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紀念版序
沙漠中的心靈旅者
呂旭亞(榮格分析師、心理諮商師)
在舊金山的一場榮格會議裡,一個與會者邀我去他新墨西哥州的退隱中心,他說我可以去那裡修行、靜默、寫作,沒有期限、完全免費。我住在千里之遙的台灣,要跑去美國西南部的沙漠裡打坐、寫東西,聽來有點無稽。可是那個邀約好像觸動了一個深埋的情感,讓我無法就當成一個尋常的邀約,我小心地把那個地址保留著。
墨西哥高原裡的沙漠巨石、枯乾土壤、頑強仙人掌,無生命、永恆、炙熱又隱匿人跡的景致,一直是我最愛的地表風景,而那裡,也是娜妲莉.高柏精神的原鄉。娜妲莉在自己的創作裡描述了那片永恆的沙漠、熱烈的生命和素樸的生活,也用那樣的風景地貌描述了她的生活和當中的生命真相。那個邀請讓我想像著自己也能去道斯鎮(Taos)上她常去的咖啡館,點杯咖啡坐在角落裡埋頭書寫,過一段娜妲莉的書寫修行日子。追偶像嗎?好像不是,而是自己終於到了生命的ㄧ個階段,可以辨認出一些人,和自己有精神上的血緣關係,屬於同一部族,來自同一系譜。
三十多年前,娜妲莉.高柏搬到新墨西哥州的道斯鎮,每天為自己的作家夢努力的書寫,她綜合出了一些方法、概念,要幫自己突破書寫的困境,她稱這個方法為「自由書寫」。娜妲莉自己的創作還沒被出版社青睞,治療創作阻塞的書寫方法反倒率先受到注目,成了她這本暢銷百萬的名著《心靈寫作:創造你的異想世界》。我在這本書出版十多年後才讀到它,那時我也面臨著寫作的困境,透過這本書,有一整年我和朋友找遍城裡的咖啡館從事娜妲莉的寫作練習,她成了我遠距離的心靈老師。當時我住在舊金山,朋友告訴我娜妲莉要到城裡為舊金山禪中心做募款演講,那是一場票價昂貴的演講,我即使窮暴了,還是決定要去。那一夜其實就是去聽她唸了一篇書稿,和全場百分之九十的女性觀眾一起,聽她的聲音、看她真實的面貌,和幾百個人一起跟她共度一個夜晚,因為我們都曾在某一個書寫歷程中得到她的幫助。我沒有更進一步追逐我的偶像,因為那樣就夠了,連去參加她的寫作工作坊、去新墨西哥州道斯鎮都不用了,我們是族人,遙遠的血緣,辨認過後,銘記在心。
娜妲莉用書寫來修行,書寫成為她心靈修鍊的一種練習。那是一種持續不斷的練習,所以她強調建立一種生活結構,讓書寫成為其中的一塊。對我而言,娜妲莉是理性強大,內在陽性堅定的女子。只有這樣的女性才能在禪宗的訓練下,持續數十年不斷,甚至由此而發展出書寫的修行法。她擁有我期待發展的一種能力,用紀律和練習,建立一個素樸的生活藍圖,用每天的練習,一步步完成靈性的覺醒。
娜妲莉是一個過著乾淨生活的藝術家、禪者,由裡而外過著素樸的生活。她堅持每個禮拜跑步、爬山、去有機農產的小農市集買食物。她身上有我渴望的特質,可是我也看到自己無法跟隨的部份──她去小農市集,我則是靠連鎖超市、大賣場舒壓。有一段時間,我用去超市採買食物和吃洋芋片來調節無法寫作的焦慮,和她相比,我跟這個世界混的太深,太散亂無序了。對她有紀律且純粹的生活方式,我有一種永遠無法企及的自卑,那個自卑混合了渴望,是平凡的我們面對心靈導師的心情。
我這樣憧憬大師的心情在幾年後得到釋放,因為她在書寫與公開演講時透露了自己不僅用寫作修行,也接受心理治療。娜妲莉曾在美國首府華盛頓對一群心理治療師演講,她說自己努力坐禪二十多年,心裡始終有一塊堅硬的地方,無法用坐禪穿透。後來,在長達七年的時間裡,她每週兩次和一位心理治療師一對一談話,終於,心裡那塊堅硬之地可以被她穿透了。她觸碰了自己私密的過往、童年的孤獨與被棄,這對她來說,是她最深度的禪坐。穿透自己童年的創傷,她的創作和修行又到了另一個階段,追求覺悟是她的生命目標,寫作是她的修行法門,而心理治療卻可以不違和地與靈性發展並肩而行,助她化解傷痛,移除心裡的巨石,讓修行更跨一大步。聽她如是分享,我鬆了很大一口氣,原來禪者娜妲莉也離我不遠。她用寫作,我用心理分析,各自尋找自己的本心,我最深的修行是在心理分析與夢的解析裡。我和我的分析師,我和我的分析個案,都是用心理療法在坐禪,因為那是我們往自我覺察、自我覺醒的路上最堅持的工具。
禪修裡對於紀律、結構、持續面對、不逃避、練習、放下的強調,其實也是深度心理工作裡的重要要素。只是,藉著另一個人的見證和支持,我們從一些生活中的困境出發,一步步走上覺知、覺醒的路。另一個人的相伴是心理治療的重要要素,因為過程艱難,有守護的力量才能讓我們放心走下去。對我而言,沒有一個地方比墨西哥高原的地景風貌更能恰當顯現如此的心靈樣貌,乾燥的沙漠裡滿佈各式各樣的仙人掌,它們用獨特的方式保護自己,方能在艱困的環境下堅毅存活。當對的時機到來之時,沙漠會霎時被這些銳利的仙人掌轉化為豐盛的花園。我在心靈的工作上,也常看到許多乾涸艱難的風景,要穿越其間艱困異常,挑戰重重,不亞於在沙漠中旅行,但我們仍堅持著,因為我們知道底下蘊藏著珍寶。娜妲莉的寫作方法是一個人上路,卻能自我陪伴、自我映照,這些寫作工具讓我們敢於啓程,敢於向心靈暗夜出發。就像被沙漠高原的景致吸引,並將旅行途中遇到的旅人,視為族人,寫作、修行、心理工作讓我們共享同樣的生命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