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不語

一、見色不惑

南宋偏安江南，建都臨安，下轄九縣，大約是今日杭州市及錢塘江出海口北岸一帶，由於錢塘江口呈喇叭狀，滿潮時海水湧入，受到擠壓，以致浪高通天，蔚為奇觀，這就是天下聞名的「錢塘潮」，鄭板橋詩：「銀龍翻江截江入，萬水爭飛一江急」即詠此。

錢塘潮的壯麗景緻引來公子王孫佇足贊嘆，連逃難的南宋高宗都要抽空觀賞，致宦官干擾路人形成民怨而不自知，可見潮景多迷人，但其背後卻暗藏無數的辛酸血淚，因為海水經常倒灌，沖毀堤岸，傷及田舍人畜，臨安府所屬濱海數縣首當其衝，所以要修建堅固的海堤，而海堤須用大量石塊，石塊卻取自數百里外錢塘江中游的桐廬縣，不知過了多久，竟無人想要就地取材，苦的當然是桐廬縣的百姓。

這項虐政一直到寧宗時代才得解，新到的桐廬縣令袁韶（1158～1234），為官清廉，勤政愛民，深得百姓愛戴，他是慶元府（今寧波市）人，知道江口北岸的鹽官縣（今海寧市）內廟子山就有大量石塊，於是建請就地取材築堤，解除桐廬的沉重負擔，當地百姓視他為再生父母；嘉定四年（1204），袁韶任滿升官，離開日，地方父老準備酒食，相攜駕船送行，插旗擂鼓，浩浩蕩蕩，船隊布滿江面，一直送到鄰近的富陽縣，才依依不捨道別，還相顧哭泣說：

「我們桐廬人民不必再輸運石材了。」

袁韶天性來自平凡而高貴的父親，很遺憾，我們不知他的名號，只知他不過是一位地方小官，勤謹無失，任滿應調離，長官不讓他升遷，留了下來，繼任長官又重用他，如此多年的安穩生活，使得家中衣食無缺，唯一不完美的，夫妻年近五十，膝下猶虛，太太自責又體貼，給他一筆錢，往臨安府買妾，順利買了一位少女，卻發現面有憂色，而且以麻束髮，外面覆上彩飾，親切追問，哭泣說：「父親是趙知府，本籍四川，歿後家貧，母親無奈，才想賣女歸葬。」袁父一點也不色慾薰心，即刻送還，女母驚訝說：「賣女所得連回家旅費都不足，且已先行支用，如何能退還聘資？」袁父當下答應聘資不必退還，聽說盤纏還不足，於是又將囊中餘錢贈與可憐母子，獨自回家，妻問：「妾在何處？」說明原委，嘆了一口氣：「有子無子，豈非是命中注定，我們又無傷天害理，何必靠娶妾才能生子？」

應該是上天有眼，明年，袁家一個胖娃誕生，他就是袁韶；又三十年，中了進士，開始他溫文忠厚的仕宦生涯。《孟子》曾說「食、色，性也」，意即吃吃喝喝、男歡女愛，任誰也抗拒不了，尤其在那關鍵時刻，袁韶父親的義行實在人間少見，合該得善報，而袁韶不僅對得起父親，也對得起桐廬縣。

至於桐廬縣呢，其豐富的人文內涵、名山勝水一定也深刻滋潤袁韶的心靈，縣內富春山尤為風水寶地，歷代多出名人，約八百年前，東漢光武帝的青年知交莊光即隱居在此，而袁韶後一百多年，隱士畫家黃公望也來到這裡，留下傳頌至今的《富春山居圖》，前後在在與湖山爭輝，不愧地靈人傑！

主要史料：《宋史．袁韶傳》。

二、書生骨氣

儒家弟子讀聖賢書，累積學問，提升涵養，固然在求經世致用，但入世之後，出處進退，是非分明，堅守原則，言人所不敢言，做人所不敢做，高官厚祿，可以棄之如敝屣，生死臨頭，凜然無懼，這叫做「書生骨氣。」

三國時代魏國末期，司馬昭掌權，專斷朝政，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民間流傳「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太宰中郎范粲（204～287）深不以為然，可是又沒能力回天，無可奈何，他採行消極的抗議方式：「陽狂不言」，睡在常年所乘車中，足不履地，更不張口說話，家中大小事，僅靠臉色示意，一連三十六年，嘴巴直到死不曾再張開。

