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救郎的日常

爬得不高，但摔得很重。那是在中山路的一家美容護膚店，後方防火巷的分離式冷氣室外機燃燒，消防車停在路口無法入巷，我們不從護膚店內佈線，原因是店主管不希望我們搞髒內部，才請員工直接帶我們進巷內往著火處。巷內許多住宅，宅與宅間都用圍牆彼此隔開，自成一格小天地。員工的步伐，是我們佈線的途徑，而員工走的很快，佈線速度當然跟不上，但她在前方轉角處停下來等我們，沒離我們太遠。

原地拋物線射水是打不到起火點的，我說過這邊圍牆很多，高牆矮牆都有，而要爬到圍牆上才容易使，狗急反而只會亂咬人。我身手矯健，放下瞄子，先爬上矮牆頂，沿著矮牆走了幾步，這很像在考驗你的平衡感，走沒幾步再跳到高牆頂。這視野很棒，一戶人家小女孩吃著母親煮好的湯麵，看到大哥哥爬這麼高，很是好奇，小女孩應該是知道我要幹嘛的。

我：「小妹妹，沒事快進去，媽媽在找你。」這年紀的小孩子很好騙，說什麼都當真。她轉身走進家後方的廚房，從窗戶看進去，她站在大圓桌前繼續吃麵。我站高高的姿態，已成為她生命中的一個回憶了。

火勢夾雜冒煙，碳粒子向天空升起。起火點是在圍牆內，它是一個沒有威脅性的火情，所以不會延燒到鄰房，但也不能讓它這樣擺譜囂張，我蹲姿射擊，射水壓力有三公斤，一下轉到直線模式，一會又轉到水霧模式，方法，隨著工匠巧思變化。

事先請護膚店將總電源關閉，在直線射水下是不怕電擊危險的。我要15車將壓力調升到六公斤，後頭忽然一個拉力將我扯了過去，千錯萬錯都是我不思量水壓若過大，在高處是很容易失控的，我整個身子向後倒栽蔥下去，下降過程某瞬間將身子拉正，用右肩膀去承受落地壓力，我的心並沒有堅強到可以抵禦大象的衝擊，大腸小腸似乎糾結交疊一番，頓時對喜悅表情的控制，變得好生疏，整臉痛苦萬分。而倒下的人不一定是輸，站著的人也不絕對是贏，終究還是順利滅火打道回府，只是接下來的一個多禮拜，右肩膀多了抽痛。

這是我在消防員生涯中的第一摔。細數尚未從事消防員職業前，我也有好多第一次，第一次擔任高架地板鋪設工程、第一次在南科興建奇美PRP廠工地擔任勞工安全衛生管理員，也第一次在中油高雄大林蒲廠區擔任過油管清潔工，第一次在路竹科學園區做過重工業工廠勞安人員。

在長榮大學所就讀的是職業安全與衛生學系，這種職業需要證照始可擔任，拿了學士學位後，這一張文憑就等同管理員乙級證照。先於中油擔任勞安人員，雖說是勞安人員，但卻要身兼清潔工工作。印象比較深刻的是有一次早上八點多下大雨，正集合要進入油槽內部槽壁做清潔，而大家都在中林路的中油場區外面，或坐或站或蹲，不同包商的勞工吃著剛買好的早餐，肉包啊、粽子啊、蛋餅啊，一個一個送到嘴巴裡面那個小空間，我整個視網膜，都聚焦在那工人的嘴巴，在那個小空間裡面，食物在里頭翻轉著。順便看高雄小港的空氣汙染程度，還真不是蓋的，雖然我沒有環境偵測儀器，但我目視天空，的確是顯得灰暗點，這對流層是怎麼撐得過人類摧殘。許多工廠都集中在此，譬如中國石油、中國鋼鐵、中鋼鋁業等一堆化學工廠，在這邊工作久了，我真的是很擔心日後頂上童山濯濯。

工頭打電話來：「阿嘉啊，業主說東邊的油槽管路要清潔更換，等下一起去，聽到嗎？」當然知道，我比工頭還早到，我已經在廠區外等了。

為了防範侷限空間作業安全，我淋著雨，駕著小發財車，前往中油的勞安部門借用通風循環設備。外面雨勢不大，而發財車裡面需開著冷氣，另外車裡面滿髒亂的，什麼便紙啊、筆啊、抽取式衛生紙啊，我都不敢碰，因為我也不喜歡碰觸不屬於我的東西，但我必須碰觸方向盤，要不然車子無法前進。在日常生活中，我是咸少接觸到手排車，不過基於男性本色，喔不，是基於男性對機械的手感不會太陌生，所以這一輛藍色小車在我的駕馭中，足以避免讓人家誤會是乳臭未乾的小鬼在亂駕。

