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作家的華采段落
常德公寓(愛丁頓公寓,Edingburgh House),常德路一九五號
公寓作家的華采段落。但也是有驚心動魄的。比如宿墨,湮染開來,成為一片。連門上小小的貓眼也是故事。她在這裏成名,在這裏戀愛,在這裏祕密結婚,亦在這裏黯然離婚。
張愛玲說,公寓是最理想的逃世的地方。
據當年公共租界工部局統計,一九三四年,境內公共租界中里弄房屋平均月租為三十七.五元(法幣),公寓、花園住宅房租更高,而同年各業職工月均收入僅十四.○八元。張愛玲和她的姑姑常年租住在公寓裏,雖有被接濟的委屈之感,但依了當時的生活指數,張愛玲寫作的條件仍然算是貴族的。蘇青也羡慕她。
愛丁頓是張愛玲和姑姑住得最中意的公寓(一九三九年在五十一室,一九四二年以後搬到六十五室)。
愛丁頓公寓已經斑駁,依舊鶴立雞群。一如張愛玲的衣服,不是什麼華貴的料子,卻自有一番驚豔在裏面。
法國女作家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曾經帶著她的崇拜者去訪問她出生的房子,尤其是看三樓的陽台。在《閨中淑女》中,波娃寫道:「我就坐在陽台上,我就坐在那裏看大街上往來的行人。」
波娃還帶崇拜者去看她的中學,去看沙特(Jean-Paul Sartre)《詞語》一書中故事發生的房子,這棟房子是母親離婚後,五歲的沙特居住的房子,他一直住到母親再婚。那是他童年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在那裏,沙特萌生了寫作的夢想。而花神和雙叟咖啡館更是沙特與波娃產生思想與著作的主要場所。
愛丁頓公寓與張愛玲的關係,亦是如斯。
在這裏,張愛玲正式開始了公寓作家的生涯,完成了小說〈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金鎖記〉、〈封鎖〉、〈心經〉、〈花凋〉,還有,與胡蘭成祕密結婚以及離婚。
六樓六十五室。開了這扇門,一條走廊,一個內藏式的衣帽櫥。因了這條走廊,即便把耳朵貼在門上,亦無法知道裏面的端倪。胡蘭成第一次造訪,按了門鈴,無人應答,亦無從知曉內裏的狀況,便也只能是留了紙條等候發落。
張愛玲和姑姑租的公寓有兩個單元,有各自的臥房與盥洗室。中間依了陽台連接。可以生生相惜,亦可以老死不相往來。
客廳與廚房一壁之隔。餐桌底下,一個腳踏銅鈴,鈴一響,廚娘便從送餐視窗探出頭,等待主人的吩咐。
老作家周瘦鵑說:
「我便如約帶了樣本獨自去那公寓,乘了電梯直上六層樓,由張女士招待到一間潔而精的小客廳,見了她的姑母,又指向兩張照片中一位豐容盛髻的太太給我介紹,說這是她的母親,一向住在新加坡,前年十二月十八日以後,杳無消息,最近有人傳言,說已到了印度去了。這一個茶會中,並無別客,只有她們姑侄倆和我一人,茶是牛酪紅茶,點是甜鹹具備的西點,十分精美,連茶杯和點碟也都是十分精美的。」(〈寫在「紫羅蘭」前頭〉原載一九四三年五月《紫羅蘭》第二期)
為了寫作的營生,有求於別人,各有各的求法,這樣的下午茶,親切而體面,典型的英國社交方式。顯然是姑姑的主張。一樣的求人,清高,不落俗氣。
日後張愛玲在《小團圓》裏寫道:
九莉覺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對湯孤騖有點好奇,她不便反對,只得寫了張便條去,他隨即打電話來約定時間來吃茶點。
湯孤騖大概還像他當年,瘦長,穿長袍,清瘦的臉,不過頭禿了,戴著個薄黑殼子假髮。
