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還是人的時候

第一章　葬禮

1

二○○九年五月三十日星期六

又一個豔陽天！

端午節過後，天氣漸趨穩定而炎熱，這不過是一個尋常的週末，對尹墨愆來說卻是個一生難忘的日子，雖然這既不是他的生日、也非忌日，而是他告別式舉行的日子。

是的，他正趕著去參加他自己的葬禮。

晨曦乍現，萬里無雲，羞澀的太陽掛在空中微弱的燃燒著，一陣風徐徐吹來，幾片枯葉在原地兜轉。晨風微涼，相較於他冰冷虛弱的氣息仍溫暖許多。他驀然想到，這該不會是他在世上最後一次享受在白日移動的自由和舒暢吧？

身後是一家他不熟知的醫院外觀，他倚著牆垣，感覺墨黑色大理石與他身體末梢傳來的溫度相同冰冷。

身上的穿戴與平日無異，白色襯衫的衣領上似有一坨乾掉的血漬，身上的物品則樣樣齊全，沒有遭劫的跡象，不知為何一股悶氣憋在胸腔，令人呼吸困難，頭部如遭雷擊般轟隆巨響，而他似剛從昏迷中甦醒，又身陷五里霧中。

手上的勞力士錶顯示時間停在二十一日的下午5:12，秒針一如死亡前的抽搐，前後困難地顫動著。

急於探知現在的時刻，當下決定向前詢問一下路人。

之後，他知道他的身心靈產生一種莫名的變化，彷彿沒有人能夠看見他、聽見他，抑或是感受到他，如同他已不再存在於他們的世界一般。

慌忙中，從路邊的電子看板得知時間為三十日的上午8:33。

很好，知道時間有助於安定神經，不能得知時間的流逝會把一個人給逼瘋的。

他只知道他必須在早上九點前，到達一個叫做「昭德堂」的地方，參加一個對他很重要的儀式，而他的許多疑惑則會在那裡得到答案。

腦中千頭萬緒，他完全無法回溯那段空白的時間，甚至在他見到今晨的陽光以前，他從何而來、或者發生了什麼。

記得五月二十一日當天下午，他趕著去一家廠商開會途中，坐在賓士轎車後座，正放鬆地閱讀著八卦報紙上的頭條：

傳親生父爆料　當紅小天后譚翎出道前酒店陪侍

大篇幅的詳細報導，附帶許多張玉女紅星清涼養眼的寫真照片，青春的胴體以及性感撩人的好曲線令人不覺多瞄了幾眼，照片中擺弄的風情和優雅，對比最後一張被記者包圍時的倉皇狼狽，顯得格外諷刺。

譚翎十九歲出道，在唱片界被稱為「來自天堂的聲音」，空靈的嗓音加上俏麗的容顏，在歌壇迅速竄起。年僅二十三歲的她，事業成功，影歌雙棲，而感情世界一樣精彩，雖然大多只是傳聞，未經兩造公開承認，但人紅是非多，不知是否越是走紅，越有人想搭她的順風車來提高知名度，還是因為緋聞鬧得越多，她越是走紅？

這下可好，不但有了新題材，報導中還鉅細靡遺地刊登歷年來與她傳出緋聞的男主角，其中不乏企業家及第二代接班人。

媒體翻舊帳的絕活永遠不會失傳。

墨愆草率地閱讀個大概，眉一挑，不屑的喃喃道：「有錢還怕玩不到這種美眉，和經紀人談一下就知道價碼，妓女還裝什麼清高！」

他不願意承認骨子裡對譚翎這類年輕美女完全沒有抵抗力，也保有最私密的性幻想，更不願意想到自己的年紀大到可以當她的爹了。

之後，交代他的特助回程時記得轉往信義路，外帶一些美味的小籠包回公司慰勞和他一起辛勤工作的同仁們，畢竟大家最近為了新接日本大廠的案子忙得天昏地暗。

他所能回憶的僅止於此。

「這是一場夢吧。」他自言自語起來，「有時做夢是沒有邏輯的。」

腦中傳來陣陣音波，聽到的聲音就像唸經般沒有頻率起伏卻不斷重複。他沒有辦法專注思考這一切，只有聆聽那個來自虛無的訊息，告訴他此時此刻應前往的地方。

那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天殺的久遠到他無法辨識到底出自於誰！

2

這一邊，一切安排就緒，一塊小小的黑色匾額上，題有「昭德堂」三個大字。

一大片浮沉在塑膠花海的直匾用廉價保麗龍拼出幾個字：

顯考尹公墨愆先生告別式

白色彩球一左一右的懸在門口，靈堂四面垂掛著莊嚴的黃色布幔，牌位向上架高兩層，疊出往生者與這個世界的距離，白色的百合花籃簇擁著燈燭鮮果，一疋白色絲質布緞在視覺上阻隔放在後面的棺木，紙糊的金童玉女矗立兩旁，等待儀式結束後，與往生錢、摺紙蓮花和金銀元寶一同焚燒。