寫妥了器材借用單放在櫃檯，看來勞安部門不太想搭理我，等了二十幾分鐘，才慢吞吞的將通風循環設備拿出來。心情有點氣餒，難道中油員工就比較高高在上嗎？當拖延變成一種攻擊人的武器時，情緒管理就應運成為強而有力的盾牌。要說明的是這些失去水準的對待，都轉化為我日後成為消防員後的正面力量。

不久跳槽為高架地板勞工安全衛生管理員，起先我還自以為高架地板是鋪設在天花板，要不然怎麼會稱為「高架」地板。科技廠房裡面會進駐很重的機臺，這些機臺也會連接許多電線，如果讓這些電線裸露在技術員的腳步下，會導致意外的跌傷，所以哩，我們於地面基礎上架設固定基座，接著在基座上方在鋪設一塊塊的高架地板，把電線藏在高架地板下面，以防跌倒。另外原因很多，譬如高架地板美觀又安全，且承載係數也強。完成幾個工程後，才對我的公司團隊熟悉，

每次出工，大概都是兩車十人左右，而那次準備要出工至彰化金馬路的一家公司前，一位老師傅騎機車載我去倉庫備料，順便讓我熟悉一些「注意事項」。我們雙貼於一條產業道路，兩邊站立著隨風飄逸的枯枝散葉，它們搖擺的有點不太自然，肯定是在暗示要發生什麼了。

老師傅：「年青人啊，你剛進來不久，也才沒幾天，雖然你是公司請來的勞安人員，但你也別太想要管我們太多，我在賺錢養家時，你還在玩泥巴。」我在後座聽他說教，風切聲一直自耳旁掠過。

「工安至上，環保第一」，要是你經過一些工地，會注意到這斗大的標題嗎？但工地又確實如此注重嗎？不完全是。工程進度往往與安全衛生成對抗，而在企業主心中，工程進度才是他們關心的，工程進度快就越迅速收到款項，而當你向公司提出要增設或增添安全衛生器材時，主管會認為這些提議都是多花錢不願採納。

走在工地裡，常看到很多工人都沒在戴安全帽的，高架作業也都沒有繫上安全帶，甚至連安全母索都沒裝置，這種心態是很不應該的，要是發生頭部重創或高處墜落，那我不就要背起這個責任，不不不，不能讓他們的天靈蓋受到重創，不能讓他們變成伽利略自由落體試驗樣本，好歹在我管控的工區裡，我只要看到不合乎最低安全性，我就當面指責，至少我是這樣策劃的，基於這樣才能確保我後面三分之二餘生不用穿梭於法院。而就是秉持這樣的態度，使我跟工班裡的一位普攏貢工人吵架，那個普攏貢工人年約30歲，穿著永遠都洗不乾淨且沾滿散佈不均勻的汙泥的衣褲，而且講話嗓子開好大，在工班裡還喜歡對人呼來喚去的，搞得自己就是總理太監，在我眼裡只是個智識不足的呆頭鵝。

過幾天，大家都在企業主委託們們去安裝高架地板的廠區裡，大家都認真施工中。

我：「你怎麼昨天沒配戴安全帽？今天又讓我看到你沒戴，公司不是有發給你一個嗎？」

普攏貢工人：「沒帶來啊，我放在臺南了，阿沒戴就沒戴啊，林背（『你爸爸』的意思）我做了那麼多場案，都沒怎樣了。」他用那土臺語這樣回答我。

我：「到底我是工安，還是你是工安？被企業主查到問題、被勞動檢查所開罰，擔負責任的人是我，是我要被罵，不是你要被罵，你有沒有搞清楚狀況？」一整個暴怒。我是龍就給我攀著，我是虎就給我臥著。

當場就飆罵他，是把我放在哪裡，沒將我放在眼裡嗎？然後隔天我就向老闆遞出辭呈了，也許有點意氣用事，但是真的很不想跟一位害群之馬偕同辦事，否則這樣共事下去太辛苦。結果是那位工人在樂，還是我在斷尾求生呢？今天我若不盡心盡責，就算工人在嚴禁煙火區，嘴裡叼根鞭炮抽著菸，我都覺得很帥氣。