他當然意會到請客是要他捧場,他又並不激賞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沒多少話說。
九莉解釋她母親不在上海,便用下頦略指了指牆上掛的一張大照片,笑道:「這是我母親。」
橢圓雕花金邊鏡框裏,蕊秋頭髮已經燙了,但還是民初的前瀏海,蓬蓬鬆鬆直罩到眉毛上。湯孤騖注視了一下,顯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時代。
「哦,這是老太太,」他說。
九莉覺得請他來不但是多餘的,地方也太偪仄,分明是個臥室,就這麼一間房,又不大。一張小圓桌上擠滿了茶具,三人幾乎促膝圍坐,不大像樣。楚娣卻毫不介意,她能屈能伸,看得開。
《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二○○九年第一版第134頁
浴室
浴室是女人的另一個閨房。愛丁頓公寓浴室的鑰匙,黃銅的,舊了,泛著一點苔綠,造型比如鶴的脖子,插在鎖孔裏,必得仔細轉動,方可開啟。
四隻腳的大浴盆。熱水已經是沒有了,但是水龍頭還是分出一冷一熱的。冬天裏,點了煤球爐子,在午後的陽光中,差遣傭人燒了熱水倒在浴缸裏。洗了自己,再去洗臉盆洗亞麻手帕。那個年代,洗臉盆前,流行鵝蛋形的梳妝鏡。帕子是貼己的東西,不願意拿給傭人洗的。自己用香皂洗淨了,一方塊一方塊地貼在白色的瓷磚上。乾了,撕下來,前日裏花露水淡淡的綠痕,依舊若隱若現。
見過一張張愛玲穿了睡衣的照片。睡衣樣式和料子的質地,也是祖母箱底的風格,披著,在屋子和浴室之間裏走來走去,玩弄出一點女人的慵懶。
陽台
好像曾經訂立過契約,公寓裏的人彼此是不交往的,即使隔壁翻天覆地,這邊的人還是端坐在桌前吃自己的飯,連頭也不願意抬一下的。開電梯的人如同故事裏的穿針引線者,這一家,那一家,多多少少,他是最知道的了。
那天,我上樓,想找張愛玲的陽台,又怕打攪了別人,站得樓梯的轉彎處,正惶恐猶豫,電梯工人來了。我看著他面善,便說明了來意。正好沒有客人,他就領了我去大街上,把張愛玲的陽台指給我看。
愛丁頓公寓的陽台是義大利風格的,它利用轉角處理了建築的光線變化。張愛玲孤僻,不喜歡應酬,公寓的陽台是她與世界聯繫的最直接的方式。她在陽台上看顯赫的哈同花園的派對,看傭人提了籃子買菜,看封鎖,看電車進場。
上海在一九○八年就有電車了。第一條有軌電車的起點站就在愛丁頓公寓附近的靜安寺路(南京西路)上。
張愛玲將電車軌道比喻成兩條光熒熒的、水裏鑽出來的曲蟮,抽長了,又縮短了。
張愛玲與窗外的全上海即是這樣的相望相識,彷彿叫一聲都會來到房裏似的。野眼望夠了,張愛玲回轉身來,和姑姑說閒話。閒話裏,姑姑常會說出經典的句子。比如一次她這樣說:「我簡直一天到晚發出沖淡之氣來。 」
有的時候,聽見賣臭豆腐的人在隔壁弄堂叫賣,張愛玲也會急急地提上鞋子,乘了咯咯吱吱的電梯下來,去買臭豆腐。臭豆腐是用稻草繩穿著的,要沾了辣醬才好吃。辣醬愈多愈好,因為那是免費提供的。這樣的細節,張愛玲曾經寫在她的小說〈十八春〉和〈封鎖〉裏。
後來成為張愛玲姑父的李開第回憶說:我常去那裏看她們。一次,我在公寓門口遇到愛玲,我說,怎麼了,愛玲說,姑姑叫我給你去買臭豆腐。那個時候,張愛玲已經蠻紅了。
張愛玲在〈我看蘇青〉裏寫:
她走了之後,我一個人在黃昏的陽台上,驟然看到遠處的一個高樓,邊緣上附著一大塊胭脂紅,還當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卻是元宵的月亮,紅紅地升起來了。我想道:「這是亂世」。晚烟裏,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有層巒疊嶂。我想起許多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總是自傷、自憐的意思罷,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廣大的解釋的。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們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
原載一九四五年四月上海《天地》第十九期
張愛玲和公寓的陽台,比如法國女人與陽台,是一個包廂,一個瞭望塔。
那天晚上,從商城劇院聽了音樂會出來,突然想去張愛玲家頂層陽台看看。繞了永安公司老闆郭琳爽老宅的圍牆,轉到銅仁路,圍牆斷處,就是愚園東路了。愚園東路短,沒有幾步路,愛丁頓公寓便到了。
天熱,遠遠地,看見開電梯的工人穿一件汗衫,在公寓前的花壇邊納涼。
公寓樓道的燈很勉強地懸在那裏,乳黃色的地磚給出一抹奶油蛋糕的色澤。每一層樓道裏,英國紅色的消防栓和船艙式樣的火警箱子不棄不離地固守在樓梯口。我找到五十一室。張愛玲、母親、姑姑,曾經在這個單元居住。一九四二年,遷居到六十五室。這一層的燈很是敞亮,好像是一個暗示。
六樓很耐人尋味的黑寂。特地在門前站了一會兒,遙想當年胡蘭成遞了片子進去,求見張愛玲的情形。想不下去了,繼續往上走。樓梯陡了起來,也沒有乳黃色的地磚了。摸索地到了頂層。陽台的門是鎖了的,濕的、熱的空氣裏,摸到一把鐵的掛鎖。不上去也罷。這樣的夜,一個人站在樓頂上,會嚇得魂靈出竅的。這樣想著,先就害怕了起來,慌亂地下樓,直覺得樓梯太長,總也走不完似的。
隔了些日子,又去。節約的人家開了房門取涼。兩個女子坐在打蠟地板的客廳裏說話,一個手上搖著扇子。另一家的一位老先生坐在吃飯間裏看報紙,還有一家的小孩子在彈琴,母親在一旁替她唱譜。我這樣地看著,竟是走不開去了,好像張愛玲的世界一式一樣地回了來──
然而一年一度,日常生活的祕密總得公佈一下。夏天家家戶戶都大敞著門,搬一把籐椅坐在風口裏。這邊的人在打電話,對面一家的僕歐一面熨衣裳,一面便將電話上的對白譯成了德文說給他的小主人聽。樓底下有個俄國人在那裏響亮地教日文。二樓的那位女太太和貝多芬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搥十八敲,咬牙切齒打了他一個上午;鋼琴上倚著一輛腳踏車。不知道哪一家在煨牛肉湯,又哪一家泡了焦三仙。
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原載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上海《天地》第三期
又一日的下午,我逕直到了頂層的陽台。從這方陽台望出去,右前方的哈同花園,只剩下一點點邊緣。隔壁馬路,古舊厚實的圍牆內,原先是地產大王程霖生的產業。
陽台後側有一間不大的水泥房間,是四十年前的法式玻璃,大約以前是給公寓管理人員住的。輕觸生鏽的手把,門開了,一張舊床兀自在那裏。
張愛玲在這個陽台拍了許多照片。和姑姑,和炎櫻。這個陽台上的一些細節,後來被挪用在了小說〈心經〉裏。
深夜,電車進了廠,樓裏的小孩子睡了,張愛玲坐在家裏,百樂門舞廳的音樂傳了來,一個女人尖細的喉嚨唱道:「薔薇薔薇處處開!」
這是一九四二年陳歌辛寫的曲子,原唱是龔秋霞。
