻緣了嗎?而且那位惡名昭彰的「褐色皇帝」,竟然想娶可說早無政治價值的「妓女公主」?
這個提議對加門帝亞王而言無疑是救贖之手。
長期的財政危機加上歉收,使得王國境內飽受飢民紛擾,由各地富裕市民階層為中心的新興勢力開始耀武揚威。國庫早已空空如也,連堤拉諾勒慈善同盟的賠償金這個唯一希望都遭到拖延,有些難以維持領地經營的貴族們更選擇放棄自己養的軍團。在現今王侯貴族軍事實力大為衰弱的狀況下,若不想點解決辦法,再過不久真有可能發生革命。
要是趁這次機會順利與黎維諾瓦皇家締結婚姻關係,便能從東西兩側夾擊長年視為阻礙的傑諾比亞都市聯盟,並於戰勝後瓜分傑諾比亞的領土。當下加門帝亞迫切希望能獲得新的領土,藉由該處的收益來重整國庫。
這場婚姻只有利,沒有弊。
既然如此,法妮雅的意志就不重要了。
加門帝亞王向傑彌尼皇帝回應接受提議。接下來的五個月,雙方透過外交官來協議典禮的安排。
最大的問題在於如何交付新娘。
照理來說應先從黎維諾瓦帝國派遣大使,在加門帝亞王國完成新娘與大使的第一次結婚典禮,接著再回到黎維諾瓦帝國與傑彌尼皇帝舉行第二次結婚典禮。然而兩個大國之間有傑諾比亞都市聯盟這個仇家擋著,兩國聯姻的最大受害者傑諾比亞自然不會眼睜睜放新娘通過。假如陸路行不通,只能走彌朵爾湖這條水路,但在經過傑諾比亞沿岸時仍有高風險遭受襲擊。這場歷史性的婚姻大典千萬不能出任何差錯,因此若不先找出一條絕對安全的路徑,連婚禮之日都無法決定下來。
兩家的外交官只得使出最後一著,拜託位於彌朵爾湖中央,米斯特拉斯島上的伊甸特區擔任牽線人。這條路線就是,於拉蘭帝亞繫留塔將法妮雅交給從伊甸特區派遣的飛行艦,再從空路經過伊甸特區,送達黎維諾瓦帝國的帕葛洛奇昂繫留塔。這場把伊甸外交官也牽扯進來的複雜交涉耗費五個月,才終於讓橫跨黎維諾瓦~伊甸特區~加門帝亞三地的新娘護送計劃拍板定案。到了今天,由王親口對法妮雅宣告結婚典禮的日期。
「花燭大典之日定在今年的十二月七日。」
王簡直就像在說午餐菜色般,毫無抑揚頓挫地告知法妮雅。
水晶殿頓時鴉雀無聲。天啊!竟然只剩十個月!必須翻閱過往百年以上的文件記錄來剖析兩家各自成規、作出調整的儀典官發出不成聲的哀號。舉凡結婚契約書、製作參加典禮的各方招待名單、禮金、婚禮隊伍以及其他與婚姻相關的複雜難題,都得和黎維諾瓦皇家的儀典官進行交涉,一方面得維護兩家典禮傳統與成規,一方面若發生衝突便得尋找折衝點後歸納成論文,最終方能讓萬事順利進行。明明至少需要兩年啊!
