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心懷天下、手援天下
拜讀何懷碩教授的這本《批判西潮五十年》,感觸萬千,思潮澎拜,久久不能自已。我和何教授是「澄社」時代的老友,相識四十餘年,但知他是非常出色的藝術家,偶爾看到他寫的評論文章,但是從不知道他對文化問題有如此深刻的認識。今年七月以後,「澄社」的核心人物楊國樞、胡佛、韋政通等人相繼過世,回想這些亦師亦友前輩們的一生行誼,再拜讀懷碩兄的這本文集,更深刻感受到他的不凡見解。
當年參加「澄社」的主要成員,大多是深受「五四意識形態」影響的所謂「自由主義」知識菁英。中國自從鴉片戰爭(1840-1842),清廷敗於英國艦隊的入侵,即進入「百年羞辱」(century of humiliation)的時代。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知識份子普遍產生了三種意識形態:首先,是社會達爾文主義,認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中國想要在世界上繼續存在,必須從西方請來「德先生」和「賽先生」,而要請來這兩尊「洋菩薩」,一定要打倒「孔家店」、「把線裝書扔進茅廁坑」。當時知識份子大多相信社會達爾文主義、科學主義、和反傳統主義新的「三位一體」,國共兩黨亦不例外,不論是以俄為師或崇拜英美,其崇洋媚外的心態並無二致。七○年代,大陸結束「文革」十年浩劫,進入改革開放;九○年代蘇聯解體之後,很快走上台灣追隨歐美現代思潮的老路。兩岸知識份子,近百年大多經由反傳統,認同歐美,再回到重新認識傳統的辯證轉化過程。與韋、胡、楊三人相較之下,懷碩兄的覺醒就早得多。懷碩兄對中西文化的態度,跟我完全相符。最近我綜合歷年來所建構的「含攝文化的心理學理論」,出版《內聖與外王:儒家思想的完成與開展》一書,承蒙他惠題「內聖外王」四字作為封面;我邀集同道,成立「思源學會」,推廣華人本土社會科學,也承他惠賜墨寶。因此,我要摘錄他所寫〈中國文化,今日與明日〉一文中的文字:
中國文化是世上最早最大的一支,數千年唯一不曾中斷,未被征服的偉大文化。由中國文化來撥亂反正,一洗西方文化的「自我中心」,使人類重返與自然和諧的境界,可謂世界性真正的「轉型正義」。崇尚自然、倫理、道德、誠信、節制、儉樸、惜物,仁愛、忠恕,己所不欲,毋施於人,成為未來的普世價值。此過程必很曲折,中國人必須首先重行修身齊家治國,把近代受西方影響的不良部分改造(如崇洋、奢糜、重利),要使中國文化日新又新。中國文化將是未來人類文化的「共主」——不是政經軍事的霸主,是文化的共濟。試問,世上哪個文化能與天下共濟艱難?除了中國文化,還有誰?但願所有中國人,相信這個很近的遠景必將到來。感到鼓舞,也感到責任重大。
在這個大遠景中,中國的統一乃歷史之應然與必然。我們若不能看清天下大勢,便不能有正確作為,我們將失去共襄盛舉的機會,只能被決定或成為民族叛徒,為未來所拋棄。若自困於心牢,只有自我窒息。中華民族大團結的時候到了,我們應為中國文化將可能再度貢獻於天下而歡躍。我們每個人都應盡一己的心力,超越翳霾,告別眼前,對未來伸出援手——救自己,救天下。
黃光國(國家講座教授)
自序(一)
許多微妙的機緣促使我決定編輯出版這本文集,留下個人批判西潮五十年來的雪泥鴻爪。
今(二○一五)年三月,我偶然買到北京商務去年出版法國讓.昊西(Jean Rocchi)的《逃亡與異端——布魯諾傳》。我平生有常常逛書店去搜尋好書的習慣,過了古稀積習不改。當然,所謂好書,是由各人自己認定。這位一千六百年前為堅持真理,被燒死在柴堆上的歷史人物,我少年時代便知道他的名字。布魯諾是十五世紀意大利天文學家與哲學家。他主張泛神論,反對經院哲學,支持哥白尼的「太陽中心說」。因為牴觸聖經,在當時是與「主流」對立的「異端」。