偌大的上海,沒有幾家人家點著燈,更顯得夜的空曠。我房間裏倒還沒有熄燈,一長排窗戶,拉上了暗藍的舊絲絨簾子,像文藝濫調裏的「沉沉夜幕」。……大而破的夜晚,給它處處開起薔薇花來,是不能想像的事,然而這女人還是細聲細氣很樂觀地說是開著的。即使不過是綢絹的薔薇,綴在帳頂,燈罩,帽沿,袖口,鞋尖,陽傘上,那幼小的圓滿也有它的可愛可親。
張愛玲〈談音樂〉原載一九四四年十一月《苦竹》第一期
一個朝代完結了。一種制度陷落了。
張愛玲的一生都是委屈的。
她書裏的人物也是委屈。
葛薇龍,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學生半推半就,走到了上流社會交際花的位置上。
即使沒有喬琪,也會有另一個男人被她拿來做藉口,只因為她早已脫不了這種生活了。
又如白流蘇。初次邂逅范柳原,是她長期壓抑下反抗的開始。「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流蘇心裏是明白的,所以能夠在有聲無聲的謾罵中若無其事的微笑。她愛他麼?他也愛她麼?她不過是為著尋一個歸宿,而他不過是一時隨性的動情。如此自私的兩個男女的較量,模糊的情愛卻因了戰爭得到善終。
結婚以後,范柳原不再對白流蘇說情話了,拿去對別的女人說了。
宿命中,一個小小的圓滿,卻是用無限的淒涼來做底子的。《小團圓》裏的九莉,現實中的張愛玲,都是這樣的。
胡蘭成來,天天來,坐到晚飯時間,張愛玲不敢留飯,因為是與姑姑一起過的。
九莉從來不留人吃飯,因為要她三姑做菜。但是一坐坐到七八點鐘,不留吃晚飯,也成了一件窘事。再加上對楚娣的窘,兩下夾攻實在受不了,她想祕密出門旅行一次,打破這惡性循環。但是她有個老同學到常州去做女教員,在火車站上似乎被日本兵打了個嘴巴子──她始終沒說出口來。總是現在不是旅行的時候,而且也沒這閒錢。
他又回南京去了。初夏再來上海的時候,拎著個箱子到她這裏來,她以為是從車站直接來。大概信上不便說,他來了才告訴她他要到華中去辦報,然後笑著把那隻廉價的中號布紋合板手提箱拖了過來,放平了打開箱蓋,一箱子鈔票。她知道一定來自他辦報的經費,也不看,一笑便關了箱蓋,拖開立在室隅。
連換幾個幣制,加上通貨膨脹,她對幣值完全沒數,但是也知道儘管通貨膨脹,這是一大筆錢。
她把箱子拎去給楚娣看,笑道:「邵之雍拿來給我還二嬸的錢。」其實他並沒有這樣說。但是她這時候也沒想到。
楚娣笑道:「他倒是會弄錢。」
九莉這才覺得有了藉口,不用感到窘了,也可以留他吃飯了。
《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二○○九年第一版第145、161頁
胡蘭成鄉下的半路女人來,是來上海墮胎,領到張愛玲那裏要錢做手術。張愛玲拿過胡蘭成的紙條,沒有一點猶豫,很爽快地,從裏間出來,拿了一個金鐲子說:「當掉,換錢。」
留下來吃飯,想添兩個菜的,最後也還是作罷了。
胡蘭成的侄女青芸也懂事,不多言語,只是拿了鐲子走人,亦是沒有一聲「謝謝」的,來了就來了,順理成章的,好像還是夫妻,都覺得應該這樣。
弟弟來看成名的姐姐,到了吃飯的時候,姑姑過來說,我們不留飯,留飯要預約的。
胡蘭成因為和朋友家的姨太太范秀美有染,范秀美有了身孕,胡蘭成依然是差了青芸。
弟弟也就起身走了。
張愛玲心裏一陣悲涼,也只是微笑,無力的微笑。
她成為過街老鼠的時候,胡蘭成逃難歸來,母親也從歐洲回來。
她手上一共攢了四兩黃金,二兩給了胡蘭成,是放在胡蘭成侄女手上的,胡蘭成看見的,也沒有做聲。
她的每一種感情都是千瘡百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