也不知負責官有多麼絕望,法妮雅只管默默回禮,沒有出聲。這時皇妃開口道:
「接下來會很忙碌呢。必須興建歌劇廳來迎接大使,馬車與衛兵的制服也得全面換新,在第一次結婚典禮當天舉辦遊行。再來接見、回謝典禮,舞會與晚宴等等的準備,還有為期七天的慶祝祭典呢。另外若不事先學習黎維諾瓦皇家的成規,到了那邊可是會丟臉的。十個月轉瞬即逝,不從今天開始著手進行不行呢。」
皇妃這番話表面上是對法妮雅說,同時也是在對聚集在場的數百朝臣說:十個月後,黎維諾瓦與加門帝亞將舉辦絢爛華麗的婚禮締結姻緣——去到沙龍、回領地內或是外出遊玩時,切記大肆宣揚此事。
法妮雅雙手捻起禮服裙襬,離開王的面前。
接著再繼續和王室與貴族們寒暄,感受著隱藏在虛偽稱讚與祝福辭藻背後的「可憐的祭品」、「犧牲者」、「假皇帝的洩慾品」等無聲的真意,維持臉上表情不要太過冷淡。
關於傑彌尼的傳聞,也從這些耳朵尖的人們口中得知。
如今大大得志的「褐色皇帝」,過去似乎曾一人獨居於此地拉蘭帝亞的公寓,與年幼時期的盧卡.巴路克交情匪淺。
這些事蹟法妮雅已在視察旅行的期間,透過拿到手的帝國軍宣傳誌「東方軍廣報」得知。傑彌尼和盧卡同屬某個獨立混合軍團,於帝國的東方征服作戰「德爾.多勒姆戰役」中立下輝煌戰功。
這時,一名王室親戚裝得毫無惡意,一無所知地對法妮雅說:
「據說那個盧卡.巴路克於戰爭中誘拐了帝國皇太子弗拉德廉後消聲匿跡吶。現在究竟跑到哪去了哩?」
這是發生在去年三月的著名事件。盧卡擄走皇太子逃離戰場,結果使得傑彌尼戴冠稱帝。
「我也不曉得呢。」
法妮雅冷冷回應。而這名親戚似乎希望聽到能讓他茶餘飯後拿來說嘴的有趣答案,繼續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該不會就在拉蘭帝亞吧?畢竟他十分迷戀殿下呀。」
儘管裝得只是在隨意聊天,但這人似乎很想多少逼出法妮雅的真心話,從嘴角看得出緊張。
法妮雅則連裝笑都不裝,冷漠應道:
「只是無憑無據的謠言罷了。」
「噢,我當然曉得殿下您對盧卡之流不屑一顧。話說回來……據傳傑彌尼陛下重金懸賞盧卡的項上人頭。對殿下之事無法忘懷的盧卡極有可能會於花燭大典當日現身妨礙。凡事總是該小心為上呀。」
「十分感謝你的忠告。」
冷冷丟下一句話後便離開現場。雖然感受到背後傳來好奇視線,仍維持著若無其事的表情。
忍受著走到哪都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法妮雅繼續依照禮法去和主要的大貴族們問候。儘管其中包含了「烏奇奧勒醜聞」的始作俑者伊西德羅伯爵和馬希連上將,法妮雅仍裝得什麼事都沒有聊了天,稱讚兩人長年來的功績。
這一天,法妮雅沒有脫下身為王族的言行舉止這層護甲。一絲情緒都未顯露於外,用彷彿置身於半空中的視角俯瞰著下方,回答問題起來也令人捉摸不定。結果直到夜深人靜,法妮雅回到個人房間內為止,朝臣們無人能從她口中聽得日後能閒聊說嘴的內容。
相隔四年五個月歸來,位於宮殿五樓的個人房間,和法妮雅啟程視察時保持著完全一樣的狀態。
換上有光澤的絲質睡衣後,法妮雅讓侍女們通通退出房外,獨自一人佇立在窗邊。
將臉湊近直達天花板高的玻璃窗邊,能看到二月拉蘭帝亞城的燈火在黑暗的另一頭閃閃爍爍。這片從兒時起已經熟悉的夜景與其說令人懷念,更有點寂寥。
「唉……」的一聲,深深嘆了口氣。
真是令人傷神的一天。
儘管早已有所覺悟,不得不佩服宮廷內的人們對閒話窮追不捨的執著。雖說他們除了聊這些閒話之外也沒事可做,但見到這些人絕口不提亂無秩序的國內情勢與即將崩壞的財政,成天只懂得窺人隱私的態度,不只深感錯愕,甚至萌生絕望。
——明明我的名聲早就低到不會再更低了啊……
眺望城中燈火好一會後,思緒不由得面對起自身往後的命運。
——十個月後,我將成為傑彌尼皇帝的妻子……
對王侯而言,婚姻是種外交戰略。與當事人的意志無關,只需雙方的王同意就會成立。法妮雅的工作就是默默接受,等著被飛行戰艦運往帝國。
自從王位繼承權被降至第二那時起,就已做好迎來這一天的覺悟。
要是沒有「醜聞」,繼承權仍然是第一的話,就不會選擇把次任女王嫁往國外,而是招王侯貴族的兒子進宮為婿吧。一旦現任國王駕崩,便會由法妮雅繼位,統治加門帝亞王國才對……
