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人都不曾懷疑自己是否有黑暗面,殊不知每個人都有。
於是,當我們第一次面對自己的黑暗面時,內心兀自震驚,不寒而慄。」
從高空鳥瞰,這弧位在不知名某處外海的列島,輪廓如犬。
某天,海浪將三具黑色浮屍送上礫灘,地點就在「犬列島」的狗牙處。
為了不讓島上前景可期的經濟發展因這起意外而生變,市長和少數幾位碰巧知情的村民,決議掩埋真相。
一切彷彿平靜無事,共謀者謹守祕密。
幾天後,伴隨火山聲響隆隆,島上開始飄現詭異的腐臭味。若隱若現、揮之不去的氣味,和某日神祕出現在島上的探長,喚醒了藏在知情參與者心中的暗鬼。
犬列島原本平靜生活的表象,也開始剝落、碎裂、崩毀……
菲立普・克婁代再次以奇特敘事深刻描寫複雜人性之作。
作者簡介:
菲立普・克婁代 Philippe Claudel
一九六二年生於法國洛林區,身兼大學講師、作家和劇作家等身分,擅長以平實、詩意與具韻律感的文字,描畫複雜的生命情境。二○○三年以短篇小說集《小機械》獲龔固爾短篇小說獎,同年另以《灰色的靈魂》一書獲「荷諾多文學獎Prix Renaudot」,並登上法國暢銷排行榜,本作品亦改編為同名電影。二○○五年再以《林先生的小孫女》占據暢銷排行榜長達半年。二○○七年的《波戴克報告》,獲得「高中生龔固爾文學獎Prix Goncourt des Lycéens」,並入圍龔固爾文學獎決選。克婁代在二○○八年首度跨足電影領域,以自編自導的《我一直深愛著你》(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一片,獲英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法國凱薩獎最佳影片,並入圍金球獎最佳外語片。
譯者簡介:
繆詠華
作家、中英文法專職譯者、廣播節目主持人。
著有《巴黎文學散步地圖》及《長眠在巴黎》二書。電影字幕翻譯數百部。譯有《天上再見》、《小王子》、《夜間飛行》、《攻擊》、《懸而未決的激情-莒哈絲談莒哈絲》、《甜蜜寶貝》等書籍二十餘部。中央廣播電台法語節目「博物館時光-故宮瑰寶」(L’Heure des musées)製作人暨主持人。
章節試閱
II
九月某個禮拜一早晨,沙灘上,一切於焉開始。因為暗礁和潮流,所以沒人會去那一帶游泳,又因為它是由火山卵石風化而成,既粗糙又刺人,所以也無法躺在上面。但因為沒有更好的說法,島民只得依舊稱其為沙灘。
老女人每天都到沙灘散步。她原本是小學老師,島上所有人全都上過她的課。她也認識每一戶人家。她生於斯,也將死於斯。從來沒人見過她笑,對她的歲數也毫無所悉,可能離八十歲不遠。五年前,她不得不離開課堂,心不甘情不願。當時,每天一早太陽一出來,她就帶著她那隻眼神憂鬱的雜種狗去散步,那條狗最愛追著海鷗跑。
她總是隻身在沙灘上。這方荒涼之境,看似從北國斯堪地那維亞或冰島撕裂下來,好似是要讓靈魂受苦,而被拋棄於此。不論何時,世上都沒有任何東西能讓老女人放棄在這方荒涼之境沿著海岸邊散步。
那天,那條狗照常跑來跑去,衝著嘲弄牠的大鳥躍入空中。眼見就快下雨,不過天空依然清朗、輕盈、冷冽,大海推來波波惡浪,雖短卻迫人,撞上沙岸,碎成髒污泡沫。
狗驀地止步,吠了一聲,瘋也似地狂奔至稍遠處,約莫五十公尺開外,衝向三具長型物體。拋它們上岸的湧浪,彷彿難以全然割捨,還在搖晃它們。狗嗅嗅那三具物體,轉向老女人,爆出長聲哀嚎。
