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意外的獲得
高予潔照例,在八點過半時,推開了「三元」證券的玻璃大門……
這是她最後一天在這兒上班!
怪得是,她發覺自己竟不太有甚麼情緒起伏……
一點感傷或開心得意甚麼的……
也許是……
對接下來的事情,還沒有絕對的真實感所致……
她在有自己燙金名牌的座位坐了下來……
稍微打理下四週,整飾整飾儀容……
九時一到,整個人便即刻動了起來……
顧客陸陸續續地打電話進來……
詢問股價,買股,賣股,偶而還會夾雜幾聲抱怨咒骂……
高予潔卻仍以一貫溫和鎮靜的態度對之……
不過,她暗地卻對這般的自己有些不以為然:
因為,能這樣,並非極度專業,或自身修養到家……而是,長期練就出來的一種所謂「工作麻木症」……
終於,熬到十二點了……
她和最要好的同事思汶去鄰近的咖啡館吃簡餐……
高予潔點了客素火腿套餐,思汶要了盤蝦仁炒飯……
「依我說,阿潔呀……」
思汶一邊用匙子將面前的炒飯和配料拌得勻些,一邊開口道。
「我可不認為……妳是甚麼灰姑娘坐上南瓜車……」
「要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妳小姐,仔細想想……」
「自個兒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國度……
「還要在那麼偏遠地方,單獨守棟偌大的房子……」
思汶吞了一大口的炒飯後,繼續議論著:
「這可是相當不安全,不可靠……」
「妳走後,還真叫人少份擔心都不成哩……」
「ㄟ,妳到底有沒有在聽?」
思汶放下餐具,對著一直未動筷子,沉思不語的高予潔,搖了搖她的膀子,抱怨道。
「還有……」
她又提高聲調道。
「妳的英式英文,練得到底夠不夠熟呵?」
「這一切都只是順著情勢罷了!」
高予潔泛泛的應著,無意識的撥弄著素火腿旁的綠色花椰菜。
食慾仍然未被提起!
剛剛答思汶的話旋回了自己的心底……
情勢?命運?
人生突變……
三元証券……響個不停的電話聲,居住多年,簡陋的一廳一房小公寓,虹波咖啡的商業午餐,甚至,思汶這位友人……
過了今天,就完全不再存在她的生活中了!
這……要牽涉到那段遙遠的,屬於父母親的故事了!
父親原是香港人,到臺灣來上大學……
儀表不凡,家境富裕……
而這樣的一個人,竟還能處處謙恭為懷,儉樸實在……
絲毫都不存在半點的浮華氣!
任誰見著了,都會禁不住額手稱讚一番……
但他竟然誰都不愛,偏偏就戀上位讀書不多,各方面都和自己都極其懸殊的清潔女工––母親。
周遭自是一片強烈的不認同聲浪,而反對最為嚴重的,卻屬……
自己的祖母,香江航運女霸主––錢姿曼。
她結婚未久,就不幸守寡,瞬間,一個才三十歲出頭的女子便接掌了丈夫的龐大事業……
對父親這位遺腹子的教養,她也發揮了她工作時的精神,嚴謹而不容有絲毫的鬆懈……
而對於兒子所選的另一半––自己未來媳婦,更是要求特多……
她下了個最後通牒予在臺灣,已陷入不可自拔熱戀中的獨生子……
不跟這女的分開,沒問題!
但,從今以後,他將不會再從她這個做媽的身上得到半點的經濟支援,繼承權及親情。
父親咬著牙,課外兼差去……
撐完了大學最後一年!
接著,便和母親結了婚。
婚後,他去補習班教英文,母親仍做她的清潔工作。
一年半後,她就出世了……
所以,雙親一直都是辛苦的在維持一個不甚寬裕的家庭……
然而,在她七歲那年,父親卻因流行性肝炎所引致的併發症而往生……
「別儘在那邊發呆……」
已報銷了大半盤炒飯的思汶意識到了自己剛才對高予潔講的話似乎太「厲」了番,故再開口時,語氣便轉柔了些許。
「湊合著吃點……」
「到了那邊,也不知道,還要等多久……」
「才能再嚐到這一味哩……」
她放下了筷子及調羹,用手肘碰了碰高予潔握著叉子的左手,積極地勸說道。
「嗯……」
高予潔順從的扒了幾口素火腿加米飯。
但,不一會兒,卻又停止了進食……
看著光滑的桌面……所映出自己那張有些憂思的臉孔……
她又不自禁的跌入了回想中……
從港島那邊傳來的消息……
當祖母聽到父親驟逝的事時,正在和幹部們開會……
她狂亂抓著胸前衣襟,整個人趴倒在桌上……
嘴裡不住的嚷嚷:「我就知道……」
「那個女人,遲早會殺了他的……」
「體質弱,還逞甚麼強?」
「要自力更生?」
「不就是快些兒把身子拖垮罷了……」
祖母詛咒著,謾罵著。
卻咬緊牙關,不讓自己落一滴淚。
她們孤兒寡母整整相依為命了十一年!
