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一次爸爸在週間歇業。
爸爸的呼喊聲從樓上傳到我們耳裡,他人在我們的房間裡。
他躺在莫里斯的床上,雙手枕在頸後,打量著我們的王國,像是試圖用我們的角度來看待它。
爸爸見我們進來,才坐直身子。
莫里斯和我坐在爸爸對面的另一張床上。他開口滔滔不絕地說著,一字一句不斷迴蕩在我耳邊,到今天仍然縈繞不去。
莫里斯和我聚精會神地聆聽,好像這是我們生平第一次張開耳朵。
「從你們懂事開始,」他開口,「有好幾個晚上,我都會說故事給你們聽,這些真實故事中的角色,都是我們家族的成員。但今天我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告訴你們我的故事。」
他笑一笑繼續說:
「故事並不是很有意思,如果之前晚上說這些,你們一定會覺得無聊,但我還是要大概跟你們提一下。我小時候,年紀比你們現在還小得多的時候,我住在俄羅斯,那裡有一位呼風喚雨的君主,我們叫他沙皇。這個沙皇就跟現在的德國人一樣喜歡打仗,他有一個計劃,於是派出密使……」
爸爸停了下來,皺起一邊的眉頭。
「你們曉得什麼是密使嗎?」
雖然毫無概念,我仍然點點頭,很清楚反正不會是什麼討人喜歡的東西。
「他派遣密使前往不同村鎮,把像我一樣的小男孩抓起來,送去軍營當兵,讓他們穿上軍服,學習行軍,服從命令,還有殺敵。當我到了當兵的年紀,在密使還沒來到我們的村莊,帶走我和其他同年齡的男孩之前,我父親找我說話,就像……」
爸爸聲音有些嘶啞,接著才說下去:
「就像今天晚上我找你們說話一樣。」
天整個暗了下來,我幾乎看不見坐在窗前的爸爸,但我們三個卻沒有人起身開燈。
「他要我到農場的小房間裡,那是他獨處、想事情的地方。他對我說:『兒子啊,你想要做沙皇的戰士嗎?』我說不要,我知道自己會被折磨,我不要當兵。大家常常以為男生都想從軍,現在你們知道這不是事實。總之,這不是我的志向。
「『那麼,』他對我說,『解決的辦法很簡單。你已經是個小大人了,你得離開這裡,你會應付得很好的,因為你並不笨。』
「我說好。在向父親和姐妹們吻別後,我離開家裡,當時我七歲。」
字句間,我可以聽見媽媽走動和擺餐具的聲音,坐在我身旁的莫里斯似乎變成了石像。
「我一邊養活自己、一邊逃離俄國人,相信我,過程其實很辛苦。我什麼工作都做過,拿著高我兩倍的鏟子鏟雪,只為了一大塊麵包。我遇過善良的人幫助我,也遇過壞人。我學會使用剪刀,成了理髮師。我走過非常多地方,在某個城市待上三天,在另一個城市住了一年。最後我來到這裡,一直過得很幸福。
「你們的媽媽有個跟我差不多的故事,但說到底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我在巴黎認識她,兩個人相愛、結婚,然後生下你們,就這麼簡單。」
爸爸停下來,我可以感覺他的手指在黑暗中撥弄我床罩上的流蘇。
「我開了這間理髮廳,一開始店面很小。我賺來的錢,都是我努力的結果……」
爸爸似乎想繼續說下去,但卻突然停了下來,聲音一下子變得瘖啞。
「你們曉得我為什麼要跟你們說這些嗎?」
我知道,卻猶豫著沒開口。
「曉得,」莫里斯說,「因為我們也要離開這裡。」
爸爸吸了一大口氣。
「沒錯,孩子們,你們得離開這裡,現在輪到你們了。」
他揮舞雙臂擺出腼腆的關愛手勢。
「你們知道為什麼,因為我不忍心再看到你們每天都是這副模樣回到家裡。我知道你們懂得保護自己,你們不會害怕,但是你們要知道,當我們是弱勢的時候,當我們是二對十、二十或一百個人的時候,放下自尊然後逃跑才是勇氣的表現,而且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
我感覺到喉頭一陣哽咽,但我曉得我不會哭。如果是昨晚,也許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但是現在不同。
「你們已經看到德國人對我們的態度愈來愈強硬:人口清查、在店門張貼告示、直接到店裡突擊檢查。今天是黃星星,明天就是逮捕令,所以必須逃離這裡。」
我抖了一下。
「那你跟媽媽怎麼辦?」
黑暗中我看見爸爸安撫的手勢。
「亨利和亞伯已經在自由區。你們今晚啟程,媽媽和我還有事要處理,之後才會離開。」
爸爸臉上浮現一抹淺笑,欠身將雙手分別搭在我們的肩膀上。
「不用擔心,俄國人連七歲的我都捉不到,難道納粹就有能耐逮住五十歲的我?」
我鬆了一口氣。總之,我們要分開了,但戰爭總有結束的一天,之後一家人自然就會團聚了。
「現在,」爸爸說,「你們得牢記我接下來告訴你們的事情。你們今晚啟程,搭地鐵到奧斯特里茨車站,買票前往達克斯,你們必須從那裡越過分界線。當然,你們沒有通行的文件,必須自己想辦法。在達克斯旁邊有個叫做阿熱特莫的村莊,那裡有人專門帶路。只要到了另一邊,你們就安全了。那裡是自由的法蘭西,你們兩個大哥人在芒通,等等我會在地圖上指給你們看,很靠近義大利邊境,你們去找他們。」
莫里斯提高音量。
「那搭火車呢?」
「不用擔心,我會給你們錢。千萬要注意不要弄丟、也別讓人偷去。我會給你們五千法郎。」
五千法郎!
