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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高齡65歲的本因坊秀哉名人準備告別棋壇,展開與木谷實七段(29歲)的比賽。由於名人後來才發現自己罹患極為嚴重的慢性心臟病,比賽後來數次中斷,從1938年的6月26日,一直下到了12月4日;最後,「五十年不敗」的秀哉名人敗給了棋壇新星木谷實,一年多後便與世長辭,享年六十七歲。
這場日本圍棋史上可說是空前絕後、極為重要的名人告別賽,由吳清源擔任解說,作家川端康成本人則應《東京日日新聞》之邀,以特約記者的身分,負責撰寫觀戰記,並於報上連載——寫下了長達64回、大獲成功的報導。
川端康成熱愛圍棋。不僅自己的日記中大量提及圍棋,更與眾多圍棋高手交情深厚,自己還是位厲害的業餘棋手(曾經讓6子戰勝了當時日本/世界第一的國手阪田榮男名人本因坊),而在創作高峰期,他也曾有很長一段時間以記者的身分觀看重大的圍棋賽事,留下許多的觀戰側記,為秀哉、吳清源(兩人後結為莫逆之交)、木谷實都寫過文章。
1940年1月,川端康成探望了住在麟屋旅館的秀哉名人,並同他下了兩盤將棋;不料兩天後,名人便猝死,川端則應家屬之託、拍下了名人的遺容。1942年的4到5月,川端康成為了寫《名人》以及其他作品去了京都,而最終完成《名人》是在棋賽結束後十三年:1951年動筆、1954年發表。
川端的業餘愛好與寫作事業最燦爛的交集,就是這部依秀哉名人告別賽觀戰記為基礎、改寫的紀實小說《名人》。他本人非常滿意這部作品,曾自道:
「《名人》是一本前所未見的作品,對文壇也是如此。」
它不僅是棋迷或文學愛好者必讀之佳作,更能一窺川端康成在心中是如何看待這充滿日本人文氣質的圍棋運動及其精神世界。
在所有的日本棋譜中,幾乎都會收入這名人告別賽這局,它象徵著日本圍棋的一個時代的終結——川端康成從新的對局規則、規定,一再表示過去那曾經充滿對對手、前輩的信任與尊敬的世界不再復返——而本因坊秀哉名人,這位日本傳統圍棋的最後一位棋手、本因坊末代掌門人、最後一位終身制的名人,如何以意志力與堅強的鬥志,堅持完成這前後長達6個月的一盤棋,都在川端康成的筆下展開;無論是對於秀哉名人個人的細微描寫,還是對圍棋藝術鞭辟入裡的評論,都展現了作者強烈投注的熱情。
吳清源就曾經讚美過川端康的小說風格,「像流水一樣,透露著日本文學特有的美。」「就像一枝菊花,散發淡淡、幽長的香氣」。
作者簡介:
川端康成
1899年6月11日生於大阪,幼時父母相繼過逝,靠祖父川端三八郎扶養成人。川端小時候因祖父、父親皆為漢醫,在耳濡目染之下,川端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算是相當深遠,他喜好自然,嚮往「禪」境。在他的文學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國文化背景的痕跡。川端大學畢業之後,擔任《文藝春秋》編輯委員,1926年連載他的成名著作《伊豆的舞孃》。1949發表《千羽鶴》,此文使他獲得「藝術院獎」。1934年開始陸續發表《南方之火》、《淺草祭》、《雪國》等作品,1956年,他的作品《雪國》被譯為英文,在美國發行,《千羽鶴》被譯成德文,在德國出版。1968年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川端是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人,在亞洲是第二人。前印度詩人泰戈爾為亞洲第一人,好在泰戈爾能用英文寫作,易為西方評審接受,川端康成則只用日文寫作,能夠獲此殊榮,意義確實不凡。
譯者簡介:
葉渭渠
中國社會科學院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日本《奧裡庫》雜誌外國編委。曾任日本國際交流基金特別研究員、學習院大學、早稻田大學、立命館大學客座研究員和橫濱市立大學客座教授。著有《日本古代文學思潮史》、《日本現代文學思潮史》、《日本人的美意識》、《日本文學散論》、《日本傳統與現代化》等。譯有川端康成的《雪國》、《名人》、《山之音》、《千羽鶴》、《睡美人》、《短篇小說集》、《掌中小說》、《散文集》、《談創作》等。主編有《川端康成文集》、《三島由紀夫文學系列》、《大江健三郎作品集》、《芥川龍之介文集》、《日本文化與現代化叢書》等。
