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而為奴,這一點不用再說,因為我正在講述的故事大多與奴隸有關。假如妳讀到埃綽城史或城市邦聯其他城市的歷史,一定都是關於國王、議員、將軍、英勇軍人、富有商人等人的事蹟,他們是有權力、可以自由行動的人。各城市的歷史不會談到奴隸的事蹟。一個奴隸縱然有諸多長處和美德,也是隱而不顯的。沒有權力的人,連對自己也得隱匿不顯才行。霞蘿早已明白這道理,而我正在學習。
我們奴隸,我們這些家僕,都在備餐間進食,粥、麵包、乳酪、橄欖等等,經常不缺。新鮮水果或乾果、牛奶也一樣,晚上及冬天早晨則有熱湯可喝。我們的衣服和鞋子都不錯,床褥也潔淨溫暖。阿而卡世系是富有慷慨的門第。有些門第的主人會指使光著腳、餓著肚子、鞭痕累累的奴隸上街辦事,我們的主母非常瞧不起那種主人。在阿而卡世系,老奴隸過了能有效工作的年紀,依然可以吃飽穿暖,直到離世。霞蘿和我所愛的
葛蜜——她也是主父的奶娘——到了老年,就受到極為友善的對待。我們可以向其他門
第的奴隸吹噓,說我們喝的是肉湯,蓋的是羊毛毯。我們瞧不起有的奴隸必須穿制服——我們認為那樣既賣弄又低劣。他們不像我們門第那樣事事傳統、悠久、穩固、健全。
成年男奴都睡在後院外,一個叫做「棚寮」的獨立大屋內。女奴和小孩睡在靠近廚房的大寢室。世家的嬰兒和門第奴工的嬰兒以及他們的奶娘,則住在離世家各房間不遠的育嬰房。西廂內層花園外圍有好幾間叫做「絲居」的宜人套房,供贈品女孩在裡面娛樂賓客或娛樂愛人之用。
男孩什麼時候該遷居到男人的棚寮,由婦女決定。幾個月前,專愛在大寢室欺負幼小的侯比,就被送去了大寢室對面的棚寮。起初,棚寮內年紀稍大的男孩對他不友善,但侯比卻視之為邁向男人的升級,反而回頭嘲笑我們睡在「垃圾堆」中。提帛也盼望能被送到對面去,我倒是非常樂於待在大寢室,在這個大寢室裡,霞蘿與我有自己的小角落、還有附鎖的箱子和蓆子供我們自用。葛蜜生前像母親一樣照顧我們,她過世後,我們就彼此照顧。由於奴隸沒有父母或子女,所以大寢室的婦女可能照顧一個或好幾個孩子;沒有哪個幼兒單獨睡覺,有的小孩甚至有幾個母親共同照顧。孩子們稱呼照顧他們的婦女為姨娘。我們有好幾個姨娘都說,我不需要母親,因為我有一個那麼好的姊姊。我衷心同意。
侯比遷走以後,在大寢室裡,我姊姊不再需要處處保護我免受侯比欺負。可是,在大寢室以外的地方,霸凌卻日漸加重。比如,我負責的打掃範圍涵蓋整座宅邸,侯比會留意我正在哪個沒人的院落或走廊打掃。發現我是單獨一個人時,他就抓住我的後頸,把我提起來搖晃,有如小狗搖老鼠,要把牠的脖子搖斷那樣;他一邊搖,還一邊對我齜牙裂嘴獰笑,然後鬆手,讓我重跌在地,最後還踢我幾下才離開。被提起來搖晃是很恐怖、無助的經驗。我總是狂亂地又踢又打,但我的手臂比他的手臂短太多,打不到他,就算碰巧打中,他好像也沒有一點點感覺。碰到被他欺凌的時候,我不敢大聲求救,因為奴隸之間如果爭吵,打擾到世家成員,會被嚴懲。我猜,我的無助餵養了他的殘酷,因為他的殘酷越長越大。侯比從不敢在別人面前搖我、踢我,可是他越來越常伺機守候,找機會就絆倒我,或把我手中的餐盤碰翻之類的;最糟的是,他對每個人謊稱我諸多不是,指控我偷竊、打小報告。
大寢室婦女對侯比的搬弄是非不大在意,但棚寮那些年齡較大的男孩卻聽信他的話,漸漸把我當做無用的小間諜、夫子的寵物。那些男孩我不常遇到,因為他們的工作不在我工作場所的範圍內。可是,每天上課,我都會碰到托姆。自從排水溝之役以後,托姆完全甩掉提帛和我,只跟侯比作伴。侯比已改口叫我「臭糞」,托姆也開始這樣叫我。
