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日 星期五
風勢強盛。東京的春天焚風強勁,很不舒服。塵埃甚至吹進房內,書桌上滿是觸感粗糙的沙塵,臉頰也沾滿塵埃,感覺真難受。等寫完這篇,就來泡個熱水澡吧。感覺塵埃連我背後都入侵了,真受不了。
我從今天開始寫日記。因為最近覺得自己的每一天都變得很重要。不知道是盧梭還是哪個人曾經說過,人格是在十六歲到二十歲這段時間養成,或許真是這麼回事。我也已經十六歲了。一到十六歲,我這個人就突然「啪噠」一聲變了個人。其他人應該是察覺不出。因為這算是一種形而上的變化。事實上,一到了十六歲,山、海、花、街上的人、藍天,看在我眼中完全變得不同。就連那些壞事,我也已略有所悉。這世上其實存在著許多困難的問題,關於這件事,我也隱約有這樣的預感。因此,最近我每天都很不開心,變得暴躁易怒。似乎吃了智慧的果實後,人就會失去笑容。以前我很調皮,刻意做些憨傻的糗事來逗家人發噱,是我的看家本領,但最近我益發覺得這種裝傻的搞笑實在愚不可及。搞笑是卑微的男孩才會做的事。刻意扮小丑討人疼愛,這份落寞令人難以承受。著實空虛。人就得活得正經一點才行。男人不能老想著要討人疼愛。男人就尊該努力博得別人的「尊敬」。最近我的神情似乎變得出奇凝重。由於表情太過凝重,昨晚哥哥終於對我提出建言。
「進,你也變得太穩重了吧。感覺突然老了許多呢。」晩餐後,哥哥笑著說。我深思片刻後應道:
「因為有太多艱深的人生問題。我今後要努力和它們奮戰。例如像學校的考試制度之類的……」
話才說到一半,哥哥便忍不住噗哧一笑。
「我知道了。不過,你大可不必每天都這麼緊繃,老板著一張臉吧?你最近好像瘦了呢。待會兒我念馬太福音第六章給你聽吧。」
真是個好哥哥。他四年前進入帝大英文系就讀,但至今仍未畢業。雖然一度留級,但哥哥不以為意。我也認為他不是因為頭腦不好才留級,所以這算不上什麼恥辱。哥哥是因為有正義感才留級。一定是這樣。哥哥應該是覺得學校很無趣吧。他每晚都熬夜寫小說。
昨晚哥哥念馬太福音第六章十六節以後的篇章給我聽。那是很重要的思想。我為自己此時的心智不夠成熟而羞愧臉紅。為了避免忘記,我先用大字將那段教義抄寫在這裡吧。
「你們禁食的時候,不可像那假冒偽善之人,臉上帶著愁容。因為他們把臉弄得難看,故意教人看出他們在禁食。我老實告訴你們,他們已得到了賞賜。你禁食的時候,要梳頭洗臉。別教人看出你在禁食,只在暗中教你的父看見。你父在暗中察看,必然會報答你。」
好奇妙的思想。相較之下,我的想法實在單純到不值一哂。是個行事魯莽又愛多管閒事的傢伙。真該深切反省。
「以微笑行使正義!」
我想到了一個好座右銘。要把它寫在紙上,貼在牆上嗎?啊,不行。這樣就成了把「故意教人看出」貼在牆上了。我也許是個極度偽善者,得格外小心才行。而且也有人說,人格是在十六到二十歲這段時間養成。現在真的是很重要的時刻。
一是為了幫助我混亂的思想得以統一,二是為了充當我日常生活反省用的資料,三是為了留下懷念的青春記錄,期待十年、二十年後,我一面撚著長長的鬍鬚,一面偷偷翻閱,面露微笑的那幅畫面,所以就從今天開始寫日記吧。
不過,要是太過嚴肅,變得過於「穩重」,那也不好。
以微笑行使正義!很豪邁的一句話。
這就是我日記開頭第一頁的文字。
我原本打算接下來寫點今天學校發生的事,但已積了厚厚的塵埃。連嘴巴也都是粗糙的沙粒。真難受。先來泡個熱水澡吧。找個時間再來慢慢寫──當我寫到這裡時,突然覺得「搞什麼,根本沒人理你嘛」,心裡為之一沉。畢竟這是沒人會看的日記,就算自己裝模作樣地寫下去,也只是徒留落寞罷了。智慧的果實教會我明白憤怒及孤獨。
今天從學校返家的路上,我和木村一起去喝紅豆湯,不,這留著明天再寫吧。木村也是個孤獨的男人。
四月十七日 星期六
