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書房年中大掃除:清不完的 TBR 書堆
越來越多讀者買書以後就擱在書架上,時間久了反而變成「不讀書」。為何會有這種矛盾的現象呢?
英國小說家大衛.洛吉(David Lodge, 1935-)在一九七五年獲得霍桑登文學獎的小說《換位》(Changing Places)中,發明一種名為「奇恥大辱」(Humiliation)的遊戲,玩家需輪流說出自己沒讀過、但別人應該讀過的書名,有幾人讀過這本書就得幾分。故事裡英文系教授聚餐時在玩這個遊戲,有位教授舉手說:《哈姆雷特》,贏家馬上誕生!
英文教授沒讀過《哈姆雷特》,就像國文老師沒念過《論語》一樣荒唐。消息傳開沒幾天,這位教授就被解聘了。他的遭遇雖然很丟臉,卻令人同情。面對浩瀚書海,大家都有應該要讀卻未讀的書,給勇於承認的人按個讚吧!
不斷延後的「稍後再讀」
TBR 是英文 To Be Read 的縮寫(read 讀 /rɛd/),指實體或電子形式的「待讀之書」,很類似社交閱讀網站 Goodreads 的 To Read ,只不過 TBR 是指已擁有卻「擺在那兒等著讀」的書。
大多數讀者跟《換位》書中的那位教授一樣,待讀之書大都是以前學校規定的讀物,再加上平時購入的得獎或暢銷作品。閱讀頻率趕不上囤積書籍的速率,「待讀書堆」(TBR pile)逐漸成形,佔據書架或閱讀器的實體空間。經歷多次稍後再讀的延宕,閱讀熱情慢慢降溫,本來要讀的書就變成「不讀的書」。為什麼會有這種矛盾的現象呢?
瀏覽習慣有決定性的影響。當代讀者花很多時間上網,常藉 Pocket、Instapaper、Evernote Clearly 等閱讀幫手儲存大量資訊(臉書也有類似功能),「稍後再讀」成為主要閱讀模式。近幾年購書管道更加便利多元,手機可隨時買書,許多經典作品甚至免費,於是「下載」的急迫性勝過「閱讀」的重要性。買了書「稍後再讀」成為共通的毛病。
為數可觀的「稍後再讀」網頁與 TBR 書堆,是很不同的負擔。網頁若無暇消化或失去參考價值,從 Pocket 中刪除就如清除紀錄般無感。可是,剛買的大塊頭電子書(如《發光體》)是很難隨興刪除的;學生時代就擺在書架上的《基督山恩仇記》,也會不忍順手丟入資源回收。清理待讀之書不像清空記憶體那麼簡單,畢竟書是有份量的,還是花錢買的。
消化不完的書單
當代閱讀已成為可分享的群體活動,Goodreads 的連結無所不在,「奇文共賞」容易產生消化不完的 TBR 。網路社群促使讀者尋找評價高的書加入 TBR,就如臉書「加入好友」般酷。無奈,閱讀熱情一旦退去,待讀之書很快就淪為名單底層的「點頭之交」。
待讀之書跟朋友一樣,也有受八卦影響的困擾。網路有許多無厘頭的「一顆星」評價,讀了以後易讓人心生偏見。另一個極端就是詳述書本內容的「五顆星」書評,讀完後就失去實際閱讀的動機,書到手後自然被放入 TBR 遺忘。閱讀的時間點也會造成擱置的現象。許多待讀書曾是學校讀物,長大後縱然有心把書看完,但想到當年老師的模樣,頓然失去重拾「課本」的雄心。忙碌的生活更讓人無暇消化書單。誰有空讀完八百多頁的《安娜.卡列妮娜》?念完著名的第一句後,還是看電影去吧。
待讀/不讀的心理學
TBR 容易引發「書讀不完」的負面情緒。根據耶魯心理學博士、小說家 Jennifer Lynn Barnes 指出,TBR 是「認知失調」的產物。當讀者從 TBR 選書來讀時,「為何選甲而不選乙」的衝突會讓潛意識改變認知,以求與行為一致(認知和諧)。因此,每次選書都會產生不利於「落選書」的想法。久而久之,待讀書越多,落選書也越多。這種現象說明為什麼有空讀書時,某些待讀書總是不會被挑中。
為了解決 TBR 所造成的「不讀書」問題,有人建議應徹底改變認知,丟掉TBR,卸下「等待」的包袱。他們認為,不應強迫自己閱讀「以前」想讀的書。然而這個方法雖能求得「認知和諧」,但會錯過許多讀好書的機會。若每位讀者都抱持「不管過去」的心態,經典作品很快就會消失。
讓 TBR「敗部復活」最好的方式,就是降低待讀的數量,以減少認知失調。心理學家建議,可將 TBR 分類,每類的書籍自然減少,「落選書」就會變少。還要記得時常更換 TBR 的次序,以增加每本書出線的機會。另外,電影輔助閱讀也是普遍的解決方式。成功的改編電影能提升閱讀動機,看完電影會有「早知道就先讀書」的覺醒。加入讀書會或閱讀群組的讀者,可嘗試「TBR 閱讀挑戰」,訂定期限一起消化共通的 TBR,會有難得的成就感。
TBR 就像一堆沒做的功課,還不能資源回收。清完 TBR,才能順道心靈大掃除。只待一鼓作氣,快把書本打開。
六選一,抽空來讀吧!