我這本書的產生,動念於布氏的傳記,說來似乎是很誇張的事。的確。人的心理活動隨機的奧妙,原本就難以預測。本書與布氏原無任何關聯,但受「異端」兩字所觸動,確實如此。它使我忽然想到:在台北超過半個世紀,我於藝術界一向豈不被目為異端?當然,時代大不相同,現代藝術思想上的異端,不會有中世紀末冒犯教廷那樣的風險與悲壯。而該書提醒大家,毋忘黑暗時代或危機時代的所謂「主流」,常是真理與公義的對立面。任何時代大多數人因為無知、懦怯、盲從,而服膺並且追隨主流,幾乎是大眾的宿命。此外,當然也必有許多貪求地位與利益的聰明人,熱烈依附主流不落人後。上世紀最後那一年,我在台北史博館邀請的那次個人畫展之後,就萌疏離藝術界之心。半世紀以來我單槍匹馬批判主流,雖有欣賞、同情者,而無同心同志者,已到了自感落寞與疲倦的時候。我自甘退出「中心」,以堅守自己的信念;不在乎自我邊緣化的孤獨,只為享有自由與自在。在對世局與時代的失望之中,重溫布魯諾的故事,使我再次體認在沉淪的時代,異端的可貴而自嘲自樂。
三月中,朱雲漢的《高思在雲——一個知識份子對廿一世紀的思考》出版。作者是我的老朋友胡佛兄的高足,台大優秀的政治學者。這本大著的胡序,幾個月前胡兄已給我拜讀了。在電話中,我說我熱切想一讀,因為朱雲漢關心政經,我關心藝術,但對新世紀的局勢的大背景與未來有相同的憂思。他的觀點可說先得吾心,他並且提供藝術人所不及的政經世界豐富的知識與見解,非常得益。
朱雲漢的新書指出西方中心與美國霸權的衰退;非西方文化,尤其是中國的復興 (我覺得當代中國不是「崛起」,也不是「興起」,因為二千多年來中國幾乎一直是世界最強盛,但不稱霸的第一大國。近二、三百年才為西方以科技崛起的列強所敗;現在再起,稱為「復興」比較恰當。);也批判台灣民主的扭曲與變形;媒體品質低劣對政治的損耗;不公的稅制助長社會的不公等等。更批判去年所謂「太陽花」學運是中斷民主運作,侵犯公民參政權,嚴重非法的行為。令人悲哀的是藍綠兩黨與某些「學者」還為它辯護。台灣社會的倒錯與荒謬「距離泰國式的民主大崩壞僅幾步之遙。」 朱雲漢才真正是台灣學術界之光,而在台灣幾為政客與名嘴的喧鬧所掩蓋。
最近,從媒體上略知大陸開始在教育上提出強化中國主體文化精神的發揚,警覺西方價值隨著流行文化的擴張、滲透,影響一代代中國人對民族文化的自尊和自信。我們都見到中國大陸從改革開放以後,在經濟建設,科技發展等方面迎頭追趕西方取得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績之外,社會的開放,引進西方現代文化,包括生活資料工具、生活方式乃至思想觀念及文學藝術的新潮,不能說如洪水破閘,也應說已是如水銀瀉地,文化思想的開放已今非昔比。尤其是中國藝術界一些人接受西潮的衝擊之後,生吞活剝把美國的當代藝術當作全球大一統的「先進」藝術來崇拜、供奉,逐漸動搖了傳統文化的根基的事實,不能不予正視。現在大陸開始對「西方價值」氾濫與腐蝕的警覺,毋寧說是應有的、銳敏的反應。雖然中國大陸目前尚有許多要革新,要努力的地方,我期望在藝術方面,要批判全面西化,重新從傳統文化的根基上開發出新生命,藝術的民族特色要努力提振。我們應認識民族文化的差異是全球多元文化倡盛的前提;反對單一文化成為全球化主流而壓抑或排斥其他文化的一元獨霸。
我們可以看出來,西方世界對中國的復興既不悅又恐懼,因為百餘年來西方宰制全球的優勢已不能維持了。從本世紀之初美籍華裔章家敦(Gordon Chang)所寫《中國即將崩潰》,到今年三月美國中國專家沈大偉(David Shambaugh)在《華爾街日報》發表同樣中國崩潰論的文章,可以說是對非西方世界崛起的不甘與嫉恨心理的反映。西方霸權一貫以其民主、自由與人權標榜為「普世價值」。隨著西方世界的衰落,暴露出其民主、自由與人權有其虛偽性、不可靠與雙重標準。而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制度造成貧富懸殊空前的嚴重,已證明其民主、自由、人權只是幌子。美國政治理論教授沃林(Sheldon Wolin)曾警告美國「某種類型的法西斯主義正在取代我們的民主」。