葉威拉不能直接責罵托姆。托姆是主父的兒子,我們夫子是奴隸;大家尊重的是他
的角色,不是他本人。所以,他可以糾正托姆在閱讀、工程測量或音樂上的錯誤,但不能糾正托姆的行為舉止。他可以說:「你得重做那個習題。」但他不能說:「停止那行為!」但,托姆小時候多次無心怒火的發作,早已讓葉威拉琢磨出一套應對辦法,至今仍在使用。每逢托姆又開始打打鬧鬧,葉威拉就用力把他拖出學堂,關在廳廊末端的一個貯藏間,並威脅說他要是出來,夫子就會把他的糟糕行為向主父母報告。托姆便在孤獨中度過發作時間,等候被放出來。其實,像那樣被關起來隔離,對他而言可能是一種紓解,因為等他長大,強壯到夫子無法處理的年紀,碰到他又大吵大鬧,假如夫子說:
「托姆,去廳廊貯藏間。」他還是會跑去,把自己關起來。現在,他大約有一年沒那樣子發作了,只不過有一、兩次他又躁動不安,擾亂到其餘所有人,夫子平靜地對他說:
「請去廳廊貯藏間。」他還是和以往同樣聽話,乖乖地去了。
某個春日,侯比又在學堂使勁欺凌我:趁我寫字時搖我坐的長條椅;故意打翻墨水瓶,卻說我想弄髒他的手抄本;我經過他旁邊時,用力擰我——不巧被夫子看到,夫子說:「侯比,放開葛維。把手伸出來。」
侯比站起來,伸出兩手,手心向上,準備受罰,臉上浮現怯弱但堅忍的笑。
托姆卻說:「他沒做什麼該受罰的事。」
葉威拉沒料到這種反應,一時無言以對。好不容易他才說:「托姆締,剛才他在欺負葛維。」
「那小子是臭糞,該被罰的是他,不是侯比。他打翻了墨水。」
「托姆締,那是意外,我不以此懲罰人。」
雖然托姆沒陷入過去那種拔地掀天的狂怒,臉上卻有類似的表情:五官扭曲,茫然瞪視。我們夫子默然站立,目光瞥向亞溫。亞溫在學堂另一邊的繪圖桌埋頭苦幹,全神貫注測量一張建築平面圖。我自己也同樣盼望這位兄長能注意到現場狀況,但亞溫就是沒分心,而愛絲塔娜當天沒來上課,也不在學堂裡。
葉威拉終於說:「托姆,請去廳廊貯藏間。」
托姆自動順從地走了一、兩步,卻又停住。
他轉身面向夫子:「我,我,我命令你處罰那個臭糞小子。」他語音混濁不清,幾乎連話都沒法講似的,臉部肌肉顫抖,如同那天他父親訓斥他時一樣。葉威拉面色鐵灰,動也不動站著,看起來單薄老邁。他的目光再一次瞥向亞溫。
「這是我的學堂,托姆締。」他終於說話了,雖然帶著尊嚴,旁人卻幾乎聽不見。
「但你是奴隸,而我給你一道命令。」托姆喊叫,聲音沒有破掉,而是逐漸拔高為尖叫。
這時,亞溫聽見了,他一邊挺直上身,一邊環顧四周。
「托姆?」他說。
「我受夠了這種汙穢,這種不服從。」托姆高聲尖嗓說話,言語不清,聽起來像發瘋的老嫗。大概是這個原因,四歲的明福笑了出來。格格笑聲響起,托姆轉向小男孩,直朝他的頭用力一擊。小男孩跌下椅子,撞上牆壁。
亞溫趕過來,匆匆向夫子鄭重道歉,伸手抓住弟弟的臂膀,一起走出學堂。托姆沒有抗拒、沒有說話。他依舊茫然瞪著,但神情已經放鬆,一臉困惑。
霞蘿抱起小明福,輕輕搖著,安撫著。明福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他剛開始似乎有點茫然,後來扭動一下,轉過臉孔貼著霞蘿的臂彎。假如他有哭,也是無聲的哭。
夫子跪在他們旁邊,想確定孩子沒有嚴重受傷,只有瘀青——當然,那瘀青很快會腫起半個臉。夫子叫霞蘿和明福的姊姊歐蔻帶他去前庭噴泉那兒洗臉,然後轉身面對剩下的學生:莉絲和珊菟,提帛和侯比,還有我。「我們來讀初氏。」他的聲音依然沙啞虛弱:「第六十條德訓,忍耐。」
他叫珊菟率先朗讀。雖然念不好,但珊菟勇敢地把它讀完。