法妮雅察覺自身思緒,把原本貼近玻璃窗的身體拉開,注視自己與夜景交疊的身影。
——我不會後悔。
——也不會感到羞恥。
自己映照在夜晚玻璃窗上的身影,比以前略顯消瘦。
——我是王族,不該持個人意志。
從小時候起就是被如此教導。王族乃神的代理人,不該受狹隘的私情拘束。
——君臨萬民之上,壓榨民脂民膏,為民犧牲奉獻。
——正因為能做到這些,我才能算是這個國家的王族。
這場婚姻定能替王國帶來繁榮,那麼根本無需迷惘。捨棄私心,為了國民的安寧嫁往他國才是身為公主的使命。
法妮雅催眠起映照在鏡中的自己。
但是,不管怎麼樣。
那句約定之言都會從意識的深淵響起。
『我總有一天會在這個國家引起革命。為了再見妳一面。』
鏡中的法妮雅被一名少年的身影掩蓋過去。
腦中意識宛如遭到猛獸利爪深深撕裂。
明明自從在旅程中被告知與傑彌尼皇帝的婚約都過了五個月,早該做好了覺悟才對啊。
——盧卡……
法妮雅還是呼喚了他的名字。
越是想趕出心中,曾經定下的誓言反倒造成更深的迴響。
在玻璃鏡中,盧卡與法妮雅兩人交融為一體。
閉上雙眼,掩蓋住眼前模樣。
——對不起,盧卡。
——我恐怕無法遵守那個約定了……
法妮雅在心中丟出這聲傳不到任何地方的謝罪。要是能夠維持次任女王的地位,法妮雅還能按照約定身處王政核心來對抗盧卡的革命,最終藉由談判來劃下句點。之所以要求盧卡引導革命,是因為若由他成為敵軍的主謀,法妮雅的話才有辦法傳達。
可是如今,法妮雅淪為獻給傑彌尼的貢品,已無力實現那個約定。要是日後盧卡引起革命,王政定會選擇以武力迎擊,流下大量無謂的鮮血。
只因為立下那個約定,害得幾千、幾萬無辜民眾流血、斷手斷腳後命喪黃泉——說什麼都得阻止這種結局。
所以說。
——請你忘記約定吧,盧卡。
法妮雅只能祈禱,要是這聲心願真能傳達給盧卡該有多好。
——如今你人在何方?
明明已經閉上雙眼,意識卻彷彿直接化為螢幕,描繪出盧卡的身影。
在洞窟內燒掉重要珍本的身影,在貝奧狼鞍上把法妮雅摟在懷中的身影。
背靠背騎在馬上隨興聊天時的事。卡納塔克之戰後在機兵肩上互擁時的事。為了拯救烏奇奧勒的居民們,隻身一人深入敵陣的事。自己以膝為枕,照料遭受鞭笞的他的事。
以及——互相親吻,立下的約定,此刻通通化為無形利爪持續鑿著法妮雅內心的防壁。
——明明這些都是非得拋棄的感觸。
——我卻還對盧卡念念不忘……
就在如此自嘲的同時,忽然回想起來。不知那個還在不在?或許在自己不在的這段期間,已經被傭人們清理掉了。
走近衣櫃,打開雙開式的櫃門。宴會服、大禮服、舞會用晚禮服……法妮雅的服裝都保持得和之前離開時一樣。而在這些散發亮麗光澤的衣服深處,那件骯髒的親衛軍團兵上衣仍然留著。
——有了……
被挖鑿開的傷口又隱隱作疼。法妮雅將這件破爛上衣取出,稍微遲疑了一會,並且確定房內只有自己一人後,緩緩將它摟進胸口。
這是過去和盧卡兩人突破敵軍重圍的途中,在為了躲雨而衝進去的洞窟內,盧卡用來讓法妮雅代替毛毯用的上衣。
痛楚、溫暖、苦悶,還有其他無法言喻的情緒湧上法妮雅心頭,摟著骯髒上衣的手添了幾分力道。
——好想見你。
無論再怎麼自我克制,法妮雅內心仍渴望著盧卡。
『該不會就在拉蘭帝亞吧?畢竟他十分迷戀殿下呀。』
白天在水晶殿內,那句親戚所說的話再度掠過腦海。
相信今天王告訴法妮雅的結婚典禮之日,朝臣們定是走到哪說到哪。包含在宮殿內工作的傭僕、園藝師或外來業者們,也會得意洋洋回到各自的生活圈中大肆宣揚才對。接著等到明天便登上報紙,整個王國的居民都將知曉法妮雅和傑彌尼將於十個月後舉辦結婚典禮一事。
——遲早也會傳進盧卡耳中。
——到那個時候……他會怎麼做呢?
法妮雅睜開雙眼。玻璃窗另一頭已被染上深邃夜色的拉蘭帝亞城中,仍能看到街燈模糊閃爍。
或許盧卡就在這陣閃爍當中也不一定——自從他誘拐弗拉德廉皇太子逃離戰場已過了將近一年,可說夠時間讓他潛伏進加門帝亞王國進行革命的準備,完成和法妮雅立下的約定。
——必須去向盧卡道歉,讓他打消革命念頭才行。
——如此一來我也沒什麼留戀了。
抬起頭來,注視著玻璃鏡中的自己。
——接受命運,為王國獻身吧。
——這是我身為王族最後的榮耀……
邊摟著盧卡的上衣,法妮雅在心中如此刻下痛苦的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