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沉默的世界
前言
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九日,一生為天主服務、奉獻的遠藤周作先生離開人世,回到主的身旁,家人遵奉遺言把《沉默》和《深河》放入棺中陪伴遠藤。
《沉默》不但是探討遠藤周作文學的最重要作品之一,也探討基督宗教在東方社會紮根時面臨的問題,其中包含東西方文化的差異等等。
《沉默》與《深河》無疑會是二十世紀日本文學的代表作。
評論家對《沉默》的幾種看法
發表於一九六六年的《沉默》是一部評價極高的作品,但同時也是引起許多爭議的作品。或許,不朽作品往往產生正反兩極的看法吧!谷谷崎潤一郎獎選 考委員之一的伊藤整,即反對把票投給《沉默》,他認為「閱讀之後有昏昏欲睡之感」 ;大岡昇平則坦率地指出末尾的「到今天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訴說著那個人。」過於傲慢;而三島由紀夫所直陳的缺點是:末尾「那個人並未沉默著」的主題之轉換,不無疑問。
在眾多評論中,無可否認的有搔中癢處者,也有一針見血者:但,未深 入研究且太過武斷之評論,及因忽略末尾「天主教住宅官吏日記」而未正確「讀」出作者深意,甚或因此而產生誤解者亦為數不少。純文學,尤其是作者嘔心瀝血的創作,每一字每一句均經再三推敲始定稿,自無在作品末尾「附」上七頁「贅言」之可能。事實上,「天主教住宅官吏日記」中隱含玄機,非但不可略過,更應再三熟讀。
取名「沉默」的理由
作者取名為「沉默」的理由有二:
(一) 反抗歷史的沉默
遠藤自稱於準備階段時,發現天主教資料中,對許多像吉次郎之類的信徒,或像洛特里 哥神父般的棄教者,都表現出蔑視、憎恨的態度。換言之,天主教史上只對轟轟烈烈而 死的殉教者加以讚美,描述他們的生平或死亡;但是,對像吉次郎或洛特里哥神父般的 信徒或神職人員,則只有漠視相向。亦即,天主教的歷史將他們深埋在沉默之灰下,儘量不讓他們顯露出來。
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些被漠視的人,既然身而為人;那麼,對因己身的軟弱而作出的棄教行為,自有不可與他人言的痛苦。能夠替他們說出被深埋在沉默之灰下的痛苦的只有小說家了。因此,「沉默」其實包含了反抗歷史的沉默之意義。
(二) 探索神的沉默
在我們整部人類的歷史當中,或個人的人生裡頭,一定經驗過無數的 「神的沉默」。對神的沉默,冷淡接受者,不是憎恨神的無情,就是不承認曾經見證過。這部小說,表面上看來,似乎是描寫神的沉默;其實,在作品的深處,神並非沉默著。作品中,作者運用多重場面的寫法,隱約透露出這個訊息。茲舉一例,如:
司祭把腳踏到聖像時,黎明來臨,傳來遠處雞啼。
這一行的背後,其實和新約聖經中有名的伯多祿背叛耶穌的畫面相重疊。遠藤作品中常運用這種多重映像重疊的寫法,讀者如不細加咀嚼,不容易察覺到它的巧妙處:那麼,作者的一番苦心當然也無由領會了。一部傳世不朽的作品,自然是作者嘔心瀝血的創作,但讀者也需要付出相當努力的代價,始能心領神會。有關遠藤多重映像重疊的寫法,留待下節中討論。
沉默的主題
作者在《沉默》中探討的問題相當多;當然,所謂探討,事實上就是作者個人對於事情的觀點、看法及至於思想的小說化。