珊菟是主父的姪女。她母親在生她時死亡,不久,她父親在莫瓦圍城之役戰死。她成了世家內的孤兒,全世家最無足輕重的一個成員。她表姊愛絲塔娜是她信任並模仿的對象,兩人都沉靜端淑,但外表底下的脾氣卻非常不同。珊菟不叛逆,但也不認命。她是個孤獨自守的靈魂。
珊菟看托姆對她敬愛的夫子又違抗又無禮,非常不高興。這時候,學堂裡只剩下她是世家子弟,所以她覺得,後續對傷者的照應與道歉,都成了她的責任。但一個十二歲小女孩能做的不多,只能盡量聽夫子的話,對夫子極度禮貌,這兩樣,她都做了。但是,她的朗讀很糟糕,書本在手中顫抖。葉威拉很快謝謝她,叫我繼續讀完剩餘部分。
我剛開始讀,就聽見侯比在我後面的椅子上不安分地亂動,還出聲作噓。夫子看他一眼,他雖然安分下來,卻還是發出細碎聲響,直到我讀完,一直都聽見他在後面搞怪。
上午剩餘的課,我們好歹上完了。我們剛結束,霞蘿回來。她說明福和他姊姊留在治療者雷蒙那裡,因為明福覺得頭暈,而且一直昏昏欲睡。她已經向主母秉報,主母會去照料他。這可是讓人安心的消息,老雷蒙只是個負責修補的奴隸,不管要治療什麼,他都使用紫草藥膏和貓薄荷茶,但主母可是遠近知名、經驗豐富的療者。「阿而卡必照顧她的家人,即使是最小的。」葉威拉十分感激地說。「今天下課後,經過祖靈神龕,要向祂們膜拜,祈求祂們庇佑門第內所有孩子,庇佑所有孩子和慈善的主母。」
我們都遵從他的意思。但只有珊菟能進到祖靈之間,那間很大很暗的圓頂祖祠堂,裡面的所有牆壁都刻鏤祖先的名字和雕像。我們其他人只能跪在前廳。霞蘿手裡緊握恩努神像,並喃喃念著:「恩努神保佑我們,也接受我們祝禱。親愛的指引者,恩努媺,祈請保佑明福沒事。」我自己也敬了禮,並向我所選的祖先跪拜。我選定的祖先是鄂敦博多阿而卡,他是一百年前的主父,其浮雕肖像刻在岩石上,而且有上彩,從我們跪拜的地方,剛好可以望見他的浮雕像。他相貌堂堂,像慈祥的老鷹,而且他的雙眼始終正對著我瞧。我很小的時候就決定,以他作我特別的守護者,我認為他清楚我的想法。我不需要告訴他,他也曉得我目前很怕托姆和侯比。我在心裡暗中請求他:「先祖偉大亡靈,鄂敦締祖父,讓我脫離他們;或是讓他們別那麼忿怒,謝謝您。」過一會兒我又補充:「還有,請您使我勇敢一點。」
這主意很不錯,那天,我真的需要勇氣。
霞蘿與我一起掃地,而我寫幾何習題時,她紡紗,我們兩個一直在一起。我們沒看到侯比在備餐間附近或宅邸裡。傍晚,我以為我已經躲過劫難,正想著是否該去謝謝祖先時,我從廁所出來,剛走到婦女大寢室的院落,聽見背後響起侯比的聲音:「他在那兒!」我拔腿就跑,但他與幾個跟隨他的高大傢伙馬上逮著我,我踢跳掙扎,仍只是群狐當中的一隻小兔。他們把我帶到棚寮後面那口井,掀開井蓋,輪流把我的頭摁進井中,抓著我兩條腿,把我身體往下推,直到頭沒入水中,讓我只能嗆水或吸入井水,然後又及時把我拉起來,讓我喘氣回復。
每次他們又把我推進水中,害我嗆氣、扭動、嘔吐時,侯比都欺身俯看我,用古怪單調的聲音說:「你這個小叛徒,這是背叛你主人的代價。你這隻沼地臭老鼠,這是你當臭夫子跟屁蟲的代價。就看你有多喜歡弄溼吧,臭沼地鼠。」說著,他們又把我塞進井中,不論我怎麼用手臂盡力頂著井壁,讓頭離開水面,他們還是會把我一直往下摁,直到鼻子進水,我又嗆又喘,幾乎要溺死。不曉得他們總共進行幾次,反正一直折磨到我失去意識為止。不過,我必定是整個人鬆弛不再掙扎,他們才慌張地以為我死掉了。
除了主人以外,任何人致奴隸於死都是大罪一條。他們於是跑走,扔下我躺在水邊。
發現我的人,是那個修補奴隸,老雷蒙。他經常說,宅後那口井的水,比前院噴泉的水純淨。所以,那天晚上他來到後井取水時,「黑暗中,我被絆倒,」他事後述及經過,「最初以為是一隻死貓!但是,不,貓沒有這麼大呀。是誰把一條狗淹死在井邊?