□ 《咆哮山莊》:從小聽到大,的確值得一讀。
□ 《法國中尉的女人》:愛情小說首選。
□ 《紐約三部曲》:文青必讀。
□ 《贖罪》:比電影還精采。
□ 《雲圖》:真的很棒。
□ 《One Day》:剛出版時倫敦地鐵人手一冊,是有原因的。
19 你讀暢銷書嗎?
暢銷書是文化地圖的必遊景點,要瞭解時代的故事,不可不讀暢銷書。
二○一六年二月十九日,全球熱銷四千萬冊的《梅岡城故事》作者哈波.李(Harper Lee, 1926-2016)逝世。緬懷作者傳奇人生之際,我們也不禁想到暢銷書的文學現象。
《梅城》探討美國的種族問題,一九六一年榮獲普立茲獎以來,持續暢銷半世紀:二○一五年英美書市 Nielsen BookScan 年度暢銷小說榜上,本書排名第七,而其「續集」《守望者》則為榜首。不過,李雖廣獲讀者喜愛,仍與其他暢銷作者一樣,難逃文人相輕的命運。
被藐視的暢銷作家
根據調查,與李同期的作家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 1924-1987),一生全然未曾論及《梅城》;名小說家拉爾夫.艾里森(Ralph Ellison, 1913-1994)近千頁的評論集裡,也隻字未提這本暢銷作。這兩位黑人作家長期關注種族問題,卻對本書不予置評,應是對暢銷書有不同價值認定所致。二○一五年七月,哈波.李熱潮再起時,老牌雜誌《新共和》刊登系列評論,標題即明指「《梅城》到底有多好?」、「《守望者》根本不應出版」,頗有當頭棒喝之意。
美國筆會前會長 Francine Prose 為瞭解美國學生閱讀程度低落的原因,調查中學讀物後指出,問題出在學生讀的都是《梅城》、《麥田捕手》等暢銷書。二○一五年三月,美國筆會將言論自由獎頒給《查理週刊》時,Prose 公開反對,並與麥可.翁達傑(Michael Ondaatje, 1943-)等五位作家聯合拒絕出席典禮。這些藝文人士對暢銷讀物的負面態度,自不在話下。
史蒂芬.金的作品銷售超過三億冊,二○○三年獲頒圖書基金會傑出貢獻獎,領獎時他特別呼籲,文壇應革除對暢銷作家的歧視。他指出,很多出版界人士以「不讀」暢銷書而自豪:「刻意與當代文化保持距離,居然會是一種加分?」
無奈,「暢銷書不值一讀」恐怕已成雅士的共識。知名文學家哈洛.卜倫(Harold Bloom, 1930-)得知史蒂芬.金獲獎的消息時,即感嘆:「這是當代文化弱智化的最低點。」
經典與暢銷:相斥或相吸?
卜倫一九九四年發表《西方正典》,推崇莎翁的文學傳統。此書出版時,英國小說已有超過兩百七十年的歷史,三分之一屬二十世紀。可是,卜倫眼中的二十世紀英國經典小說家,卻只見喬伊斯、吳爾芙等世紀初作家。後來雖有補充書單,但英美小說家也僅止於馬克.吐溫與歐威爾。當代讀者不禁搖頭納悶:二十世紀暢銷作家果真無人夠格角逐經典嗎?
