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世界大戰來了
據說這是這島上第一大的「烏石港」,每顆石頭、砂粒都是黝黑的,非常罕見。
也是吸引許多世界各地衝浪者的原因。
島北邊靠東,也有一小片烏石港,但,面積太小,沒有南方這裡知名。我沒去過,但聽他說過,本來我們是要去那裡的,因為租金各方面都便宜,離首都也近。
愈走近已經快要上岸的衝浪人影,心裡就愈慌張和恐慌。
(有沒可能就是原來想念的他。)
停在閃著些微光澤的黑砂海岸上。
我想,如果是他的話,我們要如何對話?
他會說什麼?
還是,要若無其事的問候:
「最近過得好嗎?」
海風不斷掠過我固定不敢向前的髮絲,不知道是嘲笑還是鼓舞的嗡嗡響著。
怯懦讓自己像影片停格似的仍舊停在原處的一座雕像,沉重的無法向前挪進腳步。
(一步也不能。)
但是,他向我走來了。
穿過開花遍地的仙人掌群,黑滑還沾著海水的衝浪衣,打著赤腳,抬著沒有圖案的舊綠色浪板向我走來。
當然,讓我驚惶失措。
就要逼近的那前五秒,我躲進了供衝浪人淋浴及更衣的簡易木板小屋裡。(說是小屋,其實並不恰當,充其量只能稱為木板隔間吧。)
雨下下來了,細細的毛毛雨,我在木板房裡縮著糾結的身體,尷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隔壁的門聲打開,也有人走出的聲音。
「再不久,雨會很大!最好出來吧!」他敲敲我這邊的木板門。
是個聲音低沉的女聲。
她(不是他)把折疊黑傘打開。
輕輕碰了我的肩膀,我們往民宿的方向前進。
「這木板淋浴間,你們倆搭得很辛苦吧!當時。」
(真是驚訝得讓我說不出口,她怎麼知道的!)
進民宿的大廳前,雨瞬間像大瀑布般的傾倒般落下來。
May把門打開,遞上兩條和她圍裙一樣顏色的毛巾給我們。
「你們還沒互相介紹吧!這是我們民宿的主人,我們都叫席嬤嬤,你也可以這樣稱呼。」
「我叫多兒。你好。」
她像祖母似的溫柔的牽著我的手,坐到窗邊,雨瘋狂的在窗外努力排洩,黑色的砂石全都模糊了,直到看不到海平面。
May泡了壺黑茶,素淨白壺放進了兩小塊黑茶磚,一刻鐘左右,她邊幫我倒茶邊說明及介紹自己。
「你知道平埔族嗎?」
我點點頭。
「我是非常純粹的平埔族人,父母都是。當時,還不能使用原住民名字時,父親就用了漢人本來就有我們的姓氏,席。」
「席氏。我的名字。跟May講的一樣,你可跟其他小朋友一樣叫我席嬤嬤,今年過完生日,我都六十九歲了,不會講中文的外國客人叫我Hex mami。」
真是看不出年紀的年輕,我以為她頂多四十歲,或許沒超過。她的臉上沒有皺紋,澄清的曈孔透著不可思議詳和。
像一般年輕的衝浪者一樣,黝黑透亮的皮膚,卻非常光滑。
這麼近的距離和一個長輩的女性一起,恐怕是成年後的頭一次。
但,她就真的是讓我(或說是每個人)都安心願意依偎著她,靠在她身旁的那種有魔力的人類。
沒有遲疑。沒有衝突的那種親和感。
「夜完全黑暗之後,第一顆北極星出現時,我們來聊聊你的事吧……」
她像同學或姊妹淘一樣,伸出手掌握住我的手掌,絲毫沒有刻意的尷尬感,對我這種人而言,真是徹底被換了什麼神經系統似的。
「再等一刻鐘左右,你的事,我想跟你聊聊,希望你會開心一些。」
(「開-心-」。我在心裡確認了她沒用錯詞。本以為她要說的是「安心」)
我們視線在好像有所意會中相互交會了一會。然後,她起身向餐廳方向走去。
(夜,怎會黑得這麼慢?還是因為我的意識緊繃在急於確認的狀態中,因此,晚上緩慢到好像不會來臨一樣。)
客廳手扭式的老式「精工舍」掛鐘敲了半點的單響音,我抬頭,下午五點半。
窗外開始有點昏黃的顏色,取代了原來灰灰的白晝陰霾。
嬤嬤和May一塊來到窗外我們看海的桌前,她右手指夾著兩只淺綠色的酒杯,高腳刻花的。左手提了瓶清澈透明的酒(像水般的澄清),瓶中有條蔥綠色的長草浸在裡頭。
May把托盤裡的兩顆紫菜烤飯糰,還有兩小盤混合的生菜,擺在我們桌上,就離開了。
「這是波蘭產的伏特加酒,你能喝酒嗎?要是不能,就喝點青草茶吧!沒有加糖的純臺式青草熬煮的。我請May拿一壺過來。」