《沉默》中的第一個主題即,神並非沉默著;神是存在的。遠藤文學中的一個基軸——證明神的存在。如何證明神的存在?這是非常困難的。我們無法用眼睛直接看到神,但神透過我們的人生,告訴我們牠的存在。我們向神祈禱,無法直接得到神的回答,但這並不是說神像冰塊一樣一直沉默著,衪是以我們肉眼看不到的「作用」回答我們的。
《沉默》中,作者透過茂吉、一藏的殉教,以及吉次郎出賣司祭洛特里哥,和洛特里哥本身的棄教過程等等,來告訴我們神的存在。如果神不存在,吉次郎在棄教、出賣洛特里哥神父之後,為何還緊追神父背後不捨;甚至於在神父表面上棄教之後,仍然要神父聽他告解,為他向神祈求寬恕呢?而作品末尾的「縱使那個人是沉默著,到今天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訴說著那個人。」「那個人」指的是神,也就是耶穌基督。如果《沉默》的故事在此完全結束,無疑的,在小說結構上是一大漏洞,也會讓讀者感到百思莫解。為何洛特里哥會突然發出如此「豪語」呢?不錯,促成洛特里哥踏聖像的是神的愛。棄教的費雷拉神父說服洛特里哥的部分對話如下:
「你認為自己比他們(註:指受穴吊的人)更重要吧!至少認為自己的得救是重要的吧!你如果說出棄教,那些人就可以從洞裡回來,從痛苦中獲救。雖然如此,你還不棄教,因為你覺得為他們背叛教會是很可惜的,像我這樣變成教會的污點是可怕的。」費雷拉憤怒的聲音,一口氣說到這裡,之後逐漸轉弱,「我也是這樣的。在那黑暗而寒冷的夜晚,我也和現在的你一樣。可是,那是愛的行為嗎?司祭必須學習為基督而生,如果基督在這裡的話。」
費雷拉沉默了一瞬間,馬上以清晰有力的語氣說:「基督一定會為他們而棄教的!」
天色逐漸亮了,到目前為止黑漆漆的這圍牆內,也開始出現朦朧的白光。
「基督會為人們而棄教吧!」
「沒有這回聲!」司祭以手掩面,聲音從指縫間擠出。「沒有這回事!」
「基督會棄教吧!為了愛,即使犧牲了自己的一切。」
「不要再折磨我,走吧!走得遠遠地!」
司祭大聲哭泣。門栓發出低沈的聲音,掉落地上,門開了。白色的晨曦從打開的門瀉入。
「哪!」費雷拉溫柔地把手放在司祭肩上說。「去做至今沒人做過的最痛苦的愛德行為。」
偷渡到日本之後,司祭目睹過信徒被逼迫的痛苦,以至於殉教的場面;但是,那場 面卻跟聖經中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光榮殉教的場面不同,也跟許多聖人轟轟烈烈的殉教情形不同。那場面看來是多麼淒慘、恥辱,絲毫沒有想像中的「壯烈」氣氛,身為司祭仍免不了有這種「虛榮心」,這種諷刺筆調是遠藤文學的一個特色;對神職人員的描寫亦不例外。然而,最後促使他棄教的是,基督的愛德行為,以及——
凹下的那張臉難過似地仰望司祭。那雙難過似地仰望著自己的眼睛訴說著:踏下去吧! 踏下去沒關係,我是為了讓你們踐踏而存在的。
司祭一生以那個人為學習榜樣,認為那個人的臉是世界上善與美的結合;因此,最後促使司祭決定踏聖像的是那個人--耶穌基督。問題是,如果《沉默》的故事在這兒就完全結束,那麼洛特里哥的棄教,要是被解釋成屈服於威脅利誘下,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在這裡,遠藤設下了《沉默》的後設部分——「天主教住宅官吏日記」,暗示洛特里哥雖然踏了聖像,但並未真正棄教,仍繼續「執行」司祭的任務,在延寶二年兩次被遠江守強迫寫下棄教的切結書。過程是:本應從正月廿日至二月八日書寫,可能後來沒寫;於是在二月十六日書寫,遠江守派傳右衛門、河原甚五兵衛兩名武士到三右衛門(即洛特里哥)住處監視。