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在西安市建國路第二十六中學上初中時,記憶裡仿佛沒有買書的印象;那時也正是文革初期——我自己不是爬城牆,就是打群架,不是去省委八號院游泳池或興慶公園湖內游泳,就是在端履門對換領袖紀念章。自讀高中始,愚恰恰從大城市到了小縣城,大有脫胎換骨之勢,才開始買書;而這一時期買的書,大都是從安康地區新華書店買回來的,至今還保存了一點,仍在拙書房內。由於未上買書之正途,這些書幾乎還算不得好書、算不得可藏之書,即可以持久翻看的經典,然而,卻有一部例外,即《紅樓夢》,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一個較好的版本。
讀高中時,在李毓松叔叔指點下,我才開始給買回的書簽名,當時是寫在逐頁或扉頁上的。偶有題跋或眉批,也是很久以後的事。所謂題跋,實際上是題文少,而跋文多。比如一九八一年一月十九日購得朱光潛的《談美書簡》(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八○年八月一版一印,軟精裝本,定價○。五元),不足十日讀完一遍而略有跋文,現在看來卻十分幼稚。自己的記憶力特別差,故遇到好書讀完一遍後,沒過幾日就再讀一遍。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三日又讀了一遍《談美書簡》。再比如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九日,我購回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的《傅雷家書》,已是一九八二年八月第一版第二次印刷本,此書又是五萬三千零一冊至十萬三千冊之一,我在逐頁上留下簽名,與同購此書同學的名字。此書尾頁,亦留下跋文文字:
「八三年六月六日於安康回西安的(火車)臥鋪上讀完。恨得之晚矣。」
而在一九七九年至一九八三年期間,我發狠讀得最細的書,是《詩經》、《楚辭》與《左傳》。讀《詩經》用的本子是袁梅譯注本,國風為一冊,較薄,雅頌是一冊,較厚;而國風這一冊,寫下密密麻麻的批註,主要是參之以各種重要版本的考證、解釋、英文譯詩。所謂英文譯詩,恰恰是翻看《管錐編》而抄下的。可惜的是,袁梅《詩經‧國風》一冊,讓同學借去後,再也沒有歸還。雖然《詩經》還要讀,我手邊還有其他好版本,但是這些題跋或眉批,亦佚之矣。因此,將我讀《楚辭》的眉批多錄了些。
然而,這一時期購回而讀完的書,題跋之類的文字,或眉批之類的文字,總體上看,還是寫得較少。因為,當時購書少,讀書少,亦珍惜書,不敢在紙質上亂畫,有一種敬畏感。因為,我還是知道一點點古代文人那些精彩的題跋。黃庭堅〈題趙公佑畫〉及蘇軾〈跋書摩詰藍田煙雨圖〉,皆為經典;經典的價值,不僅僅是通過內心體悟直接把握作品精髓之鑒賞,而是對文人畫之意境的界定,並對中國畫研究意境之傳統起了巨大的促進作用。古人題跋之內容,涉獵門類甚廣,愚雖於諸多領域不熟稔亦為外行,卻喜歡那些簡短的感受、印象式的批評:開門見山,一語中的。其讀畫作、讀書法、讀印章、讀詩集、讀詞集、讀尺牘、讀日記、讀墓銘、讀拓本、讀手帖,甚至讀族譜,讀取名說、讀取字說的諸多題跋,只要短得真誠、短得要言不煩、短得經典、短得可圈可點,愚甚是喜歡。請看元人戴良〈題文與可《盤谷圖》〉:
文湖州以寫竹名天下,而山水人物,世固未之覩。甲寅之秋,夏叔宜兄弟出其所作《盤谷圖》相示曰:「此蓋湖州得意時筆也。」予為之把玩不釋手。蓋湖州胸次之高,足以冠絕天下;翰墨之妙,足以追配古人。去之四百餘年,覽此一圖,尚足使人油然感動,如李愿初入盤谷,韓昌黎與酒作歌時也。此圖系袁文清公家舊物,鑒定真蹟無疑。(《戴良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12月,第253頁)