同一時刻,兩名男子也看到沙岸上那幾樣東西。第一個是亞美利加,一個王老五,有點算種葡萄的,又有點算是雜工,不時都會來這一帶查看海流打上岸的擱淺船隻,看看有沒有從船上掉下來馬口鐵壺、壞掉的船板、漁網、纜繩、浮木,可以撿個現成。他大老遠就看到這幾個奇形怪狀的東西,於是下了運貨的大車,摸摸驢子側身,囑咐牠待在路上別亂動。另外還有劍魚,大夥兒都這麼稱呼他,因為他雖然不怎麼聰明,但無疑是島上最優秀的捕獵劍魚高手,他熟知大劍魚的習性,瞭解牠休憩的海底深處,牠的性情,活動周期,猜得出牠的路徑和牠會如何繞彎逃跑。
那天,漁船都沒出海。天候太差。劍魚幫市長幹活,市長是全島最大的船東,擁有三艘馬達快艇和冷藏設備,除了儲藏自己的魚,另外十個買不起冷藏設備的窮漁民,他們的漁獲也存在那兒。
兩天前,所有人都在海上,一陣風帶走了三個綁著捕龍蝦籠的浮標,這三個籠子是經過市長首肯、劍魚乘了一天一夜的船才放到外海的,箇中漁獲歸他個人所有。
話說那個禮拜一早上,劍魚來到海邊,看看海流是不是把捕蝦籠推了上來。狗的長嘯聲警醒了他。他走到離老女人還很遠的地方,老女人沒聽到他走過去,他看到她突然加快腳步,甚至被鵝卵石絆倒,差點摔跤,不過她自己又站穩了。劍魚感覺出事了。
他看見亞美利加剛下運貨車,也往狗那邊走去。
他們三個,老女人、劍魚、亞美利加,同時來到被一波波拍上岸的浪潮打濕的那幾樣東西附近。狗看看主人,又哀嚎了一小聲,隨後嗅了嗅剛被大海拋回來的⋯⋯三具黑人屍體,他們僅僅穿著T恤和牛仔褲,光著腳,睡著似的,臉朝下,貼著沙岸趴著。
老女人第一個開口:
「你們還等什麼?快拉呀!」兩名男子互看一眼,隨後就照著老女人的吩咐動手。他們不太知道該怎麼抓住屍體,遲疑了半天。最後終於將屍體挾在腋下,倒著往後拖,並排攤放在暗黑的礫石上。
「不能這樣放著他們就算了!把他們轉過來。」
兩人又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把屍體翻向一側,死者的臉就這麼倏地露了出來。
不到二十歲。眼皮闔下,似乎睡得極不安穩,使得他們的嘴唇扭曲,皮膚上還有大塊光潔平滑的紫色斑紋,板著張臉,好像在責備誰似的。
同一時間,老女人、亞美利加、劍魚劃起了十字。狗吠。三聲。再次聽到老女人的聲音:
「亞美利加,你車上有篷布嗎?」
亞美利加點點頭,走去拿篷布。
「你,劍魚,去通知市長。別告訴任何其他人。再跟市長一起過來。少拖拖拉拉。」
劍魚二話不說就跑走了。他一向很怕死。夜裡颳起陣風,聽見大海喧囂,陣風席捲全島,連在屋裡都感覺得到,因為風將大海帶著鹹味的吐沫從門下方、從連結不密實的石頭縫間、從煙囪裡甩進屋內。況且,他還睡得不安穩,在床上輾轉反側,要不就是起床撒泡尿、喝杯水。
老女人和狗待在屍體旁邊,猶如博物館的畫作,起著教化作用。不過我們不知道這幅畫——一望無際的大海,三具黑人青年的屍體,老女人與狗站在屍體旁——呈現出的是何種道德。我們感覺得出這幅畫必定想表達什麼,卻百思不得其解。
亞美利加帶著藍色篷布回來了。
「把他們蓋起來,」老女人對他說。
屍體消失在化學塗層的裹屍布下。亞美利加將大塊礫石壓在篷布邊緣,以免被風捲走,然而風依然試圖從下方灌進去,從而譜出一曲來自馬戲團帳篷,窸窸窣窣,聽了就累人的樂音。
「老師,妳覺得他們是從哪兒來的?」
亞美利加,儘管他四十歲,擁有男子漢的粗壯手指,一張臉皸裂得像塊舊肥皂,此時卻心神不寧,聲音也如孩童般稚嫩。他點了根菸。
「你認為呢?」老女人硬生生說道。
亞美利加聳聳肩,噴了口菸,等著誰來幫他吐出他不敢說出口的事實。可是由於老女人悶不吭聲,他只好嘟囔一句,像是不確定答案對錯的小學生那般遲疑,下巴一揚,遙指黯淡的南方。
「從那邊⋯⋯?」
「當然是從那邊!他們不會從天而降!你一向不怎麼靈光,不過你跟大家一樣都有看電視,不是嗎?」
III
劍魚沒拖拉,不到半小時,就看到他又出現了。他正從高高的岩石那邊彎過來,由於沙灘被那塊岩石擋住,所以從這邊看不見城裡和港口。市長跟在他後頭,不過,還有另一個身影,胖呼呼的,大包小包,原來是醫生。