「不必麻煩了。喝一點還是可以的。」我看她幫我倒入我的酒杯裡,冰凍過後的純水的液體讓杯子有了霜降的外表,霧氣的透綠。
為了讓好奇心和焦慮感看起來不那麼明顯,一口把伏特加喝下,奇異的甘味,嬤嬤說是波蘭特有的野牛牧草香。
狗突然像狼嚎似地,一隻一隻串連叫起來,夜來了,老鐘敲了六個響聲。
暗深的夜,在毫無察覺的頃刻間,直接代替了昏黃的暮光。
非常深而且暗。
狗群持續的嚎哭聲中,我屏住氣息。但,卻聽見自已心臟急速的跳動聲。
(砰、砰、砰……不斷地。)
嬤嬤把她溫暖的手伸過來握住,然後再用雙手與我雙手盤握著。
然後,我剎那好像就失去(或忘記)恐懼感的存在。
她鬆手後,舉起小綠玻璃杯與我的杯輕碰一下,我們各自飲完杯中的甘味伏特加。在狗的哭聲裡。
原來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子。但,Hex媽咪形容更多即將到來的世界景象。
在狗嚎哭聲夾雜著暴雨狂浪的音潮夜晚。
她說了,她之所以用力種蔬食的原因,是因為人類最巨大的天災即將到來,雖然具體的時間她無法感知。屆時,天災後留下來的地球人類,如果沒有種植的能力,還是無法存活。
「連野菜都無法存活,到那時候。」
精工舍的掛鐘又不知第幾次的響聲了,波蘭野牛草伏特加的香味在舌頭和喉嚨深處攪動著香氣。
她說因為平埔族有世襲女巫的傳統,換句話說,與其說是一種超能力,還不如說是一種世襲任務。
「我們原住民多數是基督徒,多半島上的人都會知道的,我也不例外。因此,大學畢業後,其實是靠教會的獎學金去了加州的神學院念了『文化基督徒神學』課程,但是,研究所的一年級就加入了衝浪社團,後來,索性連課也不去上,天天都抬著浪板泡在海裡。」
她笑了,真優雅的女人。如果我老了之後,有她一半的氣質,就好了。
「但是,有天終於發生了事件,讓我真實的體驗了生死瞬間的肉體脆弱。」她咳了一下,很輕的聲音。但,我的耳朵裡好像混合了海滔聲的迴聲,充滿了一種迷離的共振。很難說清楚的聽覺感受,不能說完全沒有不適感,但,卻是以往未曾體驗的,比較接近的形容,或許,差不多是把兩顆大型的龍宮貝殼完全蓋了兩只耳朵的那種共鳴感吧。
幾乎是同時,我倆深深的吸了口氣,把杯中伏特加一起喝掉。
「沒有事吧?嬤嬤。」我擔心的問。
她站起來,有點恍神似地,把CD player裡的片子退出,從旁邊檜本架裡抽了另一張片子放了進去。
特別版紙盒精裝的橙色封面放在桌上。
是Jack Johnson的《九月季節》,吃驚的我嚥了口水。
「那時,社團的學長姊有一個傳說,說是在棕櫚森林後的一處叫Deep Beach的岸邊,是被詛咒的浪區,雖然,這區的浪總是充滿誘人下海的漂亮水波,但,畢竟是衝浪者禁區,因為,每個下去的人,竟然都沒有人再上來過。所謂『美麗的浪頭』正是這片區域寫照,像日本浮世繪一樣漂亮,波波連接。就跟他在東部的遭遇一樣,他沒有離棄你,而是在島東方的浪裡消失了,我感知到和我當時一模一樣的氣息,在你猶豫不安的狀態裡,我的瞳孔清楚的看到他在浪頭上慌亂的丟失了浪板,然後,不見人影,只看到幾百朵巨浪層層的向我湧進。就像當時的我。我當然知道焦慮著什麼,現在我跟你說的,不代表他就是這樣死去或罹難了,總之,他不見了。然而,因為我活了下來,所以我告訴妳。」
原來揪緊全身肌肉,被她的言語畫面幾乎像大火燃燒過的軀體,頓時,不可思議的消失退去,接著,失去溫感的覺得冰凍般的酷寒。
我把外套蓋在身上,還是雞皮疙瘩的起起伏伏無法回溫。
嬤嬤遞給我伏特加,一口氣連喝了四杯,才回到常溫。
「我知道,這種狀況不見得是我們尋常人所能想像。」
深遂的瞳孔繼續看著我很長一段時間,接著說「誘惑終究成功了,踩著浪板的我踏進了Deep Beach第一波鼓起的絕妙浪頭,然後,順利進入了從未體驗過的神祕多層高波,不知有幾百道波浪裡的翻滾飛躍,講不出來的極限快感,簡直是貼在每波捲曲的浪上,玄妙到言語無法形容。」
畫面和喜悅我也能感受,畢竟我看過一個衝浪者的樂趣,並且曾經,是每天的身體對接般的分享。
