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倘若,在某個莫名的日夜,惡魔突然滲入你的夢境,走進你最孤獨的寂寥時刻,告訴你:「你得不斷重複你現在的人生及過去的經驗。一次又一次,無窮無盡。」……你難道不會咬牙怒斥詛咒這位惡魔?或者你會認為這是大徹大悟的時刻,然後回答:「你真是偉大的神祇,我從來沒聽過這麼神聖的話語。」──尼采《快樂的科學》
萬物皆變,無物永恆。──柏拉圖《克拉底魯》
「如果我們有機會重複人生,直到終究選了正確的人生,這樣不是很好嗎?」──愛德華‧布瑞斯福‧陶德
導讀
甜蜜與苦澀:重重疊疊的人生美國伊利諾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東吳大學英文系教授謝瑤玲
娥蘇拉‧陶德自述:「我出生的那一天,心臟就停止跳動;四歲時我在大海中溺斃;五歲時我從結冰的屋頂上滑下摔死;八歲時我得到西班牙流感,死了四次;二十二歲時我被丈夫推倒,頭撞到茶几而死;三十歲時我在德軍砲轟倫敦時被炸死……」
娥蘇拉前前後後一共活了十九次──或者該說,死了十八次。
一個人可能死這麼多次嗎?這不是前世今生或佛教的輪迴──上一輩子到下一輩子──而是一個生命不斷地重複。娥蘇拉在小說中所經歷的,並不是像她的心理醫師凱樂特醫生說的「轉世再生」,而是不斷回到上一次死亡的時間點,改正她的死亡,得到活下來的機會,再重新經歷她的人生。不過,這並不是一本科幻小說,因為小說的焦點並不在於娥蘇拉的神奇天賦,而是在於她對於人生做出的選擇,以及這些選擇可能帶來的後果。例如,如果她出世時就被臍帶纏死,她的弟弟泰迪和吉米會出世嗎?她的姊姊潘蜜拉會健康成長並嫁給哈洛醫生嗎?如果她四歲時沒有在大海中溺斃,而是被一個在沙灘上作畫的畫家救起,會不會有另一個人必須淹死?如果她沒有得到西班牙流感(附帶一提,此流感為H1N1病毒造成,於一九一八年一月至一九二○年十二月間造成五千萬到一億人的死,約為當時全世界人口的百分之三到五),她家裡會不會有別人必須得到並因此而病死?當然,本書並不像《絕命終結站》那樣,預告著死亡的宿命,也不是討論「蝴蝶效應」,而是探討娥蘇拉所經歷的「似曾相識」(Déjàvu)的感覺,以及她的每一個選擇。例如,當她在上一次人生中經歷家中女僕貝姬因外出慶賀(第一次世界大戰)戰爭結束而得到流感死去的慘事後,在她重新活過時她便將女僕推下樓梯以阻止她外出,結果使家人把她帶去看心理醫生(連她母親都說「她就像一隻奇怪的布穀鳥」,布穀鳥──cuckoo,也是「瘋子」之意);她唯一的解釋就是直覺,因為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也因此熟悉倫敦,而與她特立獨行的姑姑發展出深厚的情感,影響到她在這一生(?)的成長與發展。
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歷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某個時間或地點,覺得某個場景看起來那麼熟悉,似乎已經經歷過,不然就在夢中見過。有時候我們也會懷疑,難道說那是在前輩子的時候發生過嗎?但似乎又不盡然,「感覺自己彷彿置身夢境,卻又飄移在現實間」。會不會,就像凱特‧亞金森讓她筆下的娥蘇拉不斷重返生命中的某個時刻去修正一樣,我們也被造物主不斷地放回某個場景去重新經歷、重新選擇?有趣的是,就算可以重新來過,也不見得會使人生變得更完美。就像書中的娥蘇拉,她可以回到人生的某一點去做某種改變,但是她和每個人一樣不完美,所以常會做出「錯誤」的選擇,而做了選擇之後無論如何跌跌撞撞,也必須盡力並努力地活著。因為,就像作者說的,過去已經是過去,人只能往前看,不能往後看;因為,「有時候,改變過去,比未來更為困難。」
作者凱特‧亞金森的第一本小說《博物館幕後記》就為她贏得科斯達文學獎,此後發表的作品不斷得到好評且屢屢獲獎。評論家認為她的作品充滿機智和人生智慧、刻畫人物細膩入微,且小說中常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轉折。本書是她的第八本小說,以她一貫的生動筆觸探討每個人都會問的「如果」:如果我當初沒有這樣做,而是那樣做呢?如果我們可以回到過去,把一件小事改變了?如果我們可以回到從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把希特勒給殺了,是不是戰爭就不會發生?如果給你這個機會,你願意去暗殺希特勒嗎?