不對,也不是一條狗,原來是被溺斃的男孩!好運神在天之靈!誰會在這裡淹死男孩?」
那永遠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
我推測,那幾個男孩以為他們的折磨不會留下可見的傷害,所以,即使我指稱他們害人,他們也可以因缺乏證據而否認。但事實上,我的兩臂兩手和頭部都有傷口,還有瘀腫,因為我曾經在那口窄井內掙扎過;我的腳踝也因他們無情之手的狠握而瘀青。他們幾個都是強壯結實,膽大妄為之徒,可能完全沒想到,除了使我飽受驚嚇,還真的傷害到我了。
夜裡,我在雷蒙的小醫務室醒來,頭疼胸痛。但我靜躺著,好像漂浮在一個淺池中,一個有微弱黃光的淺池中。感覺有股寂靜自內湧出,彷彿靜水上的漣漪一圈又一圈那樣。慢慢地,我感覺到姊姊霞蘿睡在身邊,我的平靜之感加倍奇妙愜意起來。我那樣躺了很久,有時只見到幽微的金色和暗影;有時回想起事情。我回想起蘆葦叢和那片宛如絹絲的靜謐藍水,以及遠處的藍色山丘。然後又是那座光影淺池,以及霞蘿的呼吸。
接著,我回想起侯比的聲音:「他在那兒!」但那股恐懼有如胸痛和頭痛,很遙遠,構不成困擾。我稍微轉頭,看見那盞小油燈,火焰中心傾出不絕的溫暖和金色光芒。於是我想起那個在挑高暗室裡的男人,他站在一扇高大窄窗邊的大桌旁,桌面有書籍和紙張,此外還有一盞燈和一個小寫字檯。我進入那房間時,男人轉頭看我,這一次,我把他看得非常清楚。他的頭髮正在逐漸轉為灰白,他的容貌有點像我那位祖先,都顯得鋒銳但和善。不過,我的祖先志得意滿,那個男人則是憂傷滿懷。但是,他一見到我,就微笑起來,而且叫了我的名字葛維。
「葛維。」再叫一次......那時,我是在微光的池中,彷彿遠遠望著一個女人的臉。
那女人穿著白色羊毛浴衣,頭部也蓋住一部分。她的臉龐光滑但暗淡,看起來像愛絲塔娜,但不是愛絲塔娜。我原以為我是在回想愛絲塔娜,但我慢慢弄明白,她是主母,菲莉摩高琉可阿而卡,我一直不曾坦然直視她的臉。然而這時,我卻毫無畏懼、迷迷糊糊盯著她瞧,彷彿她是一尊祖先的雕像。
在我身旁熟睡的霞蘿稍微動一下。
主母用手背放在我額頭一會兒,點了點頭,小聲問:「還好嗎?」我太疲倦、太迷糊,說不出話,但我必定點了點頭或者微微笑吧,因為她略帶微笑摸摸我的臉頰,隨即走開。
離我床鋪不遠有個幼兒床,她在那兒停一下,我心裡想,一定是小明福在那張幼兒床裡。我邊想邊漂回那個光之池的寂靜中。我回想起我們去河流下游附近埋葬明福,灰濛濛的春雨中,柳樹看起來好像綠雨。我想起明福的姊姊歐蔻手持一捧花束,站在那個黝黑的小墓穴旁。我瀏覽河面上雨珠淅瀝。我又回想起我們全體下到河邊,埋葬老葛蜜的情形,當時是冬天,兩岸柳樹都沒有綠枝條,但我不是那麼悲傷,因為好多人來參與埋葬葛蜜,變成像個節日、慶典,何況,埋葬後還舉行一場守靈宴。接著,我又回想起在那兒的幾次情形,仍然是春天,但不曉得是誰在被埋。我心想,說不定是我自己。我見到了站在挑高暗室內,桌子油燈旁那個男人,他雙眸悲悽。
