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見打算自殺的女子。她是一位體態十分豐腴的年輕女孩。女孩茫然望著橋下。我心想:啊啊,她一定打算尋死吧。那樣的體態有辦法跳下去嗎?不對,依她的體型來看,只要稍微把身子探出橋外,她反而會因為站不穩而順著身體的重量一路向下。
我戰戰兢兢地試著主動開口。
「妳知道這座橋的名字嗎?它叫鋼鐵工人紀念第二海峽橋,於一九五八年興建過程中發生坍塌意外,奪走二十七名工人的性命。據說橋的名稱就是來自於那場意外。原本的橋名是第二海峽橋,後來為了悼念死亡的工人,因此改成鋼鐵工人紀念第二海峽橋這個好長的名字……妳想尋死嗎?」
女孩回過頭來,以空洞的眼神看著我。
「妳想尋死嗎?」我再問了一次。
女孩點頭。
「是嗎?原來妳想尋死啊……這樣啊。」
大型拖車從我們旁邊開過,突然捲起一陣風吹上我們兩人。我們如果是單薄的紙片,早就被吹下橋去,在空中飛舞了吧;可惜我們是血液、骨頭與肉構成的笨重生物,跌下橋也只會順著萬有引力定律變成垂直落下的自由落體,不會受到大氣太多的影響。雖然橋下是水,卻也無法存活。
女孩抓著橋樑欄杆避免跌下去。咦?不是想死嗎?看樣子女孩雖然想死,但是那副血肉之軀還在頑強抗拒死亡嗎?可是,不好意思,那些血是我的。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這樣說:
「如果妳要死的話,可以把血給我嗎?」
「咦?」
「我是吸血鬼。」
她愕然注視著我的臉好一會兒,表情寫著:「現在在我眼前的是什麼人?」她想了半天卻沒有線索,想開口說話卻欲言又止。
我繼續說:
「嘿嘿,我可以協助妳死去。嘿,至於代價,啊哈,我想要妳的血。呵,不行嗎?嘿嘿!」
我很緊張,卻在不該笑的時候控制不住一直笑;我不曉得為什麼無法阻止自己發出「嘿」或「呵」等無意義的笑聲。我明明很認真。我擔心這樣下去她只會當我是在開玩笑。可是,她卻沒有這麼認為。
「你是死神?來帶我走的?」
「不是,欸,嘿嘿……不是死神……哈……我是吸血鬼。」
結果事到如今我仍不清楚她當時是如何解讀,總之她同意了我的提議。
「你想要血?那麼就給你吧。我已經不需要了。」
她的說法聽來就像是要送我某個她已經用不到的家具。
「妳真的聽懂我的意思了嗎?我說的可是妳的血,鮮血。」
「我懂。我要怎麼做?」
我亢奮過了頭感到暈眩。我弄到血了!此時我才發現在此之前的我是蛹。蛹夢見的是蛹,不會夢見自己變成蝴蝶;一旦變成蝴蝶,便再也記不起蛹的過往了;蝴蝶做的是蝴蝶的夢。這是大自然的真理。
「說得也是。妳可以等我一個星期嗎?我要做不少準備。妳家呢?有家人嗎?妳一個人住?總之要做不少準備。我會打電話給妳。告訴我妳的電話號碼。不……」
我從口袋抽出手機,交給她。
「妳拿著這個。我會打電話到這支手機,響一聲就切掉,連續三次以上,這樣子妳就知道打電話的是我。下次碰面時再還給我就好。」
把手機交給對方,這是多麼衝動的行為啊。
可是在那當下,想要說服她相信我,唯有這個辦法了。
我叫她上車,開車送她回家。隔天,我買了剛上市的iPhone。我用新買的iPhone打電話到我交給她的手機,不停地響一聲就掛斷。她終於接起電話。
「欸,是我。妳叫什麼名字?」
「我?何必知道名字呢。」
「欸,好吧。下星期天有事嗎?」
「沒事。我已經沒有什麼事要做了。除了跟你的約定之外。」
「這樣啊。妳在等我嗎?那麼我得加快腳步才行。」
「也不用那麼趕。」
「是嘛、是嘛。欸,不過我會在下週之前做好準備。問題是地點。可以用妳家嗎?」
「不行。家人都在。不過我知道一處好地方,那是我公司閒置的空間,不會有人來,很安全。」
「這樣啊。那麼就選在那裡吧。」
居然拜託犧牲者找地點,我現在想來才覺得這計畫未免太過粗糙。沒辦法,這是我的第一個任務。
星期天早上。
我開著自己的車去她家接她。