經典固然需要時間的淬鍊,作品暢銷與否也非傳世的要件,可是,「經典」與「暢銷」關係微妙,都值得關注。二○一五年十二月,BBC 文化專欄曾調查外國人心中的偉大英國小說。百大小說裡,有高達四十一本是一九五○年以後的當代小說,其中包括許多當代暢銷書:《午夜之子》、《殘餘地帶》、《小陌生人》、《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及《狼廳》、《回憶的餘燼》等。
BBC 的書單顯示,當代讀者已逐漸遠離象牙塔式的閱讀:諸如《美的線條》、《大海,大海》、《發條橘子》等暢銷書,不僅能獲文學獎的肯定,也能有廣大的讀者群。因此,「經典」與「暢銷」其實並不衝突。
「新中眉」讀者的興起
卜倫認為狄更斯與喬治.艾略特是英國經典作家。其實,這兩位小說家都是維多利亞時期的暢銷作家,狄更斯的《孤雛淚》和艾略特的《米德鎮的春天》(Middlemarch)正是十九世紀的暢銷書。普羅大眾的暢銷書,若經名人加持,就會變為精緻文化的經典。
例如,英國小說家吳爾芙以「高眉」(highbrow)自居,鄙視庸俗的「中眉」(middlebrow):「有誰敢視我為中眉,我一定拿起筆把他戳死。」不過,她卻很喜歡《米德鎮的春天》,認為「這是英國小說裡,少數幾本為成人而寫的作品。」
當中產階級成為文化消費的主體,「中眉」也逐漸失去負面意義。二○○八年,英國史崔克萊大學(University of Strathclyde)成立研究中眉文化的「中眉網路」,許多過去被忽視的暢銷作家又重獲重視。二○一一年八月一日,英國《每日郵報》呼籲,社會應肯定大眾閱讀的中眉品味,因為,暢銷書都是「自己父母與小孩能懂的東西」,不會讓人疏離。
二○一三年,唐娜.塔特(Donna Tartt, 1963-)的《金翅雀》推出後很快成為暢銷書,可是,《紐約書評》等多家主流雜誌卻給予極具殺傷力的負面評論。很多讀者無法苟同,在 Goodreads 等閱讀社群激辯。此書後來榮獲二○一四年普立茲獎,成為話題小說。網路時代,「新中眉」作家與讀者成為不可忽視的一群。
要瞭解時代的故事,就要讀暢銷書。近年全球貧富不均,《二十一世紀資本論》暢銷國際;二○一四年,《星際效應》等科學電影盛行,《七堂簡單物理課》在義大利半年內熱銷十四萬冊;二○一五年,俄國政府施政強硬,《一九八四》成為俄國年度暢銷書。最近美國種族問題惡化,黑人作家塔納哈希.科茨(Ta-Nehisi Coates, 1975-)的《在世界與我之間》二○一五年七月出版後,持續蟬聯暢銷榜。
讀暢銷書就像文化地圖的打卡,親身造訪,眼界才會開闊。日後閱讀旅程上,才能看到更多屬於自己的最佳景點。
29 曠世鉅作的詛咒
作家只寫一本書便奠定文壇不朽的地位:這是美夢成真,還是詛咒的開始?
二○一五年七月,美國傳奇作家哈波.李打破多年的沉默,突然宣布發表新書。她以處女作《梅岡城故事》榮獲普立茲獎,一夕成名後,便不再出版。新書《守望者》是作家半世紀以來的第二本小說。
《梅岡城故事》每年為作者帶來三百萬美元的版稅(約九千多萬台幣)。八十九歲的作家失聰又失明,被人利用的傳聞不脛而走。阿拉巴馬州社福單位接獲檢舉,進行調查後宣布查無不法。迅速結案的作法,引發更多的臆測。
《梅岡城故事》描寫美國社會種族衝突與社會正義的糾葛,是當代美國文學的代表作,不僅是美國中學的必讀作品,也是暢銷的文學小說,每年在美國維持幾十萬冊的銷售量,全球銷售量累計達四千萬冊。
美國國內最近種族衝突事件不斷,社會充滿族群仇恨,猶如重回《梅岡城故事》的世界。此時出版續集,恰可注入一股清流。不過,《守望者》牽扯出有關版權利益的負面傳聞,隱居的作家又意外登上頭條版面。
曇花一現,抑或臻至完美?