招魂幡倚著靈桌，一座香爐就擺在神主牌的正前方，裡頭插了好幾叢香，爐煙裊裊，三尊救苦救難的地藏王菩薩像則擺設在旁，等著引渡枉屈冤魂通往西方極樂。

供親友入座的幾排座椅則黑鴉鴉的一片，座無虛席。

遺照上的他依然玉樹臨風。

一幀幀掛在樑上的輓聯隨風飛揚，上頭寫著「英年早逝」、「功在國家」等頌揚字句。

等等──他何時功在國家？

他不過是個商人，商人只圖營利生存，毫無情操可言，哪來什麼犧牲奉獻、為黨為國。

仔細端詳這幅白幔出自何人，原來是立法委員顏紹章。

回想與這個立法委員結交的始末，實則出於偶然。

七年前收到顏立委的來信要求選舉募款，之後，他便順利的接到國家科學發展會的一個案子。基於「民不與官鬥」的立場，尤其是商場生存的法則，只要有利公司發展，要什麼他都配合。在顏立委登門拜訪之後，他解囊捐獻一百萬元支援那一場選舉，略盡棉薄，接著，各類「政府與民間企業座談會」的餐敘邀請便如雪片般飛來。

當然，舉辦宗旨是為了傾聽民間在國家競爭力方面的需求，只是，兩造對於這類應酬則各有想法，商人想要商場得利總得認識一些有力人士，方便辦事自然不在話下，就怕不配合，來自各方的麻煩不斷；政客則須募款選舉，說穿了就是要錢，各取所需之外，倒也算是脣齒相依的親密關係。

因為他的長期贊助，讓一個黨能順利的選舉，這叫做國家福祉？

哈，若說商人無德，政客無恥，倒是相得益彰，一樣是髒水裡的污泥，一團污穢。想到這裡，他不禁搖頭失笑。

由於他未婚無子，家屬方面決定由內姪尹善維代勞，披麻帶孝，從誦經開始一路跪在靈前。中國人最忌無子送終，只有惡貫滿盈的人才被詛咒這等報應，更何況他是英年早逝，且死於非命。

在一陣誦經祝禱後，司儀已就位準備開始，國樂社接著演奏驪歌，在司儀發出職業的哽咽聲中，帶動現場的感傷氣氛，家奠開始。

司儀不慌不忙的唸完手中一份黃紙黑字的奠文，內容包括死者姓名、生日、忌日、未亡人、後世子孫等（可惜了後面二項從缺），以及一堆只能在應用修辭學裡找到的古文詞藻，那些泣訴著哀慟、悼謁的文彙，從沒人認真聆聽，更沒人記得起來，正如他的人生，隨著司儀朗誦完畢，他也將隨著最後這份戶籍謄本一同化為灰燼。

在司儀的交代之下，尹善維持香一柱，身著孝服，嘴裡唸唸有詞：

「二叔，現在是五月三十日上午九點整，正在舉行您的告別式，如果你魂魄有靈，來到現場，請給我一個聖筊。」插上這一柱香後，他便拿起桌上的兩枚十圓硬幣向下一擲。

墨愆腦裡閃過一個聖筊畫面，地上所擲出的硬幣完全答應他腦中所想。

──原來，腦中不斷傳來的音頻就是這個聲音。

「我真的死了……不可能呀！」許久不曾有過的慌張霎時湧上心房。

不是說死者會在頭七的那天晚上知道自己往生，並獲准回家探視親人最後一次？

這一切並沒有發生在他身上。

聽著司儀唱名，他的兄嫂向前焚香鞠躬，之後是他的小弟及未婚妻，再來，就是表親至姪字輩，依序上前致意。

他們大都面無表情，只有小弟墨樊神色凝重，透出幾許哀傷之意。

白煙縷縷上揚，他發現他能從香柱中看出上香人的名字以及他們說的話，在細縷白絲中閱讀他們的想法，無論歡喜悲傷或胡思亂想，所有的情緒展露無遺。

諷刺的，他的兄嫂甚至是喜悅的！

雖談不上鬩牆，兄弟兩人感情不好卻不是新聞，他們對事情的觀念及處理方法向來意見不合，哥哥成家之後，兩人更是形同陌路，他的大嫂在這件事情的促成上貢獻良多。看著她，他心中油然燒起一把無名火。

