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怎樣寫好人物
怎樣寫好短篇小說的第一個要點,就是怎樣寫好人物。
百科「小說」詞條說,「人物、情節、環境是小說的三要素」。我雖不同意、簡單將「環境」納入小說的三要素,但,寫好人物、怕也是寫小說的人的共識。
寫人物,又可叫作塑造人物形象。寫好人物,自然就是塑造一個或幾個生動的、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那麼,又怎樣塑造好人物形象呢?怎樣使你筆下的人物栩栩如生?我能夠給出的答案,就是——要立體地寫人物。
立體地寫人物,不是寫了臉再寫後腦勺,寫了頭還要寫身子手腳等等。而是,要寫人物的性格、情感、愛憎、習慣、癖好、風格與行為方式、心理路程、思想變化以及優點、缺點等等。
只有在寫人物時,考慮到你的人物的性格等各個方面,你筆下的人物才有可能栩栩如生、令人難忘。
當然,也不可能在設計一個人物時,就想全這個人物的方方面面,但也要盡可能地多考慮到其中的幾個方面。這樣,你筆下的人物才可能立體;而你考慮得越多,人物也才可能越生動。於初學者而言,當然是越簡單越好、越容易把握,但至少也得考慮到之中的三個方面。
知道了以上的道理,就可以先抓三個點、開始構想你的人物了。說先抓三個點,是至少要抓住三個點。因為,只有三個點以上、才可能趨向於構成立體的人物。
道理講清了,以下解剖我的小說〈臭不要臉老畜牲〉(《顧曉軍小說【一】》第154頁),具體給大家講怎樣寫好人物。
人物,是有情感的,因人是有情感的。想讓你筆下的人物生動起來、令人難忘,就應該表現他或她的情感。不僅要表現他或她的情感,還要在意他或她的情感與眾人的不同,是我們日常生活中不常見的、只有獨特的、又具有普遍意義的情感,才可能使人物生動,令人難忘。
〈臭不要臉老畜牲〉中的老畜牲的情感就是獨特的,又是具有普遍意義的。在〈臭不要臉老畜牲〉的開篇,我們可見到:「吃沒吃到、玩沒玩到,已經摸到棺材邊子了。一晃,六十了!真是不知也不覺。」這,既是交代、交代老畜牲的年齡,又是在寫心理、老畜牲的心理活動;同時,還是寫老畜牲的情感——他自己獨有的、只在乎自己的吃和玩,而對社會冷漠的情感。為什麼老畜牲會這樣呢?這就是這篇小說所要暗示的——因為,社會對他更加冷漠。
其實,老畜牲的情感是樸素的、立體的。他知道「爹對俺好,就是親爹。誰對俺好,誰就是親爹」、「俺養你小,你養俺老」等,也知道揩了油、占了便宜後,挨打不能還手等。但,他窮、沒有錢,他沒有老婆、性饑渴;他沒法像養小三的官員、也沒法像常嫖娼的有錢人那樣,只有在菜市場裏趁擠趁亂揩油、佔便宜,只有把臉貼在洗頭房的玻璃窗上「望梅止渴」。或許,這就是他的報復社會——自己也控制不住的莫名情感。
而有了這樣細緻而又獨特的情感,即使你想讓老畜牲這個人物不要立體、都已做不到了。這,就是短篇小說的人物的情感的構思與寫法。只要你在寫一個小說中的人物時,不僅獨特,且想的遠遠比寫的多、多出好多倍,就不怕你的人物不生動。
我們再以〈臭不要臉老畜牲〉談談愛憎。愛憎,其實就是情感。但,情感有時是單向的,而愛憎一定是對立的。因此,在寫情感的時候,當多少設計一些愛憎,哪怕很少的一點點也是好的。