就連之前大幹幾筆的夜裡,我的口袋裡也從沒超過十法郎!這可是一大筆錢啊!
爸爸接著說下去,我從他的語氣知道這是最重要的部分。
「還有,」他說,「你們必須明白一件事,你們是猶太人,但是絕對不要承認。聽好了:絕對不要!」
我們兩個同時點著頭。
「就連你們最要好的朋友也不能說,說悄悄話也不行,一概否認到底。你們給我聽好了:否認到底。喬瑟夫,過來這裡。」
我起身走近爸爸。這時候,我根本看不見他的臉。
「喬瑟夫,你是猶太人嗎?」
「不是。」
爸爸一巴掌打在我臉上,聲音又響又亮。他從來沒有這樣打過我。
「說實話,喬瑟夫,你是猶太人對吧?」
「不是。」
我沒發現自己是在吶喊,一聲決絕、篤定的吶喊。
爸爸站起來。
「很好,就這樣,」他說,「我想我已經把事情都交代完畢,現在一切都講清楚了。」
我的臉頰依舊灼熱,但打從一開始我心裡就有個揮之不去的疑問,我必須得到答案。
「我想要問你:猶太人是什麼?」
這次爸爸打開莫里斯床頭上的綠燈罩小燈。我很喜歡那盞燈,它散發出柔和、溫馨的光線,但我之後再也見不到了。
爸爸撓撓頭。
「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喬瑟夫,事實上,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我們看著爸爸,他覺得似乎有必要繼續說下去,畢竟剛才的回答看在孩子眼裡就像是種逃避。
「從前,」他開口,「我們生活在某個國家,後來被趕了出來,四處流浪,過程中經歷過幾次我們現在面臨的處境。這種事持續上演,每當有人驅趕猶太人,我們就得離開、躲起來,等到那些人累了為止。好啦,準備開飯了,吃完飯你們立刻出發。」
我不記得吃了什麼,記憶中只留下湯匙敲在盤緣的細碎聲響,還有一些要水、討鹽之類的低語。在門邊的藤椅上擺著我們兩個的斜背包,衣物、盥洗用品和摺好的手帕把它們塞得脹鼓鼓的。
走廊的時鐘敲響了七點鐘。
「很好,就這樣,」爸爸說,「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在你們背包的拉鏈口袋裡有錢,還有亨利和亞伯的詳細地址,等等我會給你們兩張地鐵票。去跟媽媽說再見,然後出發。」
媽媽幫我們把手穿進外套的袖子裡,圍好圍巾,接著拉高我們的襪子,手裡忙個不停,還一邊在微笑,但是她的眼淚卻不停掉下來。我能感覺她淚濕的臉頰貼著我的額頭,她的嘴唇同樣是濕的,帶著鹹味。
爸爸攙扶媽媽起身,接著放聲大笑,那是我聽過最虛偽的笑聲。
「這是在幹嘛,」爸爸大聲說,「他們又不是一去不回,而且也不是剛出生的孩子!快去,上路吧,孩子們,我們很快再見。」
爸爸迅速吻別我們,兩隻手把我們推到樓梯口。我拎起沉甸甸的背包,莫里斯推開邁向黑夜的門。
至於我的父母,他們並沒有下樓。後來我才知道,當我們離家之後,爸爸依舊站在原地,閉上雙眼,輕晃身子,撫慰著無從追溯的悲痛。
在無光的夜裡,在宵禁警報即將發布的冷清街道上,我們消失在黑暗之中。
童年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