風勢已轉弱,但早上天空灰濛濛的,中午時還飄起小雨,後來便逐漸放晴,晚上看見月亮露臉。今晚我先回顧昨天寫的日記,覺得有點難為情。寫得真差。我都臉紅了呢。完全沒寫到十六歲青年的苦惱。不光文章行文生硬,連當事人的思想都顯得幼稚,真教人沒轍。此刻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為什麼我是從四月十六日這種不乾不脆的日子開始寫日記呢?我自己也不清楚。說來還真不可思議。我從以前就想寫日記,也許是因為前天哥哥跟我說了那番發人省思的話,我一時興奮,因而抱定決心「好,就從明天開始寫」。十六歲的十六日這天,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六節。不過,這全都只是偶然的巧合罷了。因為這無聊的巧合而沾沾自喜,未免也太丟人了。試著做些更深入的思考吧。有了!我也明白一些事。這祕密應該不在於十六日這天,而是在於它是星期五。因為我這個人只要一遇上星期五,就會莫名胡思亂想。我從以前就有這樣的習慣。一個教人很不自在的日子。這天對基督來說,也是個不幸的日子。因此在外國,似乎也被視為不吉利的日子,很不討喜。我並非學外國人迷信,但我就是無法平心靜氣地過完這天。沒錯,我喜歡這個日子。我大概有偏愛不幸的傾向。一定是這樣沒錯。儘管此事感覺無關緊要,卻是我重大的發現。憧憬這種不幸的個性,或許日後將形成我人格主要的一部分。想到這裡,我略感不安。感覺包準沒好事發生。腦中想到的盡是些無聊事。不過這是事實,所以也無可奈何。發現真理未必會帶給人快樂。智慧的果實無比苦澀。
好了,今天得提到木村的事了,不過我心裡很排斥。簡單來說,昨天我對木村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木村是學校裡出了名的不良少年。他多次留級,今年應該都十九歲了。我之前從來沒跟木村好好聊過,但昨天放學回家時,木村拉我跟他一起去紅豆湯店,我們喝著紅豆湯,第一次對彼此的人生看法展開交流。
沒想到木村是個勤奮好學的人。他正在看尼采。我還沒聽哥哥提過尼采的事,所以一無所悉,羞得滿臉通紅。我跟他提到聖經以及德富蘆花,但還是遠不及他。木村的思想也都能很務實的在生活中實行,所以很不簡單。根據木村的說法,尼采的思想與希特勒相通。木村用各種哲學的想法為我解說他們的思想為何相通,但我聽得一頭霧水。木村其實很用功。我認為這個朋友很了不起,想和他深交。聽說他明年要報考陸軍士官學校,果然和尼采的思想有關。不過,聽人說陸軍士官學校很難考,也許他會落榜。
「我勸你別去考。」我悄聲對他說,木村狠狠瞪了我一眼。真可怕。我也要好好用功,不想輸給木村。當時我下定決心,打算從頭開始背英語單字一千,認真算代數和幾何。雖然對木村高深的思想感到敬佩,但不知為何,我就是不想看尼采。
今天是星期六。我在學校上公民課時,心不在焉的望著窗戶。原本朵朵盛開,占滿整個窗外的櫻花,已大多凋零,現在只剩暗紅色的花萼還頑強的掛在枝頭。我想了許多事。前天我說過「有太多艱深的人生問題」,還一時脫口說出「例如像學校的考試制度之類的……」這樣的話來,被哥哥看穿我的心思,但我最近之所以感到憂鬱,也許根本沒什麼,就只是因為明年要報考一高(※第一高等學校。)。唉,考試可真煩人。一個人的價值,單憑這區區一兩個小時的考試就陸續決定人們的價值,實在可怕。這是瀆神的行徑。監考官應該都會下地獄吧。由於哥哥看得起我,所以總是對我說「沒問題的,你中四去考,包準考上」,但我完全沒自信。不過,我也已經厭倦中學生活了,所以明年就算考一高落榜,我也打算很乾脆的找一家開朗的大學預科(※日本的舊學制。亦即教導大學預備教育的機關。)。接下來,我得樹立堅定不移的人生目標,朝此邁進,不過這又會面臨其他複雜的問題。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樹立目標才好。我就只會哭喪著臉,不知所措。「要當大人物!」從小學校起,老師們就常這樣教導我們,但再也沒有比這更敷衍隨便的話了。根本不懂在說些什麼。簡直就是在耍人,完全不負責任。我已經不再是孩子。關於生活的痛苦,也開始有些領悟。就算是中學老師,他們檯面下的生活似乎也出奇的悲慘。夏目漱石的《少爺》不就描寫得清清楚楚嗎?有人是仰賴高利貸唯生,有人成天得面對家裡的河東獅吼。甚至有的老師活脫是悲慘的人生輸家。就連學識似乎也沒什麼過人之處。如此無趣的人,卻總是毫無根據的叨絮不休,老說些無關痛癢的開導訓示,所以我才會對學校深感厭煩。