正如我們藝術界太崇仰西方的現、當代藝術,以之為世界性規格的創新;我們自來也以為民主、自由與人權就只有歐美才是「正牌」,現在都顯示了政治體制並非美國與西歐最優。北歐、新加坡、中國大陸,不採美式民主,但國家得到發展,人民享有不斷改善的生活。我們確應擺脫唯有美國式的文化與藝術才是世界性、國際性、全球化最先進品牌的夢魘。中國的興起,如朱雲漢新書中所說將「帶動全球秩序重組」。種種跡象都令人振奮。一個藝術人,尤其是一個中國讀書人,一個世界人,如果不了解世界與人類當世的處境便無以了解藝術。我若干年來關注天下,深感上世紀末以來,世局的迷離,生存的危機,貧富的極化,社會的動盪不安,使大多數人痛苦與失望。近年西方有識之士發出許多令人驚心動魄的呼聲,比東方更有反省力,使我感佩。眾所廣知者如高爾(Al Gore, 1948-)的影片《不願面對的真相》及其大作《未來—改變全球的六大驅力》;如托瑪.皮凱提(Thomas Piketty)的《廿一世紀資本論》指出資本主義自由市場法則的偽善與不義;其他大師如霍布斯鮑姆 (Eric Hobsbawm, 1917-2011)、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讓.克萊爾 (Jean Clair)、以撒.柏林(Isaiah Berlin)、薩依德(Edward Said)……還有許多抵抗全球化的著述。好書太多了。我感到一個新的時代精神正在醞釀,有一天將如火山、海嘯,波及全球。那就是我預期一個更大的,世界性的文化復興將出現於不久的未來。
回憶二○○一年紐約市世貿雙星遭恐怖攻擊,當天晚上我寫了一篇專欄文章〈慾望之國〉批評美國 (已收入本書)。一個月後我獨自從台北市中心遷到市郊潭邊,創建了我的小書城「未之聞齋」,開始了「遠離紅塵」的讀書、思考、創作、寫作的人生新階段。我內心深處的「靈聽」似乎有沉沉的滾雷自天末傳來,一天比一天更清晰。此雷聲雖非耳聞,卻引起身心的震讋(音摺,懼也)。
今日這個令人失望的世界是否已經「利空出盡」?也許還待「觸底」。不過,許多跡象已在預報又一個「文藝復興」時代將要到來。我們聽到先知先覺發出批判與反思,也看到某些朕兆。我心中振奮。我從青年時代反對追隨歐美前衛藝術,我也反對國粹派、復古派,可以說雙面樹敵,雙面誤解。十多年前我出版兩本「藝術論」寫了一篇自序,一九九八年我說:
有人認為我一向是反傳統的、激進的,其實那是錯覺或成見。看看這本書許多文字,便了解我對中國文化與藝術的傳統的激賞與肯定,豈是「傳統派」所能言?
也有人認為我反現代,是保守的。同樣,本書可以證明我完全不是盲目的、固執成見的反對。不錯,我相當程度的批判西方極端的「現代主義」,三十多年來如此。(但即使是西方的「現代主義」,也有我所欣賞、肯定與接納的成分。)我也反對排外,反對抱殘守缺或我族中心主義。
一九九七年阿拉伯裔美國籍文化批評家與學者艾德華.薩依德 (Edward W. Said, 1935-2003)《知識份子論》、《東方主義》等書,台灣才有譯介、出版。「他以著述批判西方主流社會對於東方的錯誤認知與宰制」,他是中東人,也是美國人,他說:「因此我必須協調暗含於我自己生平中的多種張力和矛盾。」又說到,一方面他爭取代表自己的權利,要有自己的民族性;另一方面,他也反對狹隘的民族主義。(以上參見單德興譯薩氏《知識份子論》緒論)我自己在台灣早在六、七○年代反對藝術的全盤西化;反對西方現代主義藝術是世界性的;而且是現世全球主流;更批判美國的現代、當代藝術,孤獨的對抗泛現代主義浪潮,也批判頑固的傳統主義,其處境與薩依德相仿,我所論述也與他有某些共同的特色。我現在說這話絕非拿近來大名鼎鼎的薩依德來抬高自己,實則,我批判西方文化霸權,反抗文化宰制,早在台灣未見薩依德大名之前三十年,從六○年代至今,從未改變初衷。