至於他的準弟妹，他並不是第一次見到她，這次他仔細的打量她，看進她的眼神裡。她莫名的震懾了一下，彷彿能感受他的眼神。

女孩個兒不高，體型略嫌壯碩，一張長臉，白襯衫配一件黑色窄裙，像是辦公室的OL，今天出席只不過是例行公事。新整燙的髮型與顴骨過高的臉型並不搭配，酒紅的髮色標新立異，在整場黑白肅穆的告別式裡，像在替喪家宣告，這個葬禮代表的正是一種利空出盡、谷底反彈的喜悅。

他討厭她，真的。這個女人骨子裡驕傲霸道，強勢好辯，娶進門後會不斷興風作浪，讓一個家不得安寧。

但他又能如何？他只是一名孤魂，連移動物品的能力都沒有，甚至不存在於世俗紅塵，如何能阻止這門婚事？思及此，他心裡五味雜陳，眼中飽含淚水，一陣酸澀在喉間久久不散。

家奠結束，很快的公奠開始。

隨著司儀的一個個唱名，這是最後一次他能近距離的看看他的朋友們。

死者已矣，活著的人仍是在意他們的體面、權勢和地位。

司儀根據來人的社會地位唱名：

「現在上前致意的是行政院經濟部工研院院長王裕仁先生……請立法委員顏紹章先生準備。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家屬答禮……」

致意過的政商名流紛紛離開。

此時，場外的維京科技老闆陳維程和冠明電子的總經理李玹三正在談話。

陳維程搖搖頭，一臉感嘆：「這尹董的家屬也真是的，一個葬禮搞得這樣寒酸，想想他的身家，留下來的錢少說有四、五十億，死了才幾天，隨隨便便就這麼辦了，真替他不值。」

「唉，難怪人家忌諱無子送終。孤家寡人一個，連身後事都得麻煩自己兄弟，樹大分枝，畢竟不比自己的妻兒骨肉呀，死了誰管你什麼行頭、氣派。聽說連頭七都省了，你看誇不誇張？親兄弟還是明著算帳的。」

「不是吧？」陳維程張大了嘴，不信的問道。

兩人邊說邊離開會場。

「黃金單身漢，生前拼命賺錢是為了誰？養老？只怕有命賺沒命花，世上的事是誰也說不準。就不知道尹董生前有沒有立遺囑，不然就這樣白白便宜這兩個兄弟，諒他是死也不會瞑目。」

「誰知道呢？不過，這倒是提醒了一件事，」陳維程擠眉弄眼的奸笑著，「李老弟，你知道，在外面玩歸玩，家裡那個是死也不能離的，你懂吧！啊？」

李玹三點點頭，並發出會心的一笑，談笑間兩人一同離去。

原來他的兄弟連頭七都不曾幫他舉辦，就急著想將他送上山頭！

尹墨愆並不迷信，但對這些儀式，不知怎地竟然重視起來，心中越發感到憤怒。

隨著一連串工商電子業老闆們的唱名結束，他終於得以看看工作以外的老朋友，他汪著淚水看著這一刻。

司儀此時不再唱名，只由著這些朋友排成兩列，一次兩位同時上香致意，之中包括他公司的員工。他的高中死黨和大學同學都來了，他們個個面色凝重，女仕們淚眼婆娑，幾位男仕則眼眶泛紅，不發一語。

公祭結束，司儀宣布：「現在，各位在座的親朋好友要瞻仰遺容、見往生者最後一面的，可以繞到白幔後面來。」

上香祭拜後，不相干的友人陸續離開。

他的好友們就著棺木繞了一圈略表誠意，家屬中只有弟弟墨樊和姪兒善維到棺前見他最後一面，出乎意料的，還有一個人，他感覺非常熟悉卻叫不出她的名字。

她身形消瘦，一頭長髮毫無生氣的垂掛胸前，一身黑色洋裝，一副墨鏡，襯出那張臉更加蒼白憔悴。她沒有上前焚香，而是默默的站在一旁，像在等待最後這一刻。她來到他的柩前，不斷以手帕拭淚，傷心欲絕如同她就是那個未亡人，剛剛經歷喪夫之痛，捨不得他離開人世一般。

來不及的瞬間，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意外的滴在他的臉上。

他摸摸臉上濕潤的淚滴，倏地感到一股思念之情，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那種溫暖，就像他不曾被世界遺忘，還有人懷念著他。

第一次他看著自己的屍體，是那麼蒼白、僵硬──感謝老天，至少他是完整的，經過禮儀師的裝綴之後，他死得不算難看。但是，死相好看與否又怎麼樣，不一會兒都將化為灰燼。

一時間，心頭湧上一股不甘。

我不能就這樣走，我要留下，他堅定的對自己說，彷彿他還有天命未完成一樣。

第一章　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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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年五月三十日星期六