新的下一份工作，在路竹一家重工業工廠裡，擔任了四個月之久的勞安人員，這廠子主要是製造天車、大型輸送臺或其它重型鐵件。首先在這可以瞧見許多的危險性機械和危險性設備，如臥式液化石油氣儲槽、直立式氮氣槽體、固定式起重機等。上班時候，除了在辦公室處理文件，在廠外，我常常爬到高處看大家在幹嘛，特別是站在固定式起重機上端走道一覽無遺望著大家，也順便摸魚，當然底下沒事也不會抬頭望到我。我看到一位本國勞工站在氧氣配管旁抽著菸，菸蒂隨便丟在地上，是不怕爆炸嗎？另一位是外籍勞工，就躺在固定式起重機的移動軌道旁使用氧炔機切割鐵件，是都不擔心會被輾斃嗎？

我對廠內勞工的違規，也是絕不寬貸，一個個揪出來，就像當佐料的過期蔥頭，一把一把取出。沒了安全，說再多都沒用，這些行為不是被我拍照留念事後指責，要不然就是讓我呈報主裁定。在我我掌管之下，就這樣發生了遺憾，那天加班到晚上七點多，提著手電筒去廠區巡視，檢查堆高機有沒有停靠定位，這一輛大型堆高機，基本上都是給一個皮膚黑黑，說話語氣有點霸氣的外勞在開。附帶查看氣體配送管有沒有發出異常聲音，或者有無漏氣。這些冷冰冰的機器，沒帶點思想，很好被管控，所以與我相安無事，除非機器被植入AI智慧晶片成為殺人機器，才會失去控制。到了七點半，還有一群外籍勞工趕著組裝零件，他們因為趕著組裝零件而延遲下班，我是因為他們的趕工而加班，彼此一環扣一環。這裡外籍勞工都來自東南亞，沒記錯的話，有泰國的，也有越南的。

一名拿著有線遙控器的外籍勞工在操控固定式起重機，起重機的掛鉤向下延伸出四條編織纖維繩，這四條編織纖維繩，分別掛勾在重達十噸的大鐵板四角，正打算從這端，移動到另端的一個大平臺放置，我看到一塊大鐵板從陰暗處出現，慢慢的，慢慢的在空中移動。在一個身為勞安人員的角度看來，這好比一位民兵處在四方敵營且八方砲火下求生存，因為該是用鎖鏈來替代編織纖維繩會相對安全。大鐵板被移到大平臺上方，又是慢慢的，緩慢的下放，誰知他一個來不及將手伸出大平臺，兩根手指頭硬生生就被大鐵板壓住，兩根手指頭當場碎裂壓扁，幾十位外籍勞工跟我一樣看著這一切。

他的勞工同事聽到慘叫一聲，都湊過來圍著他，我繞了一圈，沒有縫隙鑽入，我只好在外圈跳著跳啊跳，我不會任何包紮技術就算了，連最基本該有的急救箱都不知道放在公司哪裡，而我就是現場有義務去發號命令的。這是從事勞安首次遇到因工受傷案件，心情真是有夠差。我不知道可以做啥，我只好跑去辦公室向前輩孫大哥告知這件事情，他沒有立即向消防單位報案派遣救護車前來，反而用公司車載著他前往高新醫院治療，現場留下外籍勞工的小碎肉，與我。日後在茶水間遇到前輩孫大哥，這地方，除非是你真的很有閒才會在這裡享受咖啡，他趁喝幾口茶的時間，告訴我為何只需內部處理見紅事件就好，真相是若向消防隊報案而送往醫院的話，院方急診室會詢問傷口發生來由，為了避免院方向勞工局通報為職業傷害而傷了公司形象，才會自行至醫院診療。幾分鐘的時間，他傳授了我這些，讓我懂了這社會事理，老江湖就是老江湖。

經過這個事件後，我替公司訂立了安全衛生工作守則供為遵循，但這些都是亡羊補牢了，我根本不知道這守則在公司裡會不會被奉為圭臬，又或者是我獨自沾沾自喜自以為完成一件獨特的事蹟，但不論怎樣，努力無悔，盡心無憾，這守則確實是使我解鎖了一個小小成就。我用自身去體驗了一年的勞安職海，最後的結論就是我還嫩的很，這一條路已經不是我吃得起的菜色了，長大之後，沒有人在乎你快不快樂，只有關心你有沒有成就。許多的第一次工作，延伸出我第一次的消防職涯，也延伸出我的第一摔。

