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蘭島,二○一三年五月
親愛的亞格奈絲,我是要寫信給妳的。妳記得嗎?或者說,我總該試著寫信給妳。
我正坐在波羅的海的一座小島上,眼前是張小書桌,筆記型電腦擺在桌上。我在筆電的右邊擺了個大雪茄盒,裡面裝著協助我增強記憶所需的一切。
旅館房間夠大,讓我能夠在思索該如何開始敘述之際從椅子上起身,在松木毛地板上踱步。我只需要穿過一套沙發與茶几組;我時而經過位於桌面邊緣與兩張紅色手扶椅之間那張狹長的柚木桌,時而穿越桌子與紅色沙發之間那道同樣狹窄、宛如細長走廊的空間。
他們給我位於轉角的房間,能從兩個方向眺望戶外景色。從其中一面向北的窗口,我能俯望建於漢薩同盟時期的老鎮上橋梁密布的街道;從另一面向西的窗口,我能直直朝下俯看榆樹谷,視野直探海面。天氣很熱,我讓兩面窗戶都敞開著。
我已經站了半個小時,俯望著經過我下方街道的人群;大多數人身穿洋裝、短褲或寬鬆的短袖上衣。典型五旬節的觀光客。許多人樂於手牽著手、兩兩並肩而行;然而,也有幾群人數較多、嘈雜喧鬧的遊客。
我倒是可以破除關於青少年比我所屬年齡層的人更會吵架的迷思。只要中老年人成群結夥地出現、或是心裡有點不爽,他們會像青少年一樣煩人。
或者說,他們的本性和青少年一模一樣:看過來!聽我的!現在我們大家不是玩得很嗨嗎?
我們身上的人性,並不會隨著年齡漸增而消失;我們和它一同成長,它在我們身上只會更加明顯。
我對位於自己下方一層樓半街景的視角,很是喜歡;它是如此之近,我已非常接近那些路人。某些氣味向我撲來;人體也是會散發氣味的,無風的夏日,人潮洶湧的狹窄街道上,尤其明顯。此外,還有人拿著點燃的香菸;我感到香菸釋出的煙霧,直鑽進鼻子裡。不過,同時我離橋面的高度恰到好處,被我偷窺的人不會向上瞄,進而發現我。我站在一道藍色簾幕後面,半掩著身子;三不五時,一陣風突然襲來,窗簾被吹出窗口,搖曳著。
觀察別人,而不被別人觀察;我得以在離地面一層樓半的高度,享受這份特權。
我凝視著遠方閃亮水面的帆船;來自這扇窗,柔和的鼻息,偶而會使街窗的窗簾隨之飄動。
最近半小時以來,我已經留意到三艘帆船。即使只吹著微風,有時甚至幾乎寂靜無風,今天的天氣仍然燦爛;只不過,這並不是那種可以揚帆出海的天氣。
今天可不只是五旬節而已;今天可是五月十七日,國慶日。一想到這點,我就覺得有點憂鬱;這幾乎就像是在陌生人當中過生日。沒人祝你生日快樂,也沒人為你唱生日快樂歌。
這裡也沒人唱國歌。我連一面挪威國旗都沒看到。不過,我倒是記得:旅館床上,覆蓋著一塊布幔。它和積雪的格利特峰一樣,都是白色的。我是說:紅色的房間、白色的床單,以及淺藍色的窗簾。這是為了標示挪威國旗。
為了標示日期,我同時註明:我振筆疾書之際,距我們在艾蘭道爾見面,已過了一個月。
另外,幾小時後,妳會去找派勒。我得說:你們真是一拍即合。
在此之前,我們只見過一次面;那是一年多前,二○一一年聖誕夜的前一、兩天。我試圖在這裡說明的,就是第一次見面的來龍去脈。妳要我為我的所作所為給個說法。我會盡己所能,回答這個問題。我也認為,趁現在反問妳一個問題,正是時候:
我是很孩子氣,但妳也留住我,不讓我掙脫、離開。至今,這仍是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小謎團;那天下午,使人大吃一驚的,可不只有我而已。
我相信,圍桌而坐的所有人都可以簽字、證明這點;也許,許多人和我想的一樣:妳為什麼要阻止我?為什麼不讓我走?
可是,我該怎麼開始呢?
我可以按照時間先後順序,描述我在哈林達爾(Hallingdal)的成長,介紹我如何隨著時間成為今天的自己;或者,我可以反其道而行:我可以從一、兩件自己就在今天下午、在島上所體驗到的異象開始¬¬¬¬——畢竟,它們必須被包括在我的敘述裡——往前連結到我們一個月前在艾蘭道爾(Arendal)的會面,而敘事軸則要先拉回一年多前、那個天翻地覆的下午。亞格奈絲,那是你人生中最沉重的日子之一。然後,我會將敘事軸完全帶回艾瑞克‧路德因在二十一世紀初的葬禮。這樣的倒敘法,最後將歸結到對我孩提時代經驗的描述;這也許能開啟一絲理解,甚至能在書寫完畢後,得到諒解。
我們該怎麼做,才能最輕易地了解人生旅程呢?是應該從頭做總結,還是該從記憶最深刻、清晰的今天說起,然後再憶及一切的開端?第二種方式的弱點在於,人生中各環節之間,並不存在任何必然導致某些情境的原因。我們始終面對某些關鍵的抉擇;因此,從影響回推到原因是不可行的。
要想證明一個人怎麼會成為現在的樣子,是不可能的。許多人偏偏嘗試做到這一點,但充其量只是在自己的人性底下,多畫上兩條橫線罷了。
我又駐足窗前。風平浪靜,那三條帆船還在原地閒晃。我知道這是個很詭異的比喻,但是它們讓我想到我們三個人——想到妳和我,還有派勒,一定會提到他的。
這很窘,不過一首主日學校老歌,開始從我腦海深處哼唱起來:我的船是如此渺小,而大海是如此寬廣……
我做出決定,要從這趟航程的中途開始說起。我要從我在艾瑞克‧路德因葬禮上遇見妳表哥開始說起。從這裡,我將跟隨幾條脈絡,它們將直接把我牽往約十年後、我們的第一次相遇。我在哈林達爾受到的創傷,就只能在另一條脈絡來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