接著就是早晨了。柔和的天光取代幽微的金池子,霞蘿不見了,明福躺在附近那張幼兒床裡。房間尾端,有個男人躺在床上:那是羅特,他一直當廚子,直到年老生病,來這兒等死。雷蒙正扶著他靠著枕頭坐起來。羅特痛苦地唉嘆。我感覺沒事了,就爬起來,可是馬上又感到頭痛暈眩,而且身上好多地方都痛,所以我在床上坐一下。
「你起來啦?沼地鼠。」老雷蒙說著走來。他摸摸我頭上幾處瘀腫。我右手有個指頭脫臼,他已用夾板幫我固定。這時,他一邊檢查夾板,一邊對我解說。「你會好起來的。」他說:「你們小孩都挺結實的。到底是誰傷害你?」
我聳聳肩。
他瞧瞧我,匆匆點個頭,沒再問什麼。他與我都是奴隸,我們一向活在默然無語的共謀關係裡。雷蒙不肯讓我在那天早上就離開小醫務室,說是主母要來看我和明福。我只好坐在床上,查看身上的腫處和傷處,數量多得都生出趣味來了。等我看膩了,就開始背誦《申塔斯圍城暨淪陷記》,吟詠它的詩行。快到中午時,明福終於醒來,我可以走過去跟他講講話。他顯得極為無力,而且意識不大清楚,他看著我,問我為什麼是兩個。
「兩個什麼?」我說,他說:「兩個葛維。」
「視物成雙。」老雷蒙說著,漸漸想通了:「頭部遭重擊會造成這種狀況——夫人!」主母進房,雷蒙連忙屈身敬禮,我也一樣。
她徹徹底底檢查明福。明福頭部的左半邊由於腫起而顯得畸形。她也查看明福的兩耳內,輕壓他的頭顱和顴骨。檢查時,她看起來憂心忡忡,但最後,她面帶微笑,以她低沉柔和的聲音說:「他會復元。」那時明福是抱在她膝上,她很溫柔地對明福說:「對不對,小明福?你會回來我們身邊的。」
「聲音好大。」他愁容滿面,一邊瞇眼又眨眼。「歐蔻會來嗎?」
雷蒙大驚,想教導明福得體地和主母說話,但主母朝雷蒙搖搖手。「他只是個小寶寶。」她說:「我很高興你決定回來這邊,小乖。」她臉頰貼著明福的頭髮,抱住他一會兒,然後將他放回幼兒床,說:「好了,再睡一睡吧。等你醒來,你姊姊就會在這兒了。」
「好。」明福說著,蜷起身子,合上雙眼。
「可愛的小綿羊。」主母說完,看向我。「啊,你起來了,走動走動對你有好處。」她說。她與苗條修長的女兒愛絲塔娜長得真像,差別只在於主母豐滿圓潤,而且蘊含力量。愛絲塔娜目光羞怯,但主母目光穩定,當然,一碰到她的目光,我立刻低頭往下看。
「孩子,誰把你弄傷的?」她問。
不回答雷蒙是一回事,不回答主母是很不同的另一回事。
緊張地停頓老半天之後,我把突發奇想的一個想法說出來:「我跌進水井,夫人。」
「噢,怎麼搞的。」她說著,有嗔怪有好玩。
我站著沒話說。
「葛維,你也許很笨拙,」那音樂般的聲音說道:「但卻是個有勇氣的男孩。」她檢查我的腫處和瘀傷。「雷蒙,依我看,他沒什麼大礙。那隻手怎麼樣呢?」她拉起我的手,仔細看被夾板固定的手指。「要幾週時間才會好。」她說:「你就是那個學者,對吧?再來這段時間別寫字了。不過,葉威拉還是知道怎麼讓你忙碌的。好了,去吧。」
我快速屈膝行禮,並向雷蒙道謝,隨即離開。我跑到備餐室,霞蘿在那兒。我們相擁,她急忙問我是否真的沒事,我更急著告訴她,主母曉得我的名字,也知道我是誰,還叫我「那個學者」!