哈波.李的「新書」是新任律師整理文檔時偶然發現的。值得注意的是,這其實是作者早年的手稿,並非新作。
一九四九年她不顧家人反對,自法學院輟學,獨自前往紐約圓夢。歷經幾年的潦倒生活,一九五六年獲得友人資助,隔年完成小說初稿。因作品結構鬆散,在經紀人指導下修改半年後,才正式提交出版社。沒想到出版社竟退回要求重寫。幸好編輯很用心,費時兩年協助作家徹底改寫,最後才順利出書。
因此,《守望者》其實是當年遺棄的初稿。如哈波.李的傳記作者 Charles Shields 指出,這本「續集」最大的意義,在於能讓世人認識作家真正的才華,有助去除「只寫一本書」的標籤。
《梅岡城故事》寫出大時代的故事,得獎又暢銷,還改編成電影。哈波.李成名後,曾計畫出版第二本小說與一部報導文學的作品,後來卻都無疾而終。嚴格說來,她自始至終只出版一本小說。只寫一本書便奠定文壇的不朽地位:真的是美夢成真嗎?
英美文學史上,有許多作家或因聲名壓力,或因靈感全無,甚至遭逢不測之禍,寫下鉅作後,遺憾地終結了寫作生涯。例如,艾蜜莉.勃朗特出版《咆哮山莊》隔年即因病逝世。瑪格麗特.米契爾(Margaret Mitchell, 1900-1949)以《飄》榮獲一九三七年普立茲獎,一九四九年死於車禍,續作出現的機會也隨風而逝。沙林傑發表《麥田捕手》後,便逐漸斷絕與外界的聯絡,也不再出版長篇小說。約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 1923-1999)寫下著名的《第二十二條軍規》,書名「Catch-22」成為英語詞彙。可是,海勒續出的幾本小說,卻都默默無名。當代文壇也不乏一夕成名招來「厄運」的案例。大家都聽過《藝伎回憶錄》,可是,很少人知道作者是誰。亞瑟.高登(Arthur Golden 1956-)一九九七年出版這本知名的歷史小說後,再也沒有發表作品。以處女作贏得曼布克獎的四位得主,得獎後竟都喪失後勁,消失於文壇。
自我超越果真是嚴苛的挑戰。難怪伊恩.麥克尤恩會於訪談時表示,每次宣傳新書,他都覺得「自己像是可憐的雇員,受雇於以前的我」。
「一本書」的寫作哲理
熟識哈波.李的人都知道,在她面前切忌提及「第二本書」,以免招來拂袖而去的尷尬場面。她曾說:「給我再多的錢,我也不要再經歷《梅岡城故事》帶來的壓力與聲望」。可見一夕成名,並非全然都是好事。
知名作者不再出書,就如巔峰時退休的運動員,以謝幕保住永恆的光榮。如哈波.李所言,「達到巔峰以後,只有一條出路」。因此,作者家鄉友人私底下都對老太太再度出書的決定,感到無限惋惜。
作家為避開盛名之擾,大可改用筆名發表,不見得非要封筆歸隱。以筆名發表犯罪小說的J.K.羅琳,就是著名例子。另外,美國也有許多隱姓埋名的奇才,以閉關寫作實踐普魯斯特的典範:神隱的湯瑪斯.品瓊(Thomas Pynchon, 1937-)、遠離世人的戈馬克.麥卡錫等例都顯示,作家就算不以筆名發表,仍可保有私密的創作空間。
知名作家的沉寂,背後是否有更深層的因素呢?
以美國文壇最「閉俗」的沙林傑與哈波.李為例,《麥田捕手》與《梅岡城故事》分別出現於美國社會最動盪的一九五○與一九六○年代:國內有民權運動,國外有韓戰與越戰。在社會充滿裂痕的時代,這兩部鉅作皆以赤子之心,探求公理正義與人性的良善。
兩位作者就跟兩部小說的主角一樣,厭惡大人世界的虛假。說了該說的話掉頭就走,不再發言,因為,任何解釋都是多餘,都會陷入意識形態的爭戰。不能有第二本書,因為,只能用沉默無語保護第一本書的純真想像。此寫作哲理,正如《梅岡城故事》神祕未現的仿聲鳥、《麥田捕手》裡遙不可及的麥田一樣脆弱,令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