高予潔飲了口水……
這段歲月有點像自己手中這杯加了檸檬片的冰水……
透著些許的苦澀味……
那般巧的……
就在她要行高中畢業典禮的前一天……
當母親正喜孜孜從超市提了大一堆菜,打算回家為她慶祝時……
一輛煞車失靈的摩托車撞過來……
中止了她們母女間的緣分!
以後的日子……
她靠著家中一點微薄的積蓄,端盤洗碗,和助學貸款……
拿到了張商學系的文憑。
到「三元證券」工作,一晃也就好幾個年頭。
有時候仔細想想;
雙親都好像也只能短暫的陪女兒一段,卻無法真正監督她成人後的世界……
至於「祖母」二字,也不過就是個「名詞」罷了,是從未在自己生活中具體化過的……
親情對她這人來說,是項很難保有的「奢侈物」!
但,就在兩個星期前……
她竟接到封來自香港的律師信,信中提到了:
錢姿曼女士已於十日前因胰臟癌往生,手中的金泛航運集團將交由自個兒的親弟錢威生掌管……
而留給了她這個從未謀面嫡親孫女一筆錢及一間遠在英國鄉間的屋子……
但,卻附帶了一個特別的條件;
高予潔必須先搬進那棟建築,住段時日;方能得到房產權及現款。
這令她困惑不已……
她把信上頭的文字閱讀了好幾遍……
還打長途電話去香港確認……
終於,證實了這事!
她一連思考許多天;
自己並不是那麼急欲得到錢及房子……
也絕非難以割捨這兒的生活及工作……
更不是如一般人所認定的;害怕一人孤身前往陌生的國度……
高予潔不斷在揣測祖母的心意;
會這樣做,是因為,她對她這孫女兒還存留有那一絲的未竟之情?
還是,人之將盡,突然對兒子衍生出種抱歉的情緒,給孫女點贈予,也算是對他作了番間接的補償?
或者,不披任何私人感情感覺,只因為,自己本來就是高家之後,理所當然地,是該分到些甚麼的……
也許,根本就以上皆非,是有某種估都估不到的,匪夷所思的理由,才能讓祖母這般「鐵娘子」的女人,放軟身段,想顧一下她這個向來跟她從無任何交集,遠在它方的孫兒……
在一連串紛亂的雜想後……
她終於決定豁出去了!
赴港把手續辦妥––單獨住進那幢荒僻的英格蘭古厝!
眼看,返工的時間就快到了……
高予潔胃口卻並未被提起……
但似乎得了某種另外的領悟似的……
她開始改變態度,大口大口的吞嚥起眼前的盤餐起來……
吃完了,她用餐巾紙拭去嘴角的飯粒……
然後,抬起頭來,元氣十足的望著思汶……
「妳就放寬心吧……」
「只要等著收我寄來的上好花草茶和招牌的英國奶油餅乾就好了。」
高予潔用著輕快明朗的語調講道。
五點正,從「三元證券」走出來後……
高予潔便提著行李箱,直接驅車前往機場……
搭機到曼谷,再飛荷蘭,轉英國……
折騰多時,她才抵達了倫敦……
隨即,便搭上了開往寇斯特一地的巴士……
在車內,她望著窗外,起伏不斷的英格蘭山峽平原……
心中重覆地默唸著「寇斯特」––這個她將要落腳小鎮的中文譯名……
她瞞不了自己的;一等到真正落實來此,整個人就會變得忐忑不安起來……
那麼多年來,早已習慣於那種五光十色,浮動激進的都市生活……
突然掉到了僻靜,陌生的異國鄉鎮……
需要花多少時間方能適應這兒的日子呢?
搞不好,一刻半時也呆不了,瞬即間,也就打道回台……
又,或者,就為了滿足那麼點自我補償親情的心理,還真得可以在這裡的老房子一直住下去也不定哩!