又一個豔陽天！

端午節過後，天氣漸趨穩定而炎熱，這不過是一個尋常的週末，對尹墨愆來說卻是個一生難忘的日子，雖然這既不是他的生日、也非忌日，而是他告別式舉行的日子。

是的，他正趕著去參加他自己的葬禮。

晨曦乍現，萬里無雲，羞澀的太陽掛在空中微弱的燃燒著，一陣風徐徐吹來，幾片枯葉在原地兜轉。晨風微涼，相較於他冰冷虛弱的氣息仍溫暖許多。他驀然想到，這該不會是他在世上最後一次享受在白日移動的自由和舒暢吧？

身後是一家他不熟知的醫院外觀，他倚著牆垣，感覺墨黑色大...

這本書的誕生是個偶然。

當時，我正坐在飛往美國的某一班機裡，隨手抄起一張紙巾，手裡拿著一枝筆，只想隨手塗鴉、胡亂寫些什麼，紛擾的家庭瑣事，徒增無奈和心煩，身為非當事人，如此焦慮，倒顯得有些多事了；不過，有些事看似和你無關，當風暴來襲時卻難免殃及池魚，難以置身事外。

如同書中人物的兄長說：「我的人生我自己決定。」

「是呀，他的大哥一向決定自己的人生，卻用他人的人生來陪葬！」

主人翁的這句獨白，最能傳神的表達我個人對於「我的人生我自己決定」這句話的最大感想。

每個人每天都在為某個不知道是誰所做的決定被動的牽引著，走向未知的道路，仔細思考這件事會覺得很玄妙，擴大去想，它又或者成為我們所謂的機運。話題一扯遠，又太宿命論了。

像我這樣多思的個性，我先生則經常批評我「自苦」、「不是什麼事都需要經過分析的」。這樣的性格是斷斷無法成為一名心理諮商師，雖然我對這行業有著極大的興趣；但能將腦中所想構思成為一個精彩的故事，絕對是意外之喜。雖然故事的走向和一開始的設定完全不同，卻發展得更好，如同美國名作家P.J Tracy所說：「A story usually writes itself.」小說會自己走出一條路來，花了十年，寫了兩個故事之後，也不得不相信這個真理了。

這本書的誕生是個偶然。

當時，我正坐在飛往美國的某一班機裡，隨手抄起一張紙巾，手裡拿著一枝筆，只想隨手塗鴉、胡亂寫些什麼，紛擾的家庭瑣事，徒增無奈和心煩，身為非當事人，如此焦慮，倒顯得有些多事了；不過，有些事看似和你無關，當風暴來襲時卻難免殃及池魚，難以置身事外。

如同書中人物的兄長說：「我的人生我自己決定。」

「是呀，他的大哥一向決定自己的人生，卻用他人的人生來陪葬！」

主人翁的這句獨白，最能傳神的表達我個人對於「我的人生我自己決定」這句話的最大感想。

每個人每天都在為某個不知道是誰所做的決定...

關於本書
第一章 葬禮
第二章 偷情
第三章 逼婚
第四章 仗義
第五章 爭產
第六章 七魄
第七章 祕室
第八章 特助，誰的人馬
第九章 尹楊的發跡
第十章 證據
第十一章　 酒家女羅莎
第十二章　 皇冠酒店
第十三章　 霸王媳婦
第十四章貪污收賄案
第十五章史上最貴律師
第十六章好心、驢肝肺
第十七章哪裡來的二十萬
第十八章自縊
第十九章她的名字，李煙蘿
第二十章兩人的新關係
第二十一章　償債
第二十二章　鴻門宴
第二十三章　色誘
第二十四章　女人，讓我歡喜讓我憂
第二十五章　香織是誰
第二十六章　溢血的祕密
第二十七章　報恩
第二十八章　父不父，子不子
第二十九章　遺願

關於本書
第一章 葬禮
第二章 偷情
第三章 逼婚
第四章 仗義
第五章 爭產
第六章 七魄
第七章 祕室
第八章 特助，誰的人馬
第九章 尹楊的發跡
第十章 證據
第十一章　 酒家女羅莎
第十二章　 皇冠酒店
第十三章　 霸王媳婦
第十四章貪污收賄案
第十五章史上最貴律師
第十六章好心、驢肝肺
第十七章哪裡來的二十萬
第十八章自縊
第十九章她的名字，李煙蘿
第二十章兩人的新關係
第二十一章　償債
第二十二章　鴻門宴
第二十三章　色誘
第二十四章　女人，讓我歡喜讓我憂
第二十五章　香織是誰
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