我倒是沒提到主母說我「有勇氣」這一點。那真的太棒了,棒得難以言喻。
我試著吃東西,但食物很難下嚥,而且我的頭開始怦怦響,所以霞蘿陪我回大寢室,讓我在我們的床鋪歇著。那天下午和第二天大部分時間,我都待在那裡睡覺。醒來時,肚子餓極了,但人也好了——只不過,外貌像珊菟說的,宛如被丟在戰場讓一群烏鴉啄過。
離開學堂才兩天,但大家熱情招呼我,好像我離開了幾個月之久,我自己也感覺像離開了那麼久。夫子拉起我受傷的手——他的手指長而有力——撫摸一下。「葛維,等它痊癒,我準備教你把字寫好、寫清楚。」他說:「手抄本不再有潦草的筆跡了,好嗎?」他微笑著。由於某種緣故,他說的話讓我好開心。那話裡含有對我的關心,一份如同他的撫觸一樣輕柔的關切。
侯比看著。托姆看著。我轉身面向他們。我向托姆稍微行禮,他把臉轉開。我對侯比說:「哈囉,侯比。」侯比表情難看。我想,目睹我身上的腫塊和瘀傷流露它們青紫的榮耀,一定把他嚇著了。但他曉得,我沒有向誰告發他。人人知道我沒有向誰告發,但人人知道是誰攻擊我。這當中容或默不作聲,但,我們的生活卻一無祕密。
假如我不連累任何人,那也與任何人無關,甚至主人家都管不著。
托姆忿忿地轉開臉,亞溫和愛絲塔娜對我卻親切友善。至於珊菟,她顯然覺得,之前隨口說我好像被丟在戰場遭一群烏鴉啄過太過輕率;因為等到沒人能聽見時,她就對我說:「葛維,你是英雄。」她講得很認真,而且泫然欲泣。
我那時還不明白,這整件事的嚴重性,其實超過我個人那一小段經歷。
霞蘿已經說過,小明福要留在醫務室直到好轉。知道他有主母照料,我就不再想他、也不再想我發燒做夢裡的那塊墓地。
但那天夜晚,在大寢室裡,之前負責照顧明福和歐蔻的恩努妹卻淚流滿面。所有婦女和女孩都圍著她,霞蘿也在其中。提帛過來,小聲跟我說他聽到的消息:明福耳朵流血。他們認為,明福的頭,被托姆那一擊給打壞了。這讓我回想起河邊的綠色垂柳,我的心為此打起寒顫。
第二天,明福出現幾次抽搐,我們聽說,主母去醫務室,整晚整夜待在他身邊。我想到她在那道金色光芒中站在我床頭的情景。那天晚上,我們坐在自己的床蓆上時,我對提帛和霞蘿說:「主母和恩努神一樣好。」
霞蘿摟著我點頭。但提帛說:「她曉得明福是誰打的。」
「那又有什麼不同?」
提帛做個鬼臉。
我對他生氣了。「她是我們的主母,」我說:「她關心我們大家。她為人和善。你
根本不認識她。」
我感覺我認識她。我認識她,如同人心深知它之所愛。主母曾經用她溫柔的手觸摸我;她曾經說,我有勇氣。
提帛弓起身子,聳聳肩,不再多說。自從侯比不理他之後,提帛一直悶悶不樂、抑鬱不開。我依然是他朋友,但他總是盼望侯比的友誼勝過我的友誼。如今看我受傷瘀青,他也覺得羞愧難受,因此不大正面對我。是霞蘿去叫他過來我們這角落,與我們坐坐聊聊,聊到婦女們熄燈為止。
「我很高興主母讓歐蔻留著陪明福。」霞蘿說:「可憐的歐蔻,她為弟弟擔憂極了。」
「恩努妹也想留在那兒陪他。」提帛說。
「主母是個療者!」我說:「她會照顧明福。恩努妹沒有能力做什麼。她只會嚎哭,像現在這樣。」
恩努妹其實是個弱智吵鬧的年輕女子,她的好見識還不及六歲歐蔻的一半。但是,過去她雖然只偶爾當兩姊弟的母親,但她真的喜愛歐蔻和明福,她常說,明福是她的娃兒寶貝。如今,她的傷痛是真實的,而且很大聲。「噢,我可憐的娃兒寶貝!」她大喊:「我想見見他!我想抱抱他!」
女室長走向她,雙手放在恩努妹肩上。