老女人看見多了個醫生,恨得牙癢癢。狗上前迎接新來的人以討他們歡心,可惜無人搭理。
「怎麼了?神祕兮兮的,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劍魚這傻小子什麼都不告訴我!」市長說道。
劍魚低下頭。市長氣急敗壞。他瘦得像條鯷魚,面色枯黃,頭髮灰白。六十歲,跟他從小就認識的醫生同齡,不過後者的身型卻像個大酒桶,童山濯濯,紅光滿面,一大撮染黑的鬍髭遮住上唇,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他身上一襲亞麻套裝,昔日曾經高雅,如今污斑破洞處處。市長則穿著背帶捕魚褲。
「我叫劍魚只通知你。」
「我和醫生正忙著那個該死的溫泉水療中心案子!妳到底要不要告訴我們發生什麼事?」
「讓他們看。」
亞美利加聽懂了她的意思,俯下身,搬開三塊壓在篷布上的石頭。風灌進去,篷布頓時成了身懷六甲的女子。就在這當下,兩隻令人不安的碩大海鷗從天際俯衝而下,擦過這幾個人的頭頂,出於本能,他們把頭縮進肩裡。海鷗一掠過,立即拉起,消失在雲間。
醫生一看到屍體,臉上禮貌性的笑容頓時消失片刻。市長則搬出千年來、甚至更久以前的古老方言開罵,一種摻雜西班牙和希臘詞眼的阿拉伯方言。他一看到篷布底下的東西,頓時理解這發現的嚴重性,抬頭紋數量之多正足以表明他有多憂慮。
但最奇怪的,總而言之,最不真實的,還是一個突然響起的新聲音,不屬於在場任何人,害得眾人全都嚇了一跳,彷彿魔鬼不請自來,現身在他們中間。
思緒混亂的幾個人逐漸回過神來,這才明白,原來眼前所見並不屬於噩夢、電影場景、新聞轉播,或是一頁偵探故事,然而在這個九月清晨,大地一片濕漉,他們並沒聽見有人走近的腳步聲,而那人僅僅重複說了三回「我的天主啊」,就像刺破膿包那般劃破了寂靜,聲音溫柔卻驚恐,聞者無不膽戰心驚,因為沒有人會喜歡自己正當脆弱恐懼之際,被別人逮個正著。於是,驟然被這聲音激怒的幾個人,群起對抗才剛到來的那個人。
連念三遍「我的天主啊」禱詞的是那位男老師。他繼老女人之後接下教職。他不是島上的人,所以可說是個外來者。老女人不喜歡他,不過,很多人她都不喜歡。當然,學校的課她已經放手許久,但他之於她就像個賊。他竊走她的工作。竊走她的學生。竊走她的學校。她討厭他。
男老師有老婆,據說是個護士。她一開始曾找過工作,但無人願意雇用她。隨後,她試圖在學校附屬建物裡開設護理之家。可是島民都自己照顧自己,萬一病況較為嚴重,還有醫生,哪有需要找她。最後她只得待在家中。無所事事之餘,時間益顯漫長。島上的生活千篇一律,令她厭煩。
島民私下說她好比一株擱在窗角、遭人遺忘、乏人澆灌的植物一樣萎蔫。這對夫婦有兩個女兒,雙胞胎。快樂的小雲雀,無憂無慮。兩個十歲的孩子,秤不離跎,砣不離秤,而且兩姐妹都自己玩,不跟別人往來。
那天早上,男老師穿著綠色短褲和白色緊身運動衫,運動衫上還大喇喇地印著電訊業者的廣告標語。他腳蹬運動鞋,像專業運動員一樣,也把小腿和大腿上的毛給剃了,使得皮膚看起來好似女人家的。他每天早上都跑很久,沖過澡後才去教課。他的眼裡如今只有那三具屍體,然而此時其他人卻再也什麼都不看,只一個勁兒地盯著他瞧。
「你在這邊搞什麼鬼?」市長衝著他說。
「我跑著跑著,看到亞美利加載貨的大車和驢子。遠遠又看到你們幾個人。再加上篷布。我就想⋯⋯」
「你就想什麼?」老女人的語氣跟市長一樣不友善。
「這一切都不正常!八成出了什麼大事。我認出醫生,隨後又是市長⋯⋯我的天主啊!」
他沒有掩飾自己震驚不已,不像其他幾人,明明也是如此,但寧可被宰、也不願表現出來。儘管男老師身強體健,散發著青春活力,才三十出頭的他卻突然成了個弱不禁風的受造物,連禱文有如關不掉的水龍頭般傾瀉而出,天主之名宛若一絲清泉流淌其間。
老女人幫他關上:
「少把天主扯進來。」
男老師閉上嘴。再也沒人開口。
時候還早。還不到八點。雲頂益發低垂,初現的天光已然不再明亮。海風將浪逕推至這一小群人的腳下,他們往後退了幾步,以免遭海水打濕。倏忽間,眾人感到一陣寒意。
男老師冷得發抖。四肢肌膚好似拔了毛的雞皮。唯有那三具屍體依然沉著、淡定。
市長又開口說道:
「這裡有六個人。我們六個人知道。晚上九點到市政廳會合之前,在場六個人都得守口如瓶。我要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接下來該怎麼辦⋯⋯?」男老師打著哆嗦問道。
「住口!」市長打斷他。「晚上再討論。從現在開始到那之前,你們中間要是有任何人把這件事透露給不管是誰知道,或是晚上有誰不過來商量的,我就抄起步槍把這人的帳給清了。」
「你打算拿它們怎麼辦?」老女人問道。
「我跟劍魚會想辦法。亞美利加,你的運貨車和驢子留給我們。你們其他人全都可以走了。你也是,亞美利加,我跟劍魚兩個就夠了。晚上見。給我記好了,我可不是空口說白話的!」
眾人各自離去。老女人像沒事似地繼續散步。狗繞著她打轉,樂得很,因為動物只活在當下,對過去一無所知,不知苦難為何物,對未來的問題也毫不在意。
老女人的身影沒入遠方。男老師試圖再度開跑,可他步履蹣跚,最後變成用走的,可說是像機器人那樣漫無目的地亂走,邊走還邊頻頻回望那三具溺水的死屍。醫生和亞美利加朝城裡的方向走遠了,劍魚此時趕著驢子駕著運貨車回來。市長翻找著口袋。
「老闆,你在找什麼嗎?」
「找菸。」
「我還以為你戒了。」
「我開戒了,關你什麼事嗎?」
「我也覺得不關我的事。」
「給我一根你的。」
劍魚把整包都遞給他。市長拿了一根。劍魚幫他點燃。市長閉著眼睛,一口接一口,連吸了兩大口。劍魚邊摸著驢子,邊出神地望著那三具屍體。
「現在呢?老闆?」
「現在什麼?」
「會怎麼樣嗎?」
市長聳聳肩,不置可否,朝地上吐了口痰。
「不怎麼樣。什麼都不會發生。這是個錯誤。」
「錯誤?」
「幾個禮拜後,你就會告訴自己這一切全都是夢。而且,要是你跟我提起此事,要是你問我些什麼,我都會告訴你我不知道你在說啥。懂嗎?」
「我不知道。」
「回憶,可以保留,但也可以刨成絲,像濃湯裡的乳酪那樣。之後,它們就不復存在。這你懂吧?」
「這個我懂。乳酪,不見了,被湯融化,只有味道還留在嘴裡,不過,一杯酒下肚,這滋味就被驅走了,什麼都不再留下。」
「就是這樣。只消一杯酒就驅走了。走吧,老女人在看我們。」
老女人走到一百公尺外就停了下來,甚至一副正往回走的模樣,彷彿她帶著自己單薄如同刀片的身影,和那隻在她身邊打轉的狗,正朝他們走來。劍魚拉起第一具屍體,夾在胳肢窩,市長抬腳,兩人聯手將之抬上貨車,隨後對另外兩具也如法炮製。劍魚用篷布蓋住屍體,綁起來。不一會兒,就只看見那塊藍塑膠布了。市長在權充座位用的板子上坐定,劍魚跟著坐了下去,接過韁繩,驅使驢子掉頭,往小路方向走去。
II
九月某個禮拜一早晨,沙灘上,一切於焉開始。因為暗礁和潮流,所以沒人會去那一帶游泳,又因為它是由火山卵石風化而成,既粗糙又刺人,所以也無法躺在上面。但因為沒有更好的說法,島民只得依舊稱其為沙灘。
老女人每天都到沙灘散步。她原本是小學老師,島上所有人全都上過她的課。她也認識每一戶人家。她生於斯,也將死於斯。從來沒人見過她笑,對她的歲數也毫無所悉,可能離八十歲不遠。五年前,她不得不離開課堂,心不甘情不願。當時,每天一早太陽一出來,她就帶著她那隻眼神憂鬱的雜種狗去散步,那條狗最愛追著海鷗跑...
目錄
• 第一章 至 第三十一章
• 譯後記:一個人人有裡的世界
• 第一章 至 第三十一章
• 譯後記:一個人人有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