章節試閱
一
第二十一世本因坊秀哉名人 ,於昭和十五年一月十八日早晨,在熱海鱗屋旅館與世長辭,享年六十七歲。
在熱海,一月十八日這個忌辰的日子,是很容易記牢的。因為《金色夜叉》 中的貫一在熱海海邊說了一句「本月今晚的月亮」的台詞,人們為了紀念他,便把一月十七日訂為紅葉節。秀哉名人的忌辰,就是紅葉節的次日。
歷年紅葉節都舉辦文學性的活動。名人逝世的昭和十五年,紅葉節尤為盛大。除尾崎紅葉外,還有高山樗牛 、坪內逍遙 ,同熱海都結下了不解之緣。為了悼念這三位已故文人,竹田敏彥 、大佛次郎 、林房雄 等三位小說家在這前一年度的作品裏又對熱海作了介紹。熱海市給這三位作家贈送了感謝狀。當時我正在熱海,也出席了這個節日的活動。
十七日晚上,市長在我下榻的聚樂旅館舉行了招待宴會。十八日凌晨,我被電話吵醒,說是名人作古了。我旋即奔赴鱗屋去吊唁,然後折回旅館。吃過早飯,同前來參加紅葉節的作家和市工作人員一起參謁了逍遙的陵墓,並供奉了鮮花,爾後繞到梅園去。在撫松庵舉行的宴會上,我中途溜了出來,去鱗屋給名人的遺容拍了一張照片。過不多久,就目送名人的遺體被運回東京去了。
名人是在一月十五日到達熱海的,十八日就猝然長逝了。好像特地到熱海來作古似的。十六日我曾到旅館造訪名人,並下了兩盤棋。當天傍晚,我回家不久,名人突然發病了。這是名人最後一次同我下他所愛好的將棋 。我撰寫過一篇秀哉名人最後一場比賽(告別賽)的觀戰記,還同名人最後對弈了一盤,拍了一張名人最後的頭像(遺容)。
名人同我結下緣分,是從《東京日日(每日)新聞》社選我當告別賽觀戰記者開始的。作為報社舉辦的圍棋賽,那次場面之盛大,可謂空前絕後。六月二十六日在芝公園的紅葉館開始對局,到十二月四日在伊東的暖香園下完這一盤棋,幾乎花費了半年的時光。斷斷續續地下了十四次。我在報上連載了六十四回觀戰記。不過,棋下到一半,名人便病倒了。八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休戰了三個月。由於名人病重,這盤棋更顯得悲切了。說不定還是這盤棋奪去了名人的性命呢。下完這盤棋,名人再也恢復不了健康,一年後就離開了人世。
二
這位名人下完告別賽的時間,確切地說,應該是昭和十三年十二月四日下午二時四十二分。下到黑237就終局了。
且說名人默默地在棋盤上填了一個空眼,這時列席的小野田六段說:
「是五目嗎?」
這是很有禮貌的說法。他明知名人輸了五目,卻有意這麽說,以圖消除名人的憂鬱,這也許是對名人的一種體貼吧。
「嗯,是五目……」名人嘟噥了一句,擡起紅腫的眼瞼,他已經再也不想擺放棋子了。
擁到對局室來的工作人員,誰都不言語。名人彷彿要緩和一下這種沉悶的氣氛,平靜地說:
「我不入院的話,早該在八月中旬就在箱根結束了。」
然後,他詢問了自己花費的時間。
「白子是十九個小時零五十七分……還有三分鐘,正好是花了一半時間。」擔任記錄的少女棋手回答道。
「黑子是三十四個小時零十九分……」
高段棋手下一盤棋,一般需要十個小時的光景。惟獨這盤棋,據說規定可花四十個小時,等於延長四倍。最後黑子實際花了三十四個小時零十九分,是耗時相當多的。自從圍棋規定時間以來,這一盤是空前的。
下完這盤棋,正好快到三點,旅館女傭端上了點心。人們依然沉默不語,視線都落在棋盤上。
「吃點年糕紅豆湯怎麽樣?」名人問對手大竹七段。
年輕的七段下完棋,就向名人施禮說:
「先生,謝謝您了。」
說罷,他深深地低下了頭,一動也不動,雙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白皙的臉顯得更加蒼白了。
名人抹亂了棋盤上的棋子,七段將黑子放進棋盒裏。對於對手,名人沒說一句感想,像平時一樣,若無其事地站起來走了。當然,七段也沒吐露什麽感想。倘使是七段輸了,總該說點什麽的吧。
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間,偶爾探望一下外面,發現大竹七段動作很快,轉眼換上了棉袍,下到庭院,獨自坐在對面的長凳上。他緊抱雙臂,耷拉下蒼白的臉。冬日臨近黃昏,暮靄朦朧,他在冷颼颼的寬闊庭院裏,陷入了沉思。
我打開了走廊的玻璃門,呼喚道:
「大竹兄,大竹兄。」
他生氣似地稍微掉轉頭,大概是落淚了吧。
我把目光移開,退回屋裏,名人夫人來致意說:
「承蒙長期多方關照……」
我同夫人交談了幾句,大竹七段的身影早已從庭院消失了。接著他又迅速換上帶家徽的禮服,衣冠整齊地帶著自己的妻子到名人和工作人員的房間去致意,也到我的房間來了。
我也到名人的房間去致意。
三
這盤棋下了半年,勝負終於揭曉。次日工作人員也都急匆匆地回家去了。恰巧是伊東線試車的前一天。
年終歲初,是溫泉的旺季。電車通到伊東市鎮,大街小巷都披上了慶賀的新裝,顯出一派繁榮景象。我同被「禁閉」的棋手們一起幽居在旅館的房間裏,當我乘上公共汽車回家時,這個市鎮的裝飾跳入我的眼簾,使我覺得像是從洞窟中解放出來似的。新車站附近,展現出一條條土色的未經鋪設的土路。突擊建築的房屋,一棟棟拔地而起。新開地雜亂無章。在我看來,這是人世間的一種生機。
公共汽車駛出伊東市鎮,在海濱路上,遇上了一群揹著柴禾的婦女,她們手裏拿著貫眾草。有的婦女,用貫眾草把柴禾捆綁起來。我突然覺著人是可親的。心情就像越過高山看見了繚繞上升的炊煙一樣。可以這麽說,這些尋常的準備過年的生活習慣,令我十分懷念。我恍如從異常的世界逃脫了出來。婦女們大概是拾柴禾回家燒飯吧。海,呈現了一派冬日的景色。太陽,顯得暗淡無光,忽然昏沉下來。
但是,就是在公共汽車上,我的腦子裏還浮現著名人的形象。也許是對老名人產生的感情,滲透了我的身心,這才使我感到可親可敬的吧。
工作人員一個個都走了,只剩下老名人夫婦留在伊東旅館裏。
「常勝名人」在一生中最後一次的圍棋賽上敗北了。因此應該是名人最不願意在對局室裏停留。再說,名人帶病參戰,要消除疲勞,也應該盡早換個地方才是。然而難道是名人對此心不在焉,或是感覺遲鈍?連工作人員和觀戰的我,都覺得再不能在這裏待下去,趕緊逃脫似地回到家裏去了,惟獨失利的名人卻留下來。他這種鬱悶而乏味的生活,任憑人們去想像吧。他本人大概依然像往常一樣若無其事,茫然地坐著。
名人的對手大竹七段早已回家去了。他和沒有孩子的名人不同,有著一個熱鬧的家庭。
記得下完這盤棋兩、三年之後,我曾接到大竹七段的夫人來信,提到他家有十六口人。我想,在一個十六口人的大家庭裏,或許可以領略到七段的性格或生活作風,於是便想去訪問他家。後來,七段的父親去世了,十六口人變成了十五口,我曾去吊唁過。雖說是吊唁,也是在舉行過葬禮一個月以後才去的。這是我第一次訪問七段的家。七段不在,夫人親切地接待了我,把我請進了客廳。夫人寒暄過後,站到門口去了。
她說了句「來,把大家都叫來」,便傳來了吧噠吧噠的腳步聲,四、五個少年走進客廳,以孩子的立正姿勢排成一行。他們是十一、二歲到二十歲上下的青少年,好像都是弟子。其中雜著一個少女,她臉頰緋紅,身體滾圓,但個子高大。
夫人將我給他們介紹了之後,說了聲「請向先生致意」,弟子們立即低頭行禮。我感受到這個家庭的溫暖。這種禮儀是很自然的,毫無矯揉造作的痕跡。少年們一離開客廳,就聽見他們在這座寬闊的房子裏嬉戲的吵嚷聲。在夫人的勸導下,我登上了二樓,請內弟子同我練習了一盤,夫人不時地給我端來食物。我在這家待了很長的時間。
說一家十六口人,是包括這些弟子在內的。內弟子有四、五人,但年輕棋手只有大竹七段一人。足見他有很好的人緣和收入。再說,大竹七段是個溺愛孩子和體貼家眷的人,因而就出現了這種情形吧。
這期間,大竹七段作為名人告別賽的對手,整天幽居在旅館裏。對局的日子,傍晚時分中途暫停,他總是馬上回到自己的房間給夫人掛電話。
「今天我和先生下了幾手。」
大竹七段只談這點,不至於失慎洩露出去,讓對方估摸到棋局。只要從七段的房間傳來這種電話聲,我就不能不對他懷有好感。
一
第二十一世本因坊秀哉名人 ,於昭和十五年一月十八日早晨,在熱海鱗屋旅館與世長辭,享年六十七歲。
在熱海,一月十八日這個忌辰的日子,是很容易記牢的。因為《金色夜叉》 中的貫一在熱海海邊說了一句「本月今晚的月亮」的台詞,人們為了紀念他,便把一月十七日訂為紅葉節。秀哉名人的忌辰,就是紅葉節的次日。
歷年紅葉節都舉辦文學性的活動。名人逝世的昭和十五年,紅葉節尤為盛大。除尾崎紅葉外,還有高山樗牛 、坪內逍遙 ,同熱海都結下了不解之緣。為了悼念這三位已故文人,竹田敏彥 、大佛次郎 、林房雄 等三位小說家在這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