第二次是在山屋敷書院,從六月十四日至七月廿四日書寫的。兩次被迫書寫期間,受到拷打的可能性也相當大。再則,後來吉次郎被從掛於頸上之「護身符」中,搜出「天主教耶穌像一幀」吉次郎的好友一橋又兵衛也受到牽連被捕入獄。遠江守親自調查、審問,當時還懷疑「是否三右衛門給的?」由此可見,洛特里哥並非完全棄教,與本文末尾「在這個國家,我現在仍然是最後的天主教司祭。」緊密契合在一起,兩者不可分離。 「天主教住宅官吏日記」的意義在此,絕非可有可無部分。
反過來說,從洛特里哥最後並未完全棄教,以及吉次郎也企圖重新信仰天主教的行為來證明神的存在。神藉著以衪形體創造的人的身上,告訴世人衪的存在;而衪所創造的人,靠著自己的人生來證明衪的存在。
《沉默》的第二個主題是「母性宗教」觀。一九七七年遠藤在(父性宗教、母性宗教)一文中指出:
我要聲明的是,天主教並非如白鳥(註:指正宗白鳥,日本近代作家)誤解的只有父性宗教,天主教中也包括了母性宗教。這並不是像隱匿的天主教崇敬瑪麗亞那麼單純的,而是由新約聖經的性格造成的。新約聖經是在「父性宗教」的舊約世界中導入母性性格,因而形成父性、母性兼具者。
現實生活中,遠藤幼時父母離異,他與母親兩人相依為命,一方面養成了遠藤對母親的依賴;另一方面他曾「背叛」母親,回到父親身旁。同時信仰方面接受了父性宗教的洗禮,可謂雙重背叛。由於這種關係,遠藤文學中一再塑造、強調天主教中的「母性」部分;作品中出現的基督,往往帶有「母性」性格,即寬容的、溫柔的,對犯過錯的信徒一子女,不但原諒他,寬恕他,還接納他,給予恩寵。《沉默》中,暗示母性宗教之處不少,諸如:
聖像中的那個人,由於被許多人踏過,已磨損、凹陷,以悲傷的眼神注視著司祭。從那眼中,有一滴眼淚欲奪眶而出。那張臉,現在,在這黑暗中就在他眼前,默默地;但卻以溫柔的眼神凝視著自己。(你痛苦的時候,)那張臉似乎在訴說著。(我也在旁邊跟著痛苦,我會陪伴你直到最後。)
午後陽光閃爍的港灣前方,一大塊積亂雲鑲著金色的邊緣湧上來。.....自己與卡爾倍和他們有所關連,而且和十字架上那個人結合的喜悅,突然強烈拍打著司祭的心。這時,那個人的臉,以從未有過的鮮明影像向他逼近。那是痛苦的基督!忍耐的基督!他在心中祈禱自己的臉和那張臉馬上接近!
「悲傷的眼神」、「有一滴眼淚欲奪眶而出」、「溫柔的眼神」、「痛苦的」、「忍耐的基督」等等,都是母性影像的特殊描述;至於「和十字架上那個人結合」的說法,更是除非母性、女性,否則無法成立的表現方式,在在都透露出遠藤母性宗教觀的經營苦心。
再者,《沉默》的另一主題——弱者的復權——也與「母性的宗教」觀有著極密切的關連。上述遠藤取名「沉默」的理由之一是,對歷史沉默的抗議,也就是對被迫棄教的信徒、或神父有意加以蔑視而深感不滿。弱者的復權,可說是遠藤文學的一大特色。遠藤作品中的主角,可說無一英雄式的人物。例如:《我.拋棄了的.女人》中,遠藤即以命運坎坷,淪為妓女的森田蜜為主角。《沉默》的主角當是吉次郎。洛特里哥書信中,對吉次郎的印象是這樣子的:
我上次提到的那個日本人吉次郎,也和中國水手們一起搬運行李,幫忙整理船帆。我們一直很注意地觀察著這個可能成為左右我等往後命運的日本人。現在,我們了解到他的個性相當狡猾,而這狡猾是從他軟弱的個性產生的。