「但,在一個扭曲成像奶油螺旋麵包形狀的強波浪後,我完全的失去了知覺。到現在我還是不能追憶怎麼發生的。」
雖然她還是這麼的優雅靜謐的樣子,但,某種不可思議無法言語的氣息,在我們的空間徐徐浮動震盪著。
「非常離奇的。妳一定不會相信,我從離Deep Beach距離幾萬公里的亞歷桑納州的運河的大石塊上被一個印第安人救起來,他讓我平躺在石塊上休息,浪板還在我旁邊,雖然表面已經裂到一碰就碎的地步。」
她喝了口酒,抽了口氣,深呼吸。
後記 少年少女,從未錯身而過
寫完去年《多出來的那個人》這本小長篇後,和以前一樣,小說作業變成紙本前的兩週,我會離開一下子,有點像放假(雖然說我們這種行業,隨時都可以),離開十幾天後,再開始下一本小說。
這次休假結束,我發現身體出現一些異常,因為不是可以從檢驗就發現的事,導致這次的休假,幾乎是永無止盡的長假,持續超過一年的話,應該就算是失業了。
異常,從食欲變差開始,直到我發現沒辦法寫出任何句子,才開始感到事情不堪設想。
這種狀態(扣掉我不小心離職的那十年)從來沒有過。
因此感到十分不對勁,甚至有了恐慌感。
雖然僅僅是幾個月前的事,但現在回想,還是有種前所未有的戰慄感,那時候,不但寫不出字,甚至連其他的文字也沒法閱讀,基本上可以說是殘留眼球瞳孔的瞎子一樣,或許還更糟。
為了排除這樣已經完全上身的陰影,我把假期延長了,從東北角開始,差不多繞了臺灣島,沒有目的性的,去探望很多很久沒看到的老朋友,最久沒見的,竟然有長達數十年以上的。
這幾個朋友,除了服兵役時的同事外,其他都是職業創作人。
其中不是「暫停營業」,就是「完全離職」,這時候不但陰影沒有排除,甚至有種不祥的鬱悶感。
當然,服兵役時的同事例外,他的終身職就是製麵,從未有過任何動搖,這位,對我而言,算是貴人一般的角色,因為第一篇小說女主角名字,就是跟他借來用的,一九八四年在海邊部隊值大夜班,寫完〈下弦月〉(《單人翹翹板》一九八八年,爾雅出版社)的時候,發現故事雖然只有一個人,但那人還是需要取名字啊,於是就在「明智」加上「艹」字頭,因為是女性第一人稱,所以叫「萌智」,除了字形外,我覺得唸起來好聽。
因為去了中部跟他碰面,又聊到這個,突然發現,好像可以重看那個「第一篇」,看看現在讀起來會怎樣?
這五個短篇中,最遠的發表時間是〈第三次世界大戰來了〉,也是女性第一人稱,記憶中,只有這兩篇是女主角主述。
在這個長短篇之前,我停工差不多十年,直到被文學雜誌總編輯找到。接著,每個月都產出超過一萬字的長型短篇,〈被月蝕吞沒〉、〈69號線的離開〉,都是那半年的作業。
這三篇,不僅字數一致,連架構也是,每篇都是在一種「從這裡到哪裡?」的迷惑意味裡延展,要說有什麼串連起來彼此的結構關係,這種東西就真的是了。
重讀完《單人翹翹板》,我彷彿領悟到什麼似的,把這三篇重新修改,特別是在「語境」的統一上,做成可以連結的趣味感,裡面唯一沒修改的是最短的〈公園的小號手〉,故事的節奏和少到幾乎沒有的對白,恰到好處。
「必須寫完〈聽說柯川來過〉,這本短篇小說集,才算完整。」翻到這篇的草稿時,我突然這樣想,而且意念明確,雖然四篇也夠了。
嚴格講,這個故事已經放在抽屜一年多了。
當時因為看了John Coltrane的紀錄片,想到一個可以發生在沖繩的故事,不過,只寫了幾百字,作業狀態就停了,原因已經忘了。
寫完這個故事後,我(真的)鬆了一口氣,幸好沒失業。
最新的這兩篇,也有點向全世界的小號及薩克斯風手致敬的意圖。
原本我想把書名取為《純情怪譚錄》的,因為裡頭的男女們,都因為某種「懸念」,而身體力行的實踐了愛意。
那種不可動搖的,對愛的堅信,在這種時代氣味中,其實顯得奇怪、荒誕。
當然,這種書名一下子就被編輯部否決了。
即使被否決了書名,不過,我還是以一致性(或是,罕見的)的幸福狀態,讓這五個故事一起發酵成關聯體。
以純情故事來說,幸福狀態,最高級別應該是重逢後的少年少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