〈臭不要臉老畜牲〉中的老畜牲的愛憎,也是十分明顯的。他心裏不停地嘀咕的「俺早生六十年、或晚生六十年,那該多好呵」、「早生六十年,俺就去當國軍。俺,到處去抓壯丁;抓到,俺就先把他老婆給幹了」等,就是他的愛憎、他的想當然。其實,他是被灌輸了,他根本不知道——過去的國軍也是有管理的,不是想怎麼幹、就能怎麼幹的。他這麼大的年紀了,竟然還有這樣幼稚的想法,所表現出的恰好是他的性格、他的不完整的人格等;而這些,又不完全是他自己的錯。準確地說,他是錯了,但這個錯、更是老畜牲這個人物被灌輸後、又被社會邊緣化的結果。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薄熙來被判了無期、被社會邊緣化了,薄熙來會被改造好嗎?我以為:不會。即使薄熙來會被改造好,會被改造他的人認為改造好了,薄熙來被改造成了改造他的人所希望的那樣;然而,薄熙來的身上定會染上一堆改造他的人所看不見、也想不到的壞毛病。這就是特殊人物的、特殊而又複雜的性格。
我們當擁有這樣的眼力、思想力,才能寫出別人所看不到的、想不到的人物,而使我們筆下的人物在讀者讀到之後為之一顫。
回到老畜牲身上來。也可說,正是老畜牲這樣的幼稚而又複雜的愛憎,豐富了老畜牲的情感、豐富了老畜牲這麼個人物,從而使〈臭不要臉老畜牲〉站立起來。
開篇最先提到性格。性格,是一個人對現實的態度,及其在社會中的行為方式,與其所表現出的人格特徵。〈臭不要臉老畜牲〉中的老畜牲,雖沒什麼文化,但他的性格卻也是複雜的、多重的、立體的;他的性格,其實是社會對他的雕塑——社會對他的冷漠,造就了他這麼個簡單而又複雜的、獨特的性格的人物。
老畜牲,自小就形成了「不會說,不要說;不說出來,誰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從此就不愛說話,自己嘀咕」的性格。同時,他又有「爹的同事,給東西他吃,要他叫聲爹,他就叫」的一面。不僅如此,老畜牲還是「幹了她,就要了她」的、很有擔當的人。
命運多舛,本想「俺養你小,你養俺老」,卻不料「小垃圾婆有病、病多。錢,花掉了不少;幹,沒幹著幾次」,「最後,還是死掉了」。如是,老畜牲在不自覺中變態,成了一個「菜市場人多,遇上中意的女人;他就斜著走過去,在人家身上蹭一把、快活一下」的、令人討嫌且可恨的「臭不要臉」的「老畜牲」。
注重寫人物的性格,尤其注重性格的養成與變化,性格的多重、複雜與相互交織、及其走向,並挖出緣由,一層層鋪開,一點點展現……是寫好、寫活一個人物,把筆下的人物真正立起來的正經途徑。
在寫性格上多下功夫,是能夠寫出獨特的、以往世上所有的作品中都沒有,又符合常識、常理、常情的人物性格的。如果你寫出了這樣的性格的人物,那麼,你塑造的人物就至少成功了一半。如果能夠在一個統一的人物的皮囊之下,還能寫出其性格的複雜性、多重性與相互交織、難分難解等等,那麼,你筆下的人物、就自然能夠立起來,且會令人難以忘懷。
習慣,是下意識,是積久養成的生活方式。習慣不是性格、與性格完全不同,卻又有某種程度上的難分難解。打個不恰當的比方,習慣與性格的關係,就仿佛上面說到的愛憎與情感。寫好人物的某個不經意的習慣,往往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在〈臭不要臉老畜牲〉中的老畜牲身上,習慣、甚至可說是惡習,也無處不見。如從派出所裏放出來、走到一家飯店的門口,見到燈紅酒綠中的女人,老畜牲又忍不住想入非非,忍不住想上去揩油、佔便宜。而走到洗頭房的玻璃窗外,老畜牲更是情不自禁地把臉貼到了玻璃上、興趣勃然地看「裸露的大腿、奶子、背」;而裏面的小姐一招手,他就進去了,根本不曾想兜裏是否有錢、是否玩得起。
老畜牲不僅性饑渴,愛佔便宜也是他的習性。在他中意的女人身上蹭一下、摸一把,其實就是種佔便宜的習性。而小說的結尾處,在水餃攤上下水餃吃時,「下水餃的,一五一十……數了三十七個,下在鍋裏。他,手快,抓起三個,往鍋裏一丟」等,也無不反映出他、這麼個小人物的愛佔便宜的習性。