在《沉默》的前奏中,已勾勒出吉次郎的個性;而這軟弱、狡猾的男子,卻成為往後左右洛特里哥命運的人物,即暗示著吉次郎在《沉默》中所擔負的意義何等重大!洛特里哥以耶穌基督自擬,而吉次郎即那背信的猶大;如聖經中猶大出賣了耶穌,《沉默》中的吉次郎也出賣了洛特里哥。吉次郎雖然出賣了洛特里哥,但卻仍緊緊跟隨在後,祈求神父原諒他。從以下吉次郎的話及洛特里哥內心的思考,看得出弱者逐漸「復位」,主張弱者亦有其存在的權利。
「茂吉很堅強,就像我們種的長得碩壯的秧苗。可是,軟弱的秧苗無論再怎麼施肥 都長不好,不會結稻穗。神父!像我天生是個懦弱的人,就跟這種秧苗一樣呀……」
如吉次郎所說,世人並不只限於聖人和英雄。要不是生長在這遭受迫害的時代,不知有多少信徒根本不必棄教或捨棄生命,可以一直信守著幸福的信仰呢。他們只是平凡的信徒,最後被肉體的恐怖擊倒了。
……
人,天生就有兩種,即強者和弱者;聖人和凡人;英雄和懦夫。然而,強者在這樣的迫害時代,能忍受囚信仰而被火焚燒或沈入海底吧!可是,弱者就像吉次郎在山中流浪。你到底屬於何者?要不是因為司祭的自尊和義務的觀念,或許我也跟吉次郎一樣踏了聖像。
從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出,主角是吉次郎無誤。本來在洛特里哥心目中的吉次郎,是個最卑下的人,較諸惡人猶為不如;因為惡人還有惡人的力與美,但是吉次郎卻如骯髒的破衣服。可是,以基督為典範的洛特里哥想到,聖經上基督所尋找的,不是像患了血漏的女人,就是如被扔石頭的娼婦般、毫無吸引力,一點也不美的人。基督就是愛;然而喜歡有吸引力的、美的東西,這是誰都能辦得到的,那不是愛。不捨棄已褪色、如襤褸般的人和人生,那才是真正的愛。司祭不能無視於弱者吉次郎的存在,最俊答應吉次郎的要求,聽了他的告解,也為他祈禱「你安心去吧!」告解是天主致七大奧蹟之一,也就是全能的神對人的救贖:換言之,也是神的愛的表徵。「沒有所謂的強者與弱者。誰又能斷言弱者一定不比強者痛苦呢?」司祭最後悟出的這句話,為弱者下了最好的註腳!
《沉默》中所探討的問題,除了上述三個主題之外,其實還涉及到諸如天主教在日本的改變,以及紮根的問題。洛特里哥與費雷拉的精采對答,道出了遠藤針對天主教土著化的獨特看法;類似的觀點,其實遠藤在初期的評論(諸神與神)與(不合身的西裝)中已明顯指出,在此不再贅述。「棉花的行列」的詩句,不禁衝口而出:「棉花的行列」暗示著「神的羔羊」。《沉默》中,洛特里哥被關在黑漆漆的圍牆內。這黑漆漆是死亡與誕生毗鄰而居的,原初的黑暗,也是女性子宮的象徵。洛特里哥在這裡描繪的基督的臉「以含著溫柔的眼光注視著自己」,那份「溫柔」,無疑的是母性的溫柔,也難怪乎司祭想接近衪。當司祭在心中作最後決定,要踐踏聖像時,黎明的曙光——象徵著神的恩寵——迎接著他。
另外,吉次郎向官吏密告洛特里哥藏身處時,作者以蜥蜴象徵吉次郎。「陽光下,我發覺蜥蜴偷瞄著我的膽怯的臉孔,跟剛剛走掉的吉次郎一模一樣。」尾巴對蜥蜴而言,代表著什麼呢?在形態上沒了尾巴不算完全,但卻不致於威脅到生命的持續;另一方面,蜥蜴沒了尾巴仍會自然再長出來,這下也象徵著吉次郎屢次出賣神父,作出棄教的行為,可是,過一段時間,如尾巴自然長出般,信仰也在吉次郎心中再生長嗎?
結語
《沉默》是遠藤文學的第二高峰(第一高峰為《海與毒藥》),其中所包含的意義,絕非這篇(導讀)所能道盡的。故事的背景雖然在日本,但是遠藤所要探討的卻是普遍性的東西,信仰以及東西文化之異同等等,又何嘗不是我們切身的問題呢?!
林水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