綠色的車身在有「Colster」字樣的站牌停靠下來。
高予潔撥了撥微亂的頭髮,拿著箱子,走出了巴士……
她獨立在一條公路上……
灰濛濛的天空,像個巨網般罩了著地面……
環視四週,蓊鬱的樹木,掩映著幾間橘色屋頂的平房……
她還遇不著半個人問路……
只有,繼續拖著行李前進……走了個十幾分鐘……
當她看到了一家有掛著「Grace grocery」字樣的小店時……
便自自然然的,想都不想的,一腳就跨進店裡……
一個窄窄的,三,四坪大的空間……
不甚整齊地置放著罐頭,飲品,廉價煙酒,散裝的糖果餅乾及一個書報架……
她買了一瓶「diet coke」……
拉開易開罐,當場就飲了起來……
「妳……是新加坡人?」
女店主親切向高予潔寒喧。
「噢,不是……」
「我是從臺灣來的……」
她邊答邊端詳眼前的這位英國女士……
約五十開外的年紀,蓬鬆的金紅髮,有對迷人的深褐色眼睛,嘴角一逕掛著抹溫和的笑容––全無傳統英國人那種冷漠嚴肅的外觀。
「是來這兒渡假?還是,要探訪甚麼人嗎?」
店主人繼續問著。
「我是要來長住的……」
高予潔喝了口可樂道。
在對方略顯詫異的表情下,高予潔遞上了一張上有祖母屋宅住址的紙條,向她探詢道:
「能否請問一下,這地址該怎樣去呢?」
「嗯,讓我瞧瞧……」
女店主先看了看紙上的英文字,然後,皺著眉頭,尋思了下……
「唔,妳一個外地人……」
「想要從我這店,走到此間屋子……」
「是有點麻煩……」
「何況,還拖著個行李呢……」
她瞟了她身旁的楓葉色的旅行箱一眼。
高予潔聽了,不免顯得有些沮喪。
「不如這樣吧……」
「我丈夫就要到家了……」
「他呆會,要替個顧客送貨……」
「可以叫他繞一繞,送妳去要去的地方……」
女老板竟是如此出乎意料的熱心!
這讓高予潔整個人差點要高興得跳了起來……
本來,她是已打算好;要帶著自己笨重的行囊,東繞西轉,甚至,還得來個九彎十八拐甚麼的,喘噓噓,累呼呼的,才可到達目的地。
沒料到,還能如此順當!另一方面;她也暗自慶幸……
本身所具有英語溝通能力沒有出現太大的問題。
她又多跟老板娘閒扯了兩句,並另外,加購了條巧克力及一本雜誌。
要戴她的人,回來了……
是個灰髮的中年男子,和她妻子一樣,有張和善的笑臉……
對能幫助到一位異國的來客這件事,也表現出極其樂意的模樣。
於是,她上了他的小貨車……
坐在駕駛座旁……
他介紹他叫漢斯,老婆喚作露比,高予潔則是向對方說了自己的英文名字––Kelly。
當漢斯知道她是來自臺灣,便好似要盡地主之誼般,關詢起當地的一切來……
高予潔當然也就禮貌性的回應;講述了一些臺灣的風景區,特產之類的……
對方含笑地聽完這些後,突然就冒出一句:
「呆會兒,妳就去到個極不尋常地方,Kelly。」
他用了「unusual」這個形容詞。
「unusual?」
她嘴裡不禁就跟著重覆著這個字一遍,顯出頗為吃驚的模樣。
「是呵……」
漢斯穩鍊地握著方向盤,很肯定的說道。
「那所宅子,是這小鄉鎮附近,最豪華的建築物了……」
「但,卻也是最神祕難解……」
聽到漢斯來上這樣一說,高予潔不覺地微愣了下。
「這兒,從未曾有人,真正清楚過它的歷史,這華屋還真有點像是憑空冒出來似的……」
「到底它是何人所建?」
「又是甚麼時候造的?」
「嗯,大家可都是面面相覷,沒答案的……」
漢斯自顧自的說著。
高予潔則是有些茫然的瞪著前方。
「更怪的是……」
「這麼好的一棟宅子……」
「卻不見有甚麼人搬進去過……」
漢斯滔滔不絕地訴說著。
似乎整個人都已經被提起種說故事的興趣。
「久而之久……」
「這兒的居民,對那房子產生了種特異的心態……」
「好談論,愛猜測它……」
「然而,卻又有些避諱……」
「或者,也可以說是……」
「是帶點畏懼性的,不願去接近那棟宅第……」
漢斯講到此,對著高予潔,難免就透出了幾分尷尬。
高予潔本人聽了這些,倒沒作出甚麼太大的反應。