「安靜。」她說:「現在明福躺在主母的臂彎裡。」
於是,嚇著了的恩努妹抹去眼淚,果真安靜下來。
艾梅擔任阿而卡世系的大寢室女室長多年,極富個人權威。當然,有事情時,她得向主母和世家報告,但她從不曾找其他家僕麻煩,為自己爭取有利地位。我們的主母曾經表明,她不喜歡搬弄是非和逢迎拍馬屁的人。她曾賣掉一個搬弄是非的女奴;又選了艾梅擔任女室長,這就是證明。艾梅扮演公正的角色。她也有喜歡的人——我們所有人當中,她最喜愛霞蘿——但她不偏袒或挑剔任何人。
對恩努妹而言,艾梅是個可敬畏的人物,比主母更具直接的權力。所以,恩努妹再靜靜啜泣一會兒,就接受了周圍婦女的安慰。
恩努妹是五年前由黑若世系餽贈,當做珊菟的哥哥索特的生日禮物。當年她是年方十五的漂亮姑娘,沒受過什麼訓練,又是文盲——因為黑若世家與其他很多世家一樣,認為教育奴隸,尤其教育女奴,是不必要的虛飾,甚至是危機。
我知道恩努妹生過兩、三個小孩。珊菟的兩個兄長都曾派人找她去;她懷孕過,嬰兒一出生立即交給奶娘,而且不久就交換到其他門第去了。明福和歐蔻就是這種交易買賣的一部分。嬰孩幾乎都賣掉或與別家交換。葛蜜曾經對我們說:「我生了六個孩子,但不曾當母親照顧他們。自從負責當鄂敦締的奶娘以後,我就不曾再找別的嬰孩來照顧。後來,我年老了,你們兩姊弟才來折磨我。」
不賣小孩而賣掉母親的情形非常罕見。侯比卻正好是這種罕見的一例。他與世家子托姆同一天出生,這件事被視為一個象徵或兆頭,所以主父下令保留孩子。侯比的母親是名贈品女孩,生下侯比後就立刻被賣掉,以防複雜的親屬關係出現。一個母親可以相信她生的孩子是她的,但財產畢竟不能擁有財產;所以我們都是世家的財產,主母就是我們的母親,主父就是我們的父親。這些情形我都理解。
我也理解恩努妹為什麼哭。但在我這年齡的男孩看來,女人的傷痛太麻煩了,難以忍受,所以我把它們擋開,把它們築牆隔離。「來玩埋伏遊戲如何?」我挑戰提帛。於是我們拿出石板和粉筆,畫好方塊,一直玩埋伏遊戲,直到燈熄。
次日上午,日出時,明福離世。
對於阿而卡這樣的豪門世家,一個奴隸之死通常不會引起一點波瀾。奴隸婦女們會哭泣,世家婦女會過來好言安慰,並帶來安葬的包裝用材,或是給錢,讓奴隸婦女外出購買必需品。大清早,一小群身著白色喪服的奴隸會扛著轎子去河邊墓場,在墳墓邊向恩努神祈禱,請祂帶領小靈魂返家。然後大家哭著回來,繼續上工。
然而,這次的死亡並非等閒。阿而卡世系,人人皆知明福為何離世,也因此騷亂。
這回開口說話的是奴隸;保持沉默的,是主人。
當然,奴隸只對其他奴隸說。
但,也出現了我不曾聽過的話。苦澀的忿怒與義憤填膺,不僅來自婦女,也包括男人。主父的保鑣湎特——他的力氣與正直向來受大家敬重——在棚寮裡說,那孩子的死是門第之恥,歷代祖先將為這恥辱要求贖罪。馬夫長申姆,一個聰明矯健無畏的漢子,大聲說托姆是一條瘋狗。這一類言談在各院落、各走廊和大寢室悄聲傳述。大家口耳相傳的還有雷蒙的故事:他告訴我們,明福離世時是由主母抱在膝上,她緊緊抱了很久,並且小聲對明福說:「原諒我,小乖,原諒。」
雷蒙講這個,是希望安慰恩努妹,因為她傷痛至極。結果確實達到了安慰效果,因為她總算曉得,孩子是在一雙溫柔的臂彎裡離世;而且,主母也為無法救活他而深感傷悲。但,別人聽雷蒙的敘述卻有不同反應。艾梅說:「請求原諒又怎樣!」其他人也都 同意。事發當天,歐蔻就對外哭訴,最初明福怎樣無心笑托姆,而托姆怎樣對孩子發火,以至於把明福打得撞到房間另一頭,這事實也由提帛和霞蘿證實了。這個經過在棚寮和馬廄被人一講再講,內容並沒有刪減一分一毫。