南北朝以來，政權更迭頻繁，改朝換代之際，士大夫通常都明哲保身，俯身唯新人是聽，只有少數例外。南齊末，蕭衍篡位（502），侍御史顏見遠自認受齊厚恩，不欲改事新朝，於是發憤絕食，數日而死，梁武帝很不是滋味的罵道：「我自應天從人，何與天下士大夫事？」蕭衍不太讀書，當然不能理解士大夫的骨氣。顏見遠的忠貞個性完整的傳給子孫，加上完善的家庭教育，後代都很成材，其子顏協有名於梁朝，孫顏之推則以《顏氏家訓》傳名後世，至於七世孫顏真卿兄弟更值得介紹。

顏真卿（708～784），字清臣，開元時舉進士，剛正不阿一如其祖，因不附和楊國忠，被貶為平原（今山東德州市）太守；安祿山叛變，河北多響應，玄宗憂心說：「河北二十四郡，豈無一忠臣？」但很快得知平原堅守無虞，高興說：「不識顏真卿形狀。」而這時真卿堂兄顏杲卿為常山（今河北石家莊市）太守，也集結附近十七郡忠義人士，共推真卿為盟主，守住河北中東一帶，使得安祿山賊黨有所顧忌，杲卿後來畢竟寡不敵眾，壯烈犧牲（悽慘不忍卒言）；真卿則間關萬里回長安，累封為「魯郡開國公」；安史亂後，唐朝國力大損，藩鎮餘黨繼續盤據各地，而朝中則權奸當道，又逢李希烈陷汝州（今河南汝州市），奸相盧杞要趕走礙事的正人君子，上奏：「顏真卿四方所信，使諭之，可不勞師旅。」他聞命上路，一點也不推拖，向李希烈宣示「諸侯朝覲禮」，而李希烈則志在九五之位，怎聽得進他的逆耳之言，多方威逼，顏真卿堅定的表示：「守吾兄之節，死而後已。」還從容撰遺表，作墓誌、祭文，常指拘所西壁下說：「吾殯所也。」大義凜然，無所畏懼，被害時年已七十七。

北宋仁宗明道二年（1033），范仲淹權知開封府，與宰相呂夷簡論政不合，貶官饒州，呂又硬扣帽子，稱其同夥為「朋黨」，將同罪論處，諫官高若訥本該仗義直言，卻諂媚附和，臨門再踢一腳，等同陷害。沒想這樣的手段，完全無法嚇退「以道義文章相期許」的正人君子，余靖首先上言，不宜「以一言忤宰相」，隨即削官貶竄；尹洙繼則自我告發：「仲淹忠亮有素，臣與之義兼師友，則是仲淹之黨也，今仲淹以朋黨被罪，臣不可苟免。」歐陽修則寫信責備高若訥「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於是，三人繼范仲淹之後，同時被趕出京城。

蔡襄（1012～1067），聽到消息，作〈四賢一不肖詩〉，憑著精美真跡，迅速傳頌都城，士人爭相摩寫，等於又重擊當朝呂夷簡等人一拳。蔡襄本善於書法，被封為當代第一家，仁宗皇帝尤為喜愛，曾命他書寫《尚書．無逸》，作成屏風，隨時觀賞惕勵，後來皇舅過世，又命他書寫〈元舅隴西王碑〉，他都遵辦，沒有異議，但仁宗寵妃張貴妃死，要他書寫紀念碑文，他認為褒崇過重，拒絕說：「此待詔職爾！」不寫就是不寫。

南宋理學家楊萬里（1124～1206），學問文章有名於時，憂時憂國，但與人多不合，所以官場坎坷，寧宗時韓侂冑當權，在自家修造富麗的「南園」，假意網羅四方名士，論道談文，由於楊萬里極富名望，吩咐他作記，具有指標意義，還明言完事後可再受重用，但楊萬里討厭他的專橫誤國，堅拒說：「官可棄，記不可作。」侂冑雖怒，亦無可奈何，改請大詩人陸游，陸游欣然從命，就是傳世的〈南園閱古泉記〉。