無論文同之《盤谷圖》是真是假,而戴良的讀後感卻是真誠的。讀此類文字,讓愚感到讀書之樂趣,乃人生之大樂趣也。而我私下更喜歡張岱的一些跋文,如〈跋梅花道人畫竹卷〉、〈跋張子省試牘三則〉;也喜歡鄭燮〈英雄本色印跋〉的短小而灑脫;更愛二曲先生〈題馮少墟先生全集〉短得有力,讀過之後很想找來馮氏大作而過過癮;甚至讀元人張之翰〈書翁存中字說後〉、〈題王氏名字說卷後〉,元人歐陽玄〈安成劉氏家譜〉、〈西平李氏族譜〉,文字雖短卻能獲取取名的胸襟與姓名學的乾坤;而清人周亮工〈徐存永鈔秦京詩集跋〉,亦短得誠懇且交代得仔細。
後來,書,的確買得多了,的確也讀得多了,才開始夾紙條,才開始在其中勾勾畫畫,才開始寫題跋、作眉批;然則,仍不敢放肆,時時收斂。
因此,我的諸多跋文,文字甚短。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過目一遍《藝林散葉》,不著一字;一九八五年三月七日又讀完一遍,才寫下「內中材料豐富,是寫小品文的好材料、好論據。」一句話。
一九八八年二月五日,讀完芬蘭女詩人《索德格朗詩選》云:「沒想到這本詩集品質這麼高,不愧是北島所譯。」
翻看完十六冊《新唐書》,才寫下「上月得之,今疾翻一過,除志外。錄其小名,僅得一二。是書也,不若《北史》,小名顯其始。名姓中,唐人常有二名,好用『本名』,亦有『本字』。一九八八年十月六日上午。」
二○○四年九月十三日,讀完臺灣作家王蕙玲《她從海上來:張愛玲傳奇》,我僅寫下:「震撼心靈的書」幾個字的跋文。
跋文也好,眉批也罷,都是如我國古代「詞話」一樣的一種印象式的批評。黃維樑說得好:印象式批評和西方「新批評」異途同歸,本質上沒有什麼不同,最顯然的區別只是批評文字的繁簡而已。夏志清先生亦讚賞黃維樑的觀點,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結論(見《中國詩學縱橫論‧序》,臺北洪範書店一九八二年九月三版)。
我自己的書,除非借走不歸者,丟失的有一些,如最早買到手並終卷的馮爾康《雍正傳》等,當時的確留下了眉批與跋文,但是此類丟失者,還不算太多。當然,很有一小部分書,是慌慌張張購回而開卷即失望,或自己認為翻看後而再不會碰的書,同學、朋友和學生借走後,我也懶得再要——權當是奉送。儘管送給各大圖書館、縣級小圖書館、朋友、同學、學生的書甚多,內中也有一些題跋、眉批,都不甚重要,也不可惜,亦沒有輯錄的價值,比如何新早期著作,記憶中是寫了點眉批與跋文文字的,大概在送給安康學院圖書館的四大箱圖書內。
我自己買回的書,有的是供參考用,翻翻而已;有的是收藏用,報紙裹好,放上五年十年甚至三十年不動,乃常事;有的是看中書內個別章節而非讀不可;有的讀了一遍,興趣與研究方向的轉移,再不會翻動;有的是反反復復讀了再讀的。輯錄在這裡的,皆是精選的。
讀過旳正史,有題跋眉批的,不錄。讀過的今人姓名學專著,有題跋眉批的,亦不錄。
輯錄的原則,是儘量存真,一般不大改動原來的結構,明顯的筆誤當然要修改;需要解釋說明的,則用另一種字體標明,是記錄買書、讀書的當時情景;非批評的文字,而是鑒定版本或記下購買時情況的,斟酌收錄少許。
我自己大概還有一點自知之明。我的這些尾跋也好,眉批也罷,的確也算不得什麼批評文字,僅是讀後的真實感想而已,或曰讀書雜感也。正正經經的跋文,那恰恰是《瓜蒂庵藏明清掌故叢刊》的那些漂亮跋文啊。謝國楨那些後記,無論是談版本,論學問,還是其書法功底,皆讓晚輩嘆服而敬仰之。還有清人彭元瑞《知聖道齋讀書跋》,博學多識而鏗鏘有力,引證經史典籍與百家之說,嘗信手拈來,乃恰到好處;其論版本之處又遠超《四庫提要》,學力不到,能把每篇文字寫得短而又短?至於清人張文虎《校刊史記集解索隱正文札記‧跋》,那是學術的殿堂,若能在夢中撞見隻言片語,乃三生有幸也。
當然,這些題跋,也成就了拙藏的一種特殊版本,即薛冰兄所言之「題跋本」。它們,還成不了拙書房的什麼風景,只是按我書櫃的分類,是分散在各庋榢上而已。不過,讀者諸君,大有登堂入室而一窺不才讀書的實際狀況,亦可分得一杯羹也。
采詩
二○一三年六月十日始於朱雀東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