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卑斯山的少女

導讀

我與《阿爾卑斯山的少女》

新井一二三

　　《阿爾卑斯山的少女》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一本書。

　　最初是父親從東京中野火車站附近的舊書店，為我買來了《講談社少年少女世界文學全集》共五十卷，至今我還記得那天五十本舊書散發出來的霉味。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不懂父親為何偏偏要買一套舊書，長大以後才明白：當年家境並不好，買不起新書，只買得起舊書。再說，父親知道我特別喜歡看書。

　　父親把整套五十本精裝書放在小汽車後座開回家，然後又一堆一堆地運進家裡。我給了他笑臉嗎？還是嫌霉味臭，在他面前皺了眉頭呢？

　　雖然我很喜歡閱讀，但並不是每本書都一樣吸引我的。《講談社少年少女世界文學全集》收錄的都是世界名作，擔任翻譯的是一個又一個名手。儘管如此，在全部五十卷中，我後來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的，其實不到一半。正如認識新朋友一樣，人和書之間都需要一種緣分或者英語所說的「化學成分」，才能培養出既有深度又能持續的關係。

　　我跟第二十四卷的《阿爾卑斯山的少女》之間，就是有那樣的緣分。多年後，我離開父母家，留學去中國大陸，又搬去加拿大、香港等地生活、工作之際，行李箱裡放的幾本書中，一定有暗紅色封面的那一本。我身在不同的地方重複地看，到底看過多少次，早就數不清了。

　　海蒂是我最好的朋友嗎？不不不，海蒂根本就是我自己了呢。這話又怎麼說？

　　曾經成長的過程中，我總覺得很寂寞。幸虧在書本裡，我找到了跟我一樣寂寞的孩子們。例如，加拿大的紅髮安妮、英國的小公主、以及阿爾卑斯山上的海蒂。她們都是孤女，沒有母親，所以人格裡缺乏著別人都有的一點什麼。然而，從不同的角度來看，那一點「不足」也給她們帶來與眾不同的魅力。正如有人說：才能就是缺陷。

　　在那些孤女們中，海蒂的處境最叫我羨慕，因為她雖然沒有父母，也被阿姨放棄，可是有願意收養他的爺爺，以及牧童彼得、富家女克拉拉等好朋友。再說，在山上的爺爺家，海蒂吃得到經加熱融化的大塊起司！在我小時候的日本，起司只有工廠裡生產，看起來像肥皂，而且是小塊的那種。海蒂的爺爺親手用羊乳做的起司，一大塊刺在鐵串上，直接放入壁爐中烤一烤，融化以後塗在麵包上吃，該是非常美味吧！海蒂後來去到大城市法蘭克福的有錢人家住，吃到各種高級食品，可是味道總不如爺爺在山上給她吃的手工起司、麵包、新鮮羊乳。

　　在《阿爾卑斯山的少女》中，本來叫人羨慕的城市富人，後來都開始喜歡在阿爾卑斯山上過日子。也就是說，不到十歲的小女孩海蒂，使好幾個大人改變價值觀。海蒂到底做了什麼？她只是真心喜歡跟爺爺一起在阿爾卑斯山上過的日子，其中包括自然環境，也包括樸素簡單的生活方式。再說，海蒂對任何人都沒有先入為主的偏見。她對貧困的彼特奶奶和對富貴的克拉拉奶奶都一樣真心喜歡的。正如她對羊和對人，都一樣正直熱情。

　　我長大後在海外漂流十多年，也許在下意識地尋找通往阿爾卑斯山上的路也說不定。學習外語、旅行海外，終於在歐洲吃到經加熱融化的瑞士起司時，我心中的成就感，恐怕是愛閱讀的人才能體會的心境吧。這時候，食品不僅是食品，記憶不僅是記憶，而且整個人生經驗都融化為一本書了。

　　寫著這篇短文，我回想起五十本舊書散發的霉味來，然後忽而想通了：辛辛苦苦把那些書買回家，不外是父親愛我所致的。我怎麼當時以及後來很多年都沒有明白？以後我去天上見到已故父親時，一定要感謝他讓我過有書可讀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