但內心也總難免起了那麼點動蕩;
「如果,照漢斯所說此種情況……」
「祖母的房子,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很可能就會被歸類為,是風水欠佳,住進去的人,難以興旺的那種地方……」
不過,終究,高予潔還是不會去逃避入主這房的事實。
她年紀小小的,就必需獨立生活……
所以,早已學會甚麼都要自己拿主意,不能受任何道聽途說的影響,一切都得等結果出來才能算數的個性。
「後來,居然有一名東方女士搬入了……」
漢斯固然明白自己的話會引起對方些許的不快……但,又覺得,既然提起了,似乎就有必要去依照自己的所知,對這臺灣姑娘來個完整說明。
「那女的年紀很大了……」
「但,看上去,卻十分強勢……」
「臉部線條堅硬,一對眼睛精明自信……」
漢斯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手還劃過自己的臉龐及眼部,以手勢來加強話語的力量。
高予潔聽著漢斯這番英腔英調的英文,而非臺灣慣用的美語,還真有點吃力及不太習慣……
但,大致上,還能抓得到意思……
她想,照他的形容,那女子該就是自己的祖母了。
整整衣衫上的皺折後,她重新集中精神,十分留意的繼續聽下去……
「所以,她合該是甚麼公司女主管之流的才是……」
「這女的偶爾也會上我們店裡,來買買東西……」
「態度雖然算客氣,但卻不熱絡……」
漢斯輕晃了下腦袋。
「而她,平時,也不愛和這鎮裡的居民打交道……」
「這兒從也沒半個人真正懂過這位外來的女客……」
「但,有一次……」
講到此,漢斯就來了個抿抿嘴,揚揚眉的表情,似乎打算先在高予潔面前故怖疑陣下……
「我恰巧開車經過那屋子……」
「當時,時令是七月天……」
「在此地,天氣已變得相當熱了……」
「那女的從屋裡走了出來……」
「那形容卻好似……」
「嗯……」
「凍得發抖,另外……」
「還顯出了十足慌亂,害怕的樣子……」
這次,高予潔算是真被「驚」到了!
眾口傳說中的祖母,都是鐵腕女霸主的形象;處理起事情來,向來鎮定自若,有條不紊的……「慌亂」「害怕」––那是別人看到她,才會有的表情,這會怎麼是她自個兒來著……
初夏的日子,居然凍得發抖?她該不是得了甚麼病吧?
「過沒幾天,也就沒見到她了……」
「人搬走了––房子也就這麼一直給空著了……」
他說到此,車子已駛到了訂貨的住戶……
漢斯把東西交給了那家人後,便往那屋子開去……
經過幾條曲折的小道路,貨車駛進了個密密的樹林中……
繞過重重的深綠木叢,車子在一間藍色的大宅前停下……
「呀,是天空色的呢!」
一到了目的地,高予潔便迫不及躦出車來,打量起眼前的新居來。
預想中;此種老英格蘭宅第外觀該漆成暗磚紅或是深咖啡的色調……
沒料著,竟是用了這番如此明亮又有朝氣的顏色……
她真誠地向漢斯道謝,並付了一點小錢予他。
高予潔十分慶幸;看這沿途的情況,還虧得有人願意載,要不然,自己實在沒啥把握是不是能摸到這兒來……
在她進屋前,漢斯又熱心地向她描述了下附近地理環境……
並同時給了她住家及雜貨店的電話––表示有事,可以隨時找他們夫妻倆。
一股暖意注入了高予潔的體內……
但隨即,卻又不禁微妙地一笑……
因為,自始至終,漢斯都沒問及她與這房子的關係……
目送漢斯的車子離去後……
她對著這如一隻藍色巨獸般蹲立在那兒的英式古宅……
深吸了口氣……
有股奇妙的情緒自心底昇起……
她感到自己不僅進入間古屋居住,還會將要從事場未知的冒險!
高予潔放下行囊,從提包中摸出了她從律師那兒取到的一大串這屋的鑰匙……
抽出其中的第一支……
打開了那扇厚重的英式大門……
以上內容節錄自《U.K的冰源》曾緗筠◎著.白象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