台灣文藝界找不到另一人如我一樣在藝術的論述上最早,而且最長期批判西方現代主義的文化宰制,強調文化的獨特自主精神的可貴與必要。三十年來我的觀念與論述是忠於我對藝術的認知與信仰,忠於我的知識與良知,毫不為圖什麼好處。—實則只有壞處:被摒於西方「現代主義」主流台灣支流之外,踽踽獨行,而且被譏評為「保守」與「傲慢」,被藝壇「敬而遠之」。我甘願承受思想與藝術上的孤獨。
我發現我大半生所寫藝術論的文章,大半苦口婆心反覆強調藝術的民族特色,民族風格的重要,也不懈批判西方中心的霸道與非西方自認「落伍」的自卑與附庸西潮,以為搭上先進列車便成「先進」,其實是喪失自我的可悲。在六○年代初,我開始發表文章談論藝術的時候已隱含對西潮的批評,到今日已經差不多是五十年。從最初對西方思潮的認知、好奇、欣賞、省察與評議。隨著西方從現代主義以後一波波激烈反傳統,顛覆歷史所肯定人類文化珍貴的價值,我由游疑、警覺、研覈,到堅決的反對與戮力批判。尤其當我發現這一切的世變,是文化帝國主義企圖宰制全球,處心積慮在文化藝術,在價值層面的大顛覆,我近二、三十年漸漸看清這是一個美國暗中大力推行全球性的文化大革命。我在兩岸呼籲藝術文化的民族精神的提振與發揚是中國文化自救自強唯一的出路。我苦口婆心,一步一步走來,目標越來越清晰,這些耗我半生的文章,我想到將它們編集在一起,加上我新世紀以來發表在兩岸三地的同類文章,以《批判西潮五十年》為書名,這正是一個異端曲折艱難而堅定不易的「個人心史」,在當代史留下的證言。我相信,三五十年之後歷史會評判,我的努力絕不白費。
本書各文因為跨越半個世紀,現在我大略照年代的次序編排,敬請留意各文寫作的年代。
五十多年來我所寫這些文章,螳臂擋車,是否白費,要看未來世局的變化,國人的覺醒與中國文化自己的命運。我只堅持中國文化發展路上應然的方向,不問得失。我筆下半世紀不迎合西潮時勢的異端之論,若有不磨的價值,必能邀得越來越多的同志。個人的拙見,一本書寄托我一生的執著與期盼。對中國藝術前途拳拳之心,謹呈野人之獻給天下識與不識的同道。
如何把與本書題旨相關的舊文加上新世紀以來發表在台、港、上海等地尚未收入拙著書中的文章編輯成書?雖然各文直接間接都與批判西潮有關,但前後相距五十多年,原並無「預謀」成書的打算,其次序如何排列?這兩部分題目如何標示?一夜苦思。忽然想到《詩經》中最令人難忘的一首詩,有「昔我……」與「今我……」。查《詩三百》,即《小雅》中〈采薇〉的四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用它來做這本文集兩段時間的標題,是極好的構想。一時興奮莫名,看鐘已是凌晨四點。但這四句詩對今日的人來說,並非很通俗易懂。順便在此略作解釋。
〈采薇〉被稱為「出征詩」,也稱「戰爭詩」。敘述征夫之苦,思婦之怨,思歸之切。用今日的語句,可以意譯為「當年我離鄉出征,春天,茂盛的楊柳在風中擺盪,有如情人拉著我不捨得放手。現在我要回家了(「來思」就是歸來,「思」是語助詞無義),正逢冬天,淒迷的大雪望不盡漫漫的長途。」原詩這一節下面尚有四句:「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寫出「戍邊之士」歸家途中百感交集的心思。
五十年來我在西潮中,企求中國文化於近現代的猛浪中,勿因循泥古而能革新演進;對西潮能批判的吸收,而不應被捲入漩渦,失去自己的自尊與方向。其情與征夫,豈不相近?
時光無情,昔日楊柳臨風依依的少年,已然成白雪霏霏的老年。世界往何處去?中國文化,復興何日?尚撲朔迷離。人生難得有兩個五十年,半世紀孤軍奮戰之心血留待青史褒貶,惟此聊以自慰。此刻深心的感慨,托改前人句曰:敢有文章驚海內;愧無羿臂挽狂瀾。
何懷碩
(二○一五年開始寫; 二○一六年十二月歲暮寫完;
二○一八年二月二日寒流襲台之夜懷碩改定於碧潭澀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