侯比為托姆辯護,說托姆只是因為孩子的莾撞而想摑他巴掌,卻不曉得自己力氣那麼大。但侯比一向惹人討厭。關於我在井邊的遇險,由於我沒有指責是他所為,因而沒有人公開責備他,但也沒有半個人讚賞他那種作為。如今,他對托姆的忠誠,反而對他自己不利,變成像是支持主人對付奴隸。我聽見有幾個馬童在背後叫他「孿生兒」。湎特則對他說:「一個不知道自己力氣多大的人,應該找人打鬥才能搞清楚,而不是動手揍嬰幼兒。」
責怪與原諒的談論讓我很消沉。那彷彿開啟了世界的瑕疵與缺失,世事因此出現漏洞。我去祠堂前廳,對我的守護祖靈祈禱,但他那雙塗了色彩的眼睛穿透我,看起來既高傲,又對此事興趣缺缺。珊菟在祠堂內,默默鞠躬膜拜,她在歷代母親的祭壇點了香,煙霧飄揚,上升到陰暗的高圓頂裡。
明福去世後那個夜裡,我夢見我在宅邸的一個內院打掃,竟發現那個內院通向一條我沒見過的走廊,走廊又通往我不認得的幾個房間,房間內那些陌生人紛紛轉身跟我打招呼,好像認識我一樣。我深怕自己踰越了,但他們都微笑著,其中一人還拿一個漂亮的熟桃要給我。「拿去吧。」她說,而且用一個名字喚我,等我醒來,卻想不起那個名字是什麼。那人的頭部四周都發光,彷彿陽光顫動。我睡著,又繼續做那個夢,繼續探索那些沒見過的房間,但這次沒見到半個人。我沿著走廊前進時,聽見別個房間傳出說話聲。後來我走到一處明亮的內院,庭院有個小噴水池噴著水,一隻金色動物很信任地向我走來,還讓我撫摸牠的毛。我醒來以後,一直想著那些房間還有那宅邸。它是阿而卡世系,又不是阿而卡世系。「我的宅邸。」我在心裡是這麼想的,因為我有使用它的自由。那裡的陽光比較明亮,不管它是一個記憶或一場夢,我都渴望再夢見它。
然而,河邊的綠色垂柳,一直是將要成真的記憶。
那天早晨,我們去河邊埋葬明福,微光才剛剛進入這世間,距離日出還久。稀稀疏疏的灰雨落在垂柳之間,落在河面上。那當兒,我同時憶起和看見,發現兩幅景象一模一樣。
好大一群人跟隨白喪服的送葬者和罩白布的轎子,人數之多,與葛蜜的葬禮相仿。
幾乎阿而卡世系全體奴隸都出動了。沒能獲准參加的,只有那些連一大早參加送葬都會影響工作的人。看見這麼多男人參加一個小孩的葬禮,實在稀罕。恩努妹號啕大哭,另外幾個婦女也一樣。但男人都靜默無聲,我們小孩也靜默無聲。
他們將白色的小包裹放進空墓穴,再用黑土掩蓋。明福的姊姊歐蔻走上前,由於悲傷而發抖、惶惑的她,在土堆上放置一長串柳絮和細緻的黃色葇荑花。艾梅拉起她的手,一同站在墳前誦念禱辭,對象是恩努神,那位引領亡魂進入死域的嚮導。我不想哭出來,所以看著河流和河面上的雨滴。我們站得很靠近河,離我們不遠的河岸比較低,可以看見水流拍打河灣,不停淘洗以前的舊墳。春季河水漲高,這個奴隸大墓場的外緣必遭水淹。柳樹立在水中,新綠葉子垂到水面。我想起來,河水湧向這座新墳,滲進包圍明福的泥土中,接著河水漸漲,灌滿墳穴,將包在白布內的明福與泥土及柳葉一起淘洗漂走。那塊裹屍白布漂浮於流水中,宛如白煙。霞蘿拉著我的手,我緊依在她身側。
一切都隨著河水淘洗、漂走、拖曳而去,除了我姊姊霞蘿。除了她。她在這裡,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