她住的那棟房子宛如溫哥華肖尼希區的豪宅。從建築物出來的她稍微打扮了一番,就像待會兒要去約會的模樣。
半路上她說想喝咖啡,於是我們去了一趟星巴克,但我留在車上。我不想被人看到我們兩人在一起。過不了多久,她兩手拿著咖啡與紙袋回來。她從紙袋裡拿出甜甜圈,在重新繫上安全帶時已經吃光,很快地又從紙袋中拿出第二個,在我發動車子之前已經吃完。怪不得會胖。
「妳喜歡吃東西?」
「喜歡。」
「欸,反正是最後機會,要不要吃些喜歡的食物?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你不是不希望被人看到嗎?」
「也是。不如我們假裝不認識,各自在不同的座位上吃飯吧?雖然這樣有點孤單。」
「不要緊,我這個人吃東西時只想著吃這件事。你請自便。嘿,既然都要吃了,要不要去中國城?」
我們改變路線一路直奔中國城。她選了一家沒有醒目裝潢的寒酸中餐廳。聽說那一家最好吃。然後根據她的說法,中國菜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料理。我說有些中國菜有怪味,她說那會讓人上癮。
我們分別進入餐廳。她先進去,我晚了五分鐘才進去。我戴著毛線帽與扮裝用的眼鏡在餐廳裡四處張望,假裝不認識她。中國人服務生過來問我是一個人嗎?我點頭。很不巧店裡客人很多,結果我被迫與她併桌。我們只能面面相覷,露出苦笑。服務生拉著飲茶推車一車接著一車來到桌前。她沒有自己選菜,只讓服務生把一道接著一道的推薦菜放在桌上。
她將小餃子一顆接著一顆放進嘴裡,說:
「這種點心不管有多少我都吃得下。」
「哪一道菜好吃?」
「全部都好吃。」
於是中國人女服務生也用帶有濃濃中國腔的英文說:「全部都好吃噢。」並且把蒸籠一個接著一個擺在桌上。
「妳好,我叫賽門。」我始終假裝與她是第一次見面,主動與她握手。她有些困惑地說:
「你好,我叫瑪特露西卡。」
瑪特露西卡就是俄羅斯套疊娃娃;一個娃娃內嵌入好幾個同樣形狀的胖女孩娃娃。
看到中國人服務生走開,我小聲問她:
「為什麼叫瑪特露西卡?」
「因為我看來就像瑪特露西卡。」
她從包包裡扯出照片排列在我面前。那是七張連續照片。第一張是骨瘦如柴,或許不到三十公斤的模樣。第二張是稍微偏瘦,像模特兒那樣勻稱,很適合穿迷你裙。第三張是中等身材的健康模樣。第四張也許有點偏胖,腹部與腰部一帶稍有肉。第五張是現在的她吧。第六張更胖。第七張大概超過一百公斤,超級胖。她說這是在短短一年之內的變化,就像月圓月缺一樣週期循環。我試探地問她這就是她想死的原因嗎?她說她自己也不清楚原因,她說有一股肉眼看不見的神祕力量讓她忽胖忽瘦,讓她想著要自殺……。
「你覺得我這女人很會吃吧。」
「是啊。我覺得很感動、很佩服。」
「我聽說鵝肝醬是讓鵝吃下大量飼料養成的。」
「我記得鵝肝醬是肝臟,沒錯吧?」
「沒錯,是肝臟。我想我的肝臟一定也很美味。你想吃的話請儘管動手。」
「叫我動手……意思是叫我吃嗎?」
「反正我都死了,隨便你要怎麼做都可以。」
「……我對肝臟沒興趣。」
瑪特露西卡工作的運輸公司有幾間倉庫。她選擇其中一間當作我們倆進行儀式的場所,也就是她要死去的地方。
她搖晃成串的鑰匙,發出金屬撞擊聲,以熟練的手勢打開一扇又一扇的門。她說她為了今天,私自打了備用鑰匙。她說:「這地方很隱密吧?」沒錯,這空間的確隱密,令人有些不舒服。她說這間倉庫偶爾有庫存貨物進出,不過幾乎不會有人出入。她的公司有好幾處這樣的倉庫,她的同事也都說,就算殺了人放在這裡也絕對不會被發現。這兒就是這樣的地方。
「也許真的有屍體呢。」瑪特露西卡竊笑。
這種地方的確很可能有屍體。牆邊有一台白色的臥式冷凍櫃,裡面是空的。
「你不覺得這看起來像白色棺材,很可愛嗎?」
那看來的確像白色棺材。雖然我不覺得可愛,倒也覺得很美。
「我死了之後,可以把我放在這裡面嗎?這樣可以死得很美吧?」