明代中期，長州（今蘇州市）人文徵明（1470～1559），也是很值得介紹的一位讀書人，他精通書畫，名滿天下，但淡泊財利，從不巴結高官富商，也不以書畫賺錢，知交、貧賤有求必應，但有三種人，再多金錢也休想得其隻字片畫：「藩王貴族求畫不應，太監嬪妃求畫不應，外國人求畫不應」，理由是雅物僅供「自娛」，不能為俗人做「玩物」，時人稱為「三不應」。

主要史料：《晉書．范粲傳》、《梁書．文學傳》、《舊唐書》、《宋史》諸人傳、《玉堂叢語》。

以上內容節錄自《歷史不語》顏清洋◎著．白象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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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色不惑

南宋偏安江南，建都臨安，下轄九縣，大約是今日杭州市及錢塘江出海口北岸一帶，由於錢塘江口呈喇叭狀，滿潮時海水湧入，受到擠壓，以致浪高通天，蔚為奇觀，這就是天下聞名的「錢塘潮」，鄭板橋詩：「銀龍翻江截江入，萬水爭飛一江急」即詠此。

錢塘潮的壯麗景緻引來公子王孫佇足贊嘆，連逃難的南宋高宗都要抽空觀賞，致宦官干擾路人形成民怨而不自知，可見潮景多迷人，但其背後卻暗藏無數的辛酸血淚，因為海水經常倒灌，沖毀堤岸，傷及田舍人畜，臨安府所屬濱海數縣首當其衝，所以要修建堅固的海堤，而海堤須用大量石塊，...

自序：小故事大道理

《論語．學而》云：「子不語：怪、力、亂、神。」 意即荒唐怪誕、凶狠暴力、掠奪動亂、神奇靈異諸事，無益提升學問涵養，孔子閉口不談。不過，孔子的兒孫輩不見得誠心遵守這個教條，歷代喜談此等題材的，不知凡幾，筆之成書的更是汗牛充棟，清初袁枚最特別，他不僅毫不忌諱的大談「怪力亂神」，寫成書還訂名為《子不語》，直接挑戰孔子權威。如今本書也依樣畫葫蘆，其故安在？

歷史當然不免也會記及「怪力亂神」，其中「怪」與「神」份量不多，算是偶而附會，但「力」與「亂」卻是重要成份，翻開《廿四史》，絕大篇幅是改朝換代、兵戎相見事蹟，穿插其中的是帝王將相、英雄豪傑，更少不了野心家或名利客，乍看之下，歷史就是大人物爭權奪利的戲碼，小人物很難登上大舞臺，勉強只能當配角。所以，歷史多數內容都不溫暖，「力」與「亂」充斥其間，當然令人不舒服，南宋的陳亮就認為讀歷史是「看人打架」，會「令人心粗」；拿破崙也說：「歷史除了戰爭、疾病、天災、痛苦外，一無所有。」看來歷史似乎就是人性最卑劣、最赤裸的集合。

其實也不盡然。歷史中就有許多小人物，沒有豐功偉業，欠缺高度名氣，卻擁有高超的德行，呈現人性純真善良的一面，只是被塞在史書的小角落，或因後世崇拜大人物而疏忽，這些事蹟分散在正史、經典、筆記、小說，乃至宗教典籍中，有心者不難蒐羅整理。

所以，本書書名意義及大概內容已呼之欲出。首先，「怪力亂神」事蹟，當然完全「不語」；其次，軍國重務、政經大事，完全「不語」；威名遠傳、家喻戶曉，完全「不語」；陰謀詭計，爾虞我詐，完全「不語」；冷暖勢利，人情有虧，完全「不語」；風花雪月，少數人沉迷，完全「不語」；競逐財貨，如狼如虎，有如掠食動物，完全「不語」；醉心官場名位，汲汲營營，號稱名人，欠缺士大夫格調，完全「不語」；還有，多數歷史書籍易見的，或學術專著常談的，本書亦「不語」。……

不語、不語，則本書語何？一言以蔽之：本書只談小人物、小故事，偶及大人物，也是著眼在較不為人知的細節，亦即在做人處事、心性涵養上能發揮啟迪作用者。基於如此信念，本書取材極廣，遍及經史子集，算是我幾十年讀書心得摘要，類似鄭板橋所謂的「抄經摘史」，所以一個小節可能含括數個朝代、多名人物，當然不易一氣呵成，且上下節也不一定相互連貫。