習慣與性格的不同之處,在於性格可以寫複雜、寫多重、寫相互交織與難分難解,而習慣卻只能是單一的、同向的。因為,只有單一、同向的,一再重複的,才能被稱之為習慣;否則,就不能叫習慣。
癖好,於〈臭不要臉老畜牲〉中的老畜牲、其實就是性饑渴而引發的「好色」。或許,他一生幾乎就沒怎麼得到過女人;或許,還有其他啥特殊的因素……老畜牲,就好個女人;且,這種癖好、多多少少帶著種潛在的報復社會的心理。或正因如此,他常被扭送到派出所。而派出所,也拿他沒啥辦法;甚至,因他常被人扭送去、而把他當成了個「熟人」,或多或少還有點兒替他解釋、幫他說話,給他某種庇護。
癖好,與習慣相近,卻又不是習慣。癖好,是對某種事物的特別、特殊的愛好,往往是怪異的、不良的(而習慣,則有好習慣等),其中不少還是有複雜的成因與心理根源的,甚至是說不清、無厘頭的。老畜牲喜歡在女人身上佔便宜,就是這樣的一種癖好。
在塑造人物的過程中,如能設計出一種在常識、常理、常情之下是絕對不能觸碰的,然而,在你的筆下卻又變得是合情合理了,且可以對其大書特書的、某一種癖好,那麼,你塑造的人物就應該是成功了。成不成功的標準,在於能否把原本人們無法認可的、寫得大家都認可。
風格,在短篇小說的人物塑造中不是很重要。因,我們在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往往達不到談風格的程度。但,你的作品應該是有風格的;因此就存在——你的作品與你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兩者之間的風格是否匹配、是否矛盾、是否衝突的問題。
如果這樣的問題不存在,那就是——風格在短篇小說的人物塑造中不是很重要。而如果這樣的問題恰恰存在,那麼,風格的問題、就是存在的。而解決的辦法,也只有一個——那就讓你的小說的行文風格,與你小說中塑造的人物、統一起來。如,當我寫〈臭不要臉老畜牲〉時,就不能像寫〈太陽地〉(《顧曉軍小說【二】》)、〈月亮地〉(《顧曉軍小說【一】》第6頁)那樣講究什麼唯美;反之,亦然。
短篇小說中的人物的行為方式,與風格是同一道理。小說中的人物的行為方式,是小說中的人物的性格決定的,而不是由你決定的。因此,在寫人物、塑造人物形象時,你的人物的行為方式,不能想一出是一出、不能想怎麼寫就怎麼寫,而要符合你的人物的性格。也就是說,二者是統一的。
如〈臭不要臉老畜牲〉中的老畜牲,既不可能儒雅,也不可能強悍,因他始終是、一輩子都是一個被社會邊緣化的人。這樣的人,是很不幸的,既沒有養成儒雅所需的環境,也沒有形成彪悍的心理基礎。
但,他不傻也不蠢,還很善於察言觀色。雖他有擔當,如「幹了她,就要了她」;但,也會在不明顯地庇護他的女警察那裏耍個賴。他在女警察那裏耍賴,其實是老畜牲這樣的小人物的小聰明,許在他的內心深處、還覺得這是個樂。
人物的行為方式及性格等,就這麼去構想、這麼寫。也就是我前面說的——想的要多,要比寫的、遠遠多出好多倍。只有這樣,你構思中的小說裏的人物,才可能生動起來。
寫心理路程,也是同樣的道理。簡單說,心理路程與行為方式,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心理路程,是內化;行為方式,是外化。能夠寫好人物的行為方式,離能寫好人物的心理路程就不會太遠了。
二者之不同,是寫心理路程可比寫行為方式更細緻。這是讀者所允許的——因寫行為、寫動作小說時,你可以寫動作、卻很難去描寫肌肉變化,這不是你不會寫,而是讀者未必容忍、看得下去。而寫心理、心理路程則相反,很多讀者就愛看這些;因此,只要你的能力允許、就越細越好。