爬得不高，但摔得很重。那是在中山路的一家美容護膚店，後方防火巷的分離式冷氣室外機燃燒，消防車停在路口無法入巷，我們不從護膚店內佈線，原因是店主管不希望我們搞髒內部，才請員工直接帶我們進巷內往著火處。巷內許多住宅，宅與宅間都用圍牆彼此隔開，自成一格小天地。員工的步伐，是我們佈線的途徑，而員工走的很快，佈線速度當然跟不上，但她在前方轉角處停下來等我們，沒離我們太遠。

原地拋物線射水是打不到起火點的，我說過這邊圍牆很多，高牆矮牆都有，而要爬到圍牆上才容易使，狗急反而只會亂咬人。我身手矯健，放下瞄子，先...

在一次的常年訓練中，我勉勵各位同仁要去挖掘本身的才華，不管文的，或是武的，只要擺定羅盤，就會出現指示你的那盞燈，就像你訂個位，劃好餐，對味兒的牛排就會替你端上桌。自此，有的同仁成就了專屬自己的火災鑑識技術，有的同仁發展了火災搶救手藝等。而居處行政機關最高崗，看過不少同仁把成為緊急救護技術教官、救助師資班教官，或急流救生教官當成志業上的目標，但耳聞同仁想成為一位作家來寫書，誠然是不多。

中正分隊富鴻的作品，道出消防人員的真實「日常」，富鴻走訪局外各消防分隊，把消防工作心得說出來，這種人多，至於將所執行過的火警與救護，編寫一部書籍，這種人少。寫書，是一段反覆的學習流程，分析架構、整頓鋪陳，都透過無聲無息的字體來表述；反觀閱讀，更是一個藉由與個性相容的媒介，來提升心靈沉澱的模組。人生路，沒有很多個一年，在這份消防人員的職業裡，外勤同仁常會看到別人所深愛的人事物，總在不停揮手說離別。而金庸說過，人生就是大鬧一場，然後悄然離去，我翻解了這一段話，解讀成人生就是大放異彩，然後留下光輝。倘要留下具格調的光輝，就要看你的譜調有多長，音符有多震撼。

閱讀了幾篇富鴻的文章，字裡行間時而高潮，又時而句句入勝，像極了急診室裡心電圖R波與S波的相對位置。許多東西，失了起頭，後方無以接續雕刻，如同鍊接成串的火車身，沒有車頭而失了作用。市街之間，確切真實沒有相同屬性的書刊，若能作為一個指標性的基礎書籍，何嘗不拱以一臂之力。現今消防人員一頭埋入科技高發展、人口高稠密的遊戲盤，所面對的火災，趨於複雜，而在救人為首要，護財居次之下，火場環境如同吞人巨獸，任何救援行動也就不可輕忽。尤其在面對工廠全面燃燒下，別出心裁的管理權人，會刻意積攢存放那些化學品，再加上火場內空間迷航浸染下，會喪失方位感，亂了東南與西北。

明峯在此特別感謝，因為有你們，本局才得以發光發熱，交出亮麗的成績單。同時，期勉所有同仁，在現有穩固的基礎上，持續求精求進，以縝密宏觀的思維、務實的態度，共同攜手為臺南市民打造一個安全無虞的生活環境。很感謝富鴻能在工作閒暇之餘發揮創作能力，相信富鴻作品能給讀者更加認識消防人員辛苦的一面！

臺南市政府消防局局長　李明峯　謹識

在一次的常年訓練中，我勉勵各位同仁要去挖掘本身的才華，不管文的，或是武的，只要擺定羅盤，就會出現指示你的那盞燈，就像你訂個位，劃好餐，對味兒的牛排就會替你端上桌。自此，有的同仁成就了專屬自己的火災鑑識技術，有的同仁發展了火災搶救手藝等。而居處行政機關最高崗，看過不少同仁把成為緊急救護技術教官、救助師資班教官，或急流救生教官當成志業上的目標，但耳聞同仁想成為一位作家來寫書，誠然是不多。

中正分隊富鴻的作品，道出消防人員的真實「日常」，富鴻走訪局外各消防分隊，把消防工作心得說出來，這種人多，至於將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