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一. 從「爾小生」到「有斐君子」
「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父親的讀書聲如浪一波波傳到我尚未完全清醒的耳裡,這不是某一天,而是每天的凌晨4點半,知道他的幾套拳和兵器已經打完,那時,我小學四年級,指頭下逃不掉的「爾小生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暄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斐君子,充耳秀瑩,會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暄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諼兮。」
每天凌晨,父親會用台語,字正腔圓地把上海書局印的線裝書,包括四書、論語和孟子,全部吟誦一遍,聽到詩經衛風「淇奧」不知為什麼,睡意全消 ,這裡頭有父親的期許,有我的會意?對我,「有斐君子」只是聲音,對父親,或許也僅止於此,「…那是我們語言的抽象生命力。那是純粹的聲音-純粹形式。…。」-佛洛斯特,而留在我心中不光是文字,不光是字義。海已從景撤走,縈縈不去的是成為關鍵字的「瞻彼淇奧」,那拍岸的潮聲。
二.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山居秋暝 (王維)我寫詩始於大一,在學校周刊陸續投稿,直至畢業,中間曾經幾次在聯合報投稿,不過,對外投的稿都是散文。進入職場,第一份工作是廣告,作了一年,轉到專利,直到幾年前,逐漸淡退,回頭又拾起筆塗塗寫寫,甚至寫詩,人生到此,好似阿里山小火車,一個轉彎,驚見滿山滿谷的花海,緊抓軌道的手,突然釋手,這麼大的改變,近因就是大學同學會,原想,情淡,情薄,情無,此生草草而過,哪知又碰頭,三十幾年前的瀛苑草坪,青澀的翻滾,坐看觀音褰裳濯足,「愚人碼頭」還是「漁人碼頭」?渡船的馬達爭辯聲,一來一回,墜落的鳳凰花,重逢的手拾起,當時,初夏繁華,掉入袋口的白球,回到綠絨毯的掙扎,「噢,冕旒光色,噢,物華黯銷,再重逢,從未料到,妳親吻,而後,罷了,我回到,無忌道。-Boogie Street by Leonard Cohen)」搭起一個簡陋的聯絡平台,聯絡通知到唱酬雅和,四年間,在Ernest、Henry和其他同學的鼓勵下,塗塗寫寫,累計200多首,重閱未錄於此的第一首,只能以其志可嘉自哂。
三.「有力尚能含細雨,無言獨自下春山。」-袁枚
「我拉繩子,在鐘樓與鐘樓之間;放花環,在窗與窗之間;繫金鏈,在星與星之間;然後,我起舞翩翩。」– Arthur Rimbaud (1854 – 1891),緊握竿子,助跑道上起步,加快、衝刺,精確地竿梢撐地,我和文字收成一體,彈身過桿,在那個摩雲的高度,「我起舞翩翩。」,惟,Charles Bukowski卻奉勸年青人:什麼都可以作,包括「…將鬱金香種在雨中,然而,不要寫詩。」
佛洛斯特聽到同樣的奉勸。「當他十九歲時,他的第一首『專業級』的詩為獨立雜誌所採用,這是流通全國的雜誌,他收到15美元的支票。他媽媽引以為傲,但是,家中其他成員卻感到憂慮。他爺爺說,『沒有人能靠詩維生。但是,我告訴你』他嘮叨地加一句,『我們會給你一年的時間來決定。如果在一年內沒成功,你必須答應放棄寫作。你說怎麼樣!』『給我二十年-給我二十年,』…。」– Robert Frost’s Poems by Louis Untermeyer
進入詩,很像木工廠裡的木頭,有些被裁切成材,有些被送入絞碎機,經過一段時間回首,「有力尚能含細雨,無言獨自下春山。」-袁枚道盡感慨。
四. 摸黑走在中文現代詩的森林中,是燈籠,還是閃電照路?
散文詩? 斷句破碎?極盡白話,聲音都不顧了?為此,我在崑曲和京劇走了幾遭,北京話的崛起代表前一個語種-中州韻的沒落,曲詞不再合一,詩的音樂性這條筋斷了,中文現代詩的家業由狹義的意象,即視覺意象獨撐。佛洛斯特從周遭村民的語言中找到天籟,他揭櫫字義的聲音(sound of sense),強調句子的聲音(sound of sentence),認為,詩人必須提供聲音意象給耳朵讀者,提著燈籠,摸黑行於林中,看到的是腳前數尺之地,佛洛斯特的見地不啻空中閃電,照透整座林子。
中文現代詩人再也無法假藉前人的詞牌填詞,如果一首詩同時是一首曲子,我們必須習慣這種爵士。
五. 一曲微茫度此生
張充和先生(她的熟稔朋友及學生如此尊稱她)在她的書-「古色今香」中有這麼一副對聯,「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這正是她一生醉心於昆曲的寫照。
在學寫交迭的過程中,我重新認識中國及西洋詩人,不僅讀他們的詩,並深入探討其生平,濟慈慨然放棄醫生職業,那種對詩的悲壯情懷,「回也不改其樂。」從他的164函汩汩流出,偶拾華滋華斯的露西五首,方知他的情真情切不下於元稹。浮士德博士的獨白,在那最後一小時的短短幾秒他說了什麼?「醜惡的地獄,莫開口,不要過來,路西法!我要焚燬我的書。」我要焚燬我的書(“I'll burn my books!”),視線停在這行字。
W.H.奧登說:「…詩人、準詩人只有一個政治責任,亦即在他自身的寫作中,對他的經常被腐蝕的母語立下正確使用的典範。」
我以詩反哺,「…對他的經常被腐蝕的母語立下正確使用的典範。」一直是未竟之志,稍稍能瞭解阿房宮的心情,盡付楚人一炬可以,那是,落成之後。
2015年4月18日高塔寫於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