全書歸納成九篇，篇下各約八小節短文，取其內容相近者，或隱含作者的期許心意，用以排附一起，從篇名節名大概就知內容；還有，本書封面題字皆從顏真卿傳世真跡中找出，算是我對顏家先賢的敬意，而我在本書前的兩本著作中也都如此；至於書中插圖，主要取自明刊本《三才圖會》，或不涉版權之古書，或情義相挺的朋友贊助，穿插於書頁間，期能加深印象，兼可減輕閱讀壓力；而每篇中除明確標出引書，另於文後附上「主要史料」來源，方便延伸閱讀，或稽查原典。

筆者有幸長年接受國家扶養，衣食無缺，專長、興趣、職業三者合一，比社會上多數勞苦大眾，幸福自在頗多，感恩之餘，野人獻曝，寫書能與有緣人分享治學心得，讓同好會心一笑，使後生知所惕勵，而名利身外物，則非所計；書末附上兩篇未發表的論文，也算退休前對自己與學界的交代。

自序：小故事大道理

《論語．學而》云：「子不語：怪、力、亂、神。」 意即荒唐怪誕、凶狠暴力、掠奪動亂、神奇靈異諸事，無益提升學問涵養，孔子閉口不談。不過，孔子的兒孫輩不見得誠心遵守這個教條，歷代喜談此等題材的，不知凡幾，筆之成書的更是汗牛充棟，清初袁枚最特別，他不僅毫不忌諱的大談「怪力亂神」，寫成書還訂名為《子不語》，直接挑戰孔子權威。如今本書也依樣畫葫蘆，其故安在？

歷史當然不免也會記及「怪力亂神」，其中「怪」與「神」份量不多，算是偶而附會，但「力」與「亂」卻是重要成份，翻開《廿四史》，絕大篇幅...

共勉篇
一、見色不惑
二、書生骨氣
三、大師風範
四、過而能改
五、宗師
六、貧賤之交
七、清官典範
八、讀書著書

淬礪篇
一、上進瞎子
二、徒步英雄
三、雪中送炭
四、萬里尋親
五、明鏡奇緣
六、打三十棒
七、笑罵由他
八、肢體語言

成長篇
一、少年郎
二、百忍
三、緊急應變
四、放下
五、讓梨
六、小鼻小眼
七、難得糊塗
八、三寸舌頭

豪氣篇
一、慷慨行動
二、居士生病
三、真男子
四、表面張力
五、刺青
六、學生運動
七、活在當下

柔情篇
一、可憐富貴女人
二、偉大母親
三、桂花飄香
四、芳草鮮美（一）
五、芳草鮮美（二）
六、邯鄲悲情
七、英雄狗熊
八、網開三面

勸戒篇
一、獒犬與手機
二、貧與富
三、貴與賤
四、富貴不過三代
五、富貴過三代
六、莊子論劍
七、黃粱美夢
八、保者呆人

境界篇
一、六味丸
二、酒國妙談
三、醉中天地
四、人生際遇
五、道行淺深
六、不點眼睛
七、大過小過

生死篇
一、遺囑
二、欠爸爸一根菸
三、皇帝出生
四、從容就義
五、儒者臨終
六、最後一笑
七、禪僧大事（一）
八、禪僧大事（二）
九、莊子生死觀

搜奇篇
一、唐山過台灣
二、堂號典故
三、祖先智慧
四、大耳長手
五、登聞鼓
六、錢神窮鬼
七、引蛇出洞

附錄篇
禪宗與關公
論關公謚號

共勉篇
一、見色不惑
二、書生骨氣
三、大師風範
四、過而能改
五、宗師
六、貧賤之交
七、清官典範
八、讀書著書

淬礪篇
一、上進瞎子
二、徒步英雄
三、雪中送炭
四、萬里尋親
五、明鏡奇緣
六、打三十棒
七、笑罵由他
八、肢體語言

成長篇
一、少年郎
二、百忍
三、緊急應變
四、放下
五、讓梨
六、小鼻小眼
七、難得糊塗
八、三寸舌頭

豪氣篇
一、慷慨行動
二、居士生病
三、真男子
四、表面張力
五、刺青
六、學生運動
七、活在當下

柔情篇
一、可憐富貴女人
二、偉大母親
三、桂花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