思想變化,與心理路程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寫思想、寫思想的複雜與變化;而這,首先要求的是作者自己具有豐富的思想、具有思想的多個層面,且能把思想像棉花樣一縷一縷地抽出來……只有這樣,才會讓讀者覺得有滋有味。
其實,寫心理路程、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只不過,寫心理路程時、梳理的是心理。而如果作者沒有深厚的心理方面的知識與造詣,又怎麼可能勝任呢?在這一點上,思想與心理、也可說是幾乎相同的。
而於優點、缺點,則簡單得多。只需明白一個道理——全是優點、沒有缺點的人,太假。相反,全是缺點、沒有優點的人,也不真實。往往是——你想褒獎的人物,給他或她配上一些小缺點,不但不會傷害他或她,反而會讓他或她變得更可愛。
反之,你寫反派角色時,也不妨給他或她安排一些優點,這不算是美化他或她,而是為了讓讀者看到他或她還沒被完全泯滅的人性、讓人物活起來。而這些的關鍵,在於分寸、把握,在於你想讓你的短篇小說、能夠達到怎樣的效果。
其實,是醜化還是美化,有時是說不清的。因此,優點與缺點,有時也是相對的。如〈臭不要臉老畜牲〉中的老畜牲,你怎麼能說得清——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在鞭撻社會時,他是「好人」;而如果他是你的鄰居,常在你老婆身上揩油、佔便宜,你還會說他是個好人嗎?
短篇小說中的人物,不是用來評判是與非的,而是提供給讀者去感受、去思考、去參悟的。能夠真正懂得了這一點,也才能跳到小說之外,成為一個優秀的作者。
當然,要成為優秀的作者,還是要設計與寫好人物的性格、情感、愛憎、習慣、癖好、風格與行為方式、心理路程、思想變化以及優點、缺點等的方方面面。當你能夠很好地把握以上這些時,我以為:就離你能寫出優秀的作品——不是很遠了。
以上,主要是以我的短篇小說〈臭不要臉老畜牲〉、解剖小說中的老畜牲這個人物,而進行的怎樣寫好人物的性格等等方面的、一次具象的教學。也就是說,是對一個人物的縱向的深入。
那麼,有沒有對小說人物的橫向的豐富呢?有。這就是建立人物庫、儲備人物及如何提升自己等。如果你打算成為一位短篇小說家,或準備寫一批好的短篇小說,那你就應該建立一個、你自己的、完全屬於你的、想用就能用、隨時可以取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小說中的人物的人物庫。
具體怎麼建、難不難呢?其實也很簡單——打個比方,雲岡石窟、知道的吧?知道就好,那你就在腦子裏、建立一個雲岡石窟那樣的人物群。這樣一個人物庫、人物的系列的群體,當然不可能一步建成;而我也沒要求你一步建成,我所說的、是希望你擁有這樣一個規劃。
有了規劃之後,再把你的人物庫、分成七大人物系列:第一系列,親友;第二系列,鄰里;第三系列,同學;第四系列,同事;第五系列,你常見的新聞人物等;第六系列,你讀到過的小說人物、看到過的影視人物;第七系列,你想要寫的人物。
以上,並不難吧?好,既不難、你就先試著做。有了人物庫、有了人物的系列之後,你也無需急於豐滿他們,而只需在現實中遇到你的人物庫裏的某個人物時,輕輕在你的人物庫裏的、這一人物的形象上、能添就添上這麼一筆。久而久之,你的人物庫、就自然會豐富起來,你的人物系列中的人物、也自然會漸漸豐滿起來;而你要用你的人物庫裏的某個人物、即下筆時,這個人物就自然會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