我讓她躺在冷凍櫃的上蓋上試試。這樣一躺,就像躺在手術台上,雖然方便動手,可是等她死了之後,我必須把她挪開、打開冷凍櫃上蓋,才能夠將她重新安置;沒什麼力氣的我扛得起體型這麼龐大的女孩嗎?問題是冷凍櫃內很深,如果先讓她躺在裡面,又不方便動手。我和她一起試了幾次,邊笑邊嘗試。
「妳可以讓我扛扛看嗎?」
我嘗試實際扛起她。好重……不過能夠支撐二十秒左右。最後我將她翻了一圈放回冷凍櫃上。我氣喘吁吁,花了一分鐘時間才恢復呼吸。
「嗯,不過,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回頭,發現她看我看得出神。
「怎麼了?」
「你或許是死神,不過對我來說是白馬王子。」
錯了……我不是死神,我是吸血鬼。
我啟動手機的錄影功能,想留下她最後的身影當作紀念。
「請說說妳的遺言。」
「遺言?也是……我沒有要說的。你叫我說說遺言,我想不出來要說什麼。我在家裡留下遺書才過來的。我寫了爸爸、媽媽,對不起。你們好不容易生下我,我卻比你們兩人早死,這樣很不孝吧?我雖然也想要活得更久……也想結婚……我也想穿婚紗,想去南方島嶼度蜜月。比方說新喀里多尼亞之類的地方……」
明明說過想不出來要說什麼,結果她的遺言足足說了二十分鐘。
儀式十分簡單。我割開她的手腕,讓鮮血流進燒杯裡。靜脈被割斷,鮮血由深及動脈的傷口大量湧出。
「不痛嗎?」
我摸了摸她的頭髮。
「吻我。」她說。
我吻了她。我察覺她嘴唇的溫度逐漸變冷;不是因為倉庫的冷空氣,而是失血造成。
「好冷……好難受……」
說完,顫抖了幾下後,瑪特露西卡就嚥氣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目睹一個人的死。
我從她身上取得三公升的血液,分裝在一公升容量的瓶子裡。
血。從她身上採得的,她的生命。血即是生命。這是生命的具體模樣。
我喝了一點試試。
……好喝!好喝!真好喝!
一旦喝了就停不下來。她的生命融入我的體內這件事讓我渾身酥麻。紅血球的壽命極短,一百二十天就會死去,所以血液最好趁新鮮喝下。我一眨眼就喝完一瓶,緊接著抓起第二瓶。味道如何不重要,我的全身細胞、血紅素、粒線體都在亢奮顫抖。事實上我的身體顫抖了無數次。這是我期待已久的東西,而它也沒有背叛我。血即是生命。她的生命在此刻正式由我繼承。妳從今天起和我一同活著──我有驚人的判斷力,能夠接受這個價值觀。我彷彿在這瞬間獲得了啟示。可是我不能太悠哉。我按照練習的流程把她塞進冷凍櫃裡,卻發生意想不到的情況。噢,天啊。瑪特露西卡漏出屎尿了,而且是一口氣兩者都漏了出來,分量非比尋常,遲遲沒有停止的跡象。雖說這是死後正常的生理現象,但我無法忍受。臭到受不了。
我連忙關上冷凍櫃的上蓋。生理現象仍在裡面持續進行吧。即使死了,人類還是有許多要做的事;接下來必須腐爛,必須被蟲蛀蝕。瑪特露西卡在這部分有幾分幸運,因為沒有人會打擾她。屎尿也一併冷凍的話,也不會有人介意那股味道了吧。
瑪特露西卡永遠安息了。
我止不住亢奮,收拾東西,帶著她的包包離開。儘管外頭烏雲滿天,或許是一直待在昏暗的倉庫裡,我感覺戶外的光線刺眼到讓我甚至睜不開眼。
我發動車子。尚未停止顫抖。我開車蛇行,差點就要開上對向車道了。好危險。我先把車停下。顫抖還沒能夠平息,甚至比剛才更嚴重了。這是喝血引起的反應嗎?我還在驚訝,突然一股吐意湧上,我奔出車外,一口氣跑向面前的海邊,跑下沙灘,跳進大海,將腰部以下泡在海裡,同時激烈嘔吐。剛喝下的血原原本本都吐了出來。
啊啊,怎麼會這樣。好不容易喝到的血。
我搖搖晃晃走向海浪與沙灘的交界,勉強回到岸邊,途中差點溺水。我的身體仍在顫抖。我終於察覺這個顫抖是怎麼回事。
因為我殺了人。
殺人。
被害人是瑪特露西卡,本名瑪莎.路金司基。她的遺體被警方發現,已是六年之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