至少也該秉持更具體、更切身的方針來教導我們,這樣的話,不知道對我們會有多大的助益。就算是毫不掩飾的說出老師自己的失敗經驗,我們聽了也會深有所感,但他們卻只會嘮嘮叨叨的一再提及權利和義務的定義,或是大我小我的區別,全是一些再清楚不過的事。今天的公民課尤為無聊。雖然主題是英雄與小人物,但金子老師卻只是一味的褒獎拿破崙和蘇格拉底,痛罵市井小民的悲慘。這樣根本無濟於事。不是人人都能成為拿破崙或米開朗基羅,而且小人物為了生活奮鬥,應該也其值得尊敬之處,而金子老師所說的話,卻完全沒這樣的概念。這種人才該叫作俗物呢。思想太迂腐了。他都已經年過五十,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唉,連老師都開始受學生同情時,那就完了。這些人過去真的沒教過我什麼正經事。而我明年卻非得從理科和文科當中做個選擇!事態緊急,而且情況很嚴重。我到現在仍很迷惘,不知該如何是好。在學校裡,我心不在焉的聽著金子老師毫無內容可言的談話,心裡無比懷念去年離開我們的黑田老師。這份懷念令人心焦。那位老師確實有真材實學。首先,他是個聰明人。做事幹練俐落,男子氣概十足,可說是這所中學全體學生尊敬的對象。某次在上英語課時,老師緩緩翻譯出《李爾王》裡的篇章,接著他突然口出驚人之語。他的語氣倏變,所謂咬牙切齒的語調,指的大概就像這樣吧。總之,那是很冷淡的語調。而且是無預警的冒出這番話來,所以我們大家為之一愣。
「我要就此和你們道別了。時間真是短暫。其實老師與學生之間的關係,可真難訂出個情分來。老師只要一離職,便成了陌路人。你們沒錯,錯在老師。說實在的,老師們全是一些渾帳東西,一些分不出是男是女的傢伙。對你們說這些話,我很抱歉,不過,這口氣我實在憋不住。教職員室裡的氣氛,一整個不學無術!自私自利,一點都不愛學生。這兩年來,我一直在教職員室奮鬥,但還是行不通。在我被炒魷魚之前,我自己先辭職不幹。今天這是我的最後一堂課。日後與各位或許已無緣相見,但今後讓我們一起努力吧。學習是很美好的事。似乎有人認為學習代數或幾何,等學校畢業後,便完全派不上用場,那可就錯了。不論是植物、動物、物理,還是化學,都該盡可能多花時間研讀。唯有無法直接在日常生活中派上用場的學習,才會令你們的人格更加完備。沒必要誇耀自己的知識。好好用功,就算日後忘了也無妨。記不記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培養。所謂的培養,不是背誦許多公式或單字,而是要擁有寬闊的心靈。也就是要懂得什麼是愛。學生時代不用功的人,出社會後一定也是個冷酷的自私鬼。學問這種事,就算學會後馬上忘記,那也無妨。就算全部忘個精光,在你用功訓練的底端,仍會留下一把砂金。這就是了。這才真正可貴。得好好用功才行。不能老急著要硬將自己的學問直接運用在生活中。要成為真正從容受過培育的人!我想說的話就這些。我已無法再和你們一起在這個教室裡用功。不過,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你們的名字,不會忘記。你們偶爾也要想起我哦。雖是很平凡無奇的道別,不過這是男人與男人的道別。就讓我們瀟灑的走吧。最後,祝各位身體健康。」老師臉色略顯蒼白,不帶一絲笑意,向我們深深一鞠躬。
我很想撲向前抱住老師大哭一場。
「敬禮!」班長矢村微帶哭嗓的發號施令。班上六十人全都神情肅穆的起立,由衷行了一禮。
「這次的考試不用擔心。」老師如此說道,這才莞爾一笑。
「老師,再見!」留級生志田悄聲說了這句話後,全部六十名學生這才齊聲喊道:「老師,再見!」
我很想放聲大哭。
黑田老師現在不知過得怎樣。也許出征去了。因為他現在應該才三十歲左右。
寫著黑田老師的事,果真就此忘了時間。都快深夜十二點了。哥哥在隔壁房間偷偷寫小說。似乎是長篇小說。聽說已寫了兩百多張。哥哥總是晝夜顛倒。每天下午四點左右起床,然後晚上必定熬夜。這樣對身體不好吧?像我早睏得眼皮都快合上了。我打算接下來念一點德富蘆花的《回憶》後再睡。明天是星期天,可以好好賴床。這是星期天唯一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