作者在一次訪問中,坦承她對英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所受的磨難很感興趣,所以她把本書的時間設定在二十世紀初,讓娥蘇拉不斷在一九一○年二月十一日的暴風雪之夜重複出生,並讓她一次又一次回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受到德軍閃電戰砲轟的場景。我們在文化史中都讀過,兩次世界大戰使整個世界進行重組,使英國失去了世界強權的地位,尤其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英國本土飽受蹂躪摧殘,更使英國在戰後必須在匱乏中重建。所以英國人對於這段歷史出於切身之痛的著迷和反省是可想而知的。就像伊恩‧麥克尤恩(IanMcEwan)的小說《贖罪》一樣,亞金森在書中帶我們回到倫敦受砲轟的場景,那是在一九三九年英法綏靖政策失敗後,邱吉爾首相上臺,開始進行全力備戰後的情況。當時納粹德國發動「海獅計畫」,企圖侵略英國,引發了不列顛空戰,雖然英國最後獲得勝利,但卻付出慘痛的代價,包括利物浦和倫敦被持續轟炸,造成大量平民傷亡。當然,英軍也大肆砲轟德國各大都市,如柏林和德勒斯登。事實上,這次世界大戰是人類歷史上的浩劫,死亡人數總計為五千萬到七千萬,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一千萬人死亡,兩千萬人受傷)的六倍。所以,回到我們在上一段提出的問題:如果給你這個機會,你願意去暗殺希特勒嗎?在小說中,娥蘇拉掏出手槍:
「元首,」她開口打破這魔咒。「這是獻給您的。」
桌邊所有人全都掏出槍枝瞄準她。一口氣。一發子彈。娥蘇拉扣下板機。
黑幕降臨眼前。
你說呢?她成功刺殺希特勒了嗎?但,就算希特勒被刺殺吧,難保沒有戈林或席姆勒或其他後來成為納粹將領的德國人會出來領導德國進行報復性的戰爭,不是嗎?
當然,作者或許對英國的參戰感興趣,但她更著迷的應該是個人的宿命吧。「宿命」並非命中注定的意思,而是我們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中所要經歷的。書中提出了一個拉丁詞彙「amorfati」,命運之愛,指一種人生態度:不管是痛苦和損失還是快樂與收穫,人生中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是好的。懷有命運之愛的人無條件地接受人生中的一切事件和處境。尼采在《快樂的科學》中對此有明確的表述:「我想知道更多做為美的必要條件,那樣我就能成為創造美的人了。命運之愛,從今以後讓它成為我的愛吧!我不想向醜宣戰,我也不想去指責,甚至不想去指責那些做出指責的人。我要求的只是目不斜視。總而言之,大致上說來,我僅僅希望有一天我能成為一個肯定者。」簡而言之,就像亞金森在書中所說:「單純接受命運。無論你身上發生任何事,只要全心接受,無論好壞善惡。死亡也是要接受的事情之一吧,我想。」或許更應該這樣說:「人生的關鍵不在於它的進程,而是存在……一切都是短暫,但一切都算永恆。」
我必須補充的一點是,我更喜歡的其實是亞金森細膩動人的文筆,書中佳句不斷,令人回味無窮,例如「她的記憶彷彿層層相疊的瀑布回音」或「什麼事也沒有,只是記憶的片段擾動了她心思。其實滿蠢的──有時是食物儲藏櫃上的燻鮭魚,塗了綠色油漆的房間,孤單滾動的呼拉圈。瞬間即逝的片刻,讓人難以掌握」。我也喜歡她常常把娥蘇拉的命運帶回狐狸角,與她家人的命運息息相扣,彷彿提醒我們,人生中最值得珍愛的還是與家人之間的情感,那是不止一生一世的牽扯。還有,可能我最喜歡的吧,是她用一隻狐狸來串連所有的場景,一隻狐狸媽媽帶著兩隻小狐狸,穿梭在書中不同時空的片段中。多麼神祕又可愛,人生,不是嗎?
寫於美國威斯康辛州麥迪遜
導讀
不死女的複式人生——凱特‧亞金森《娥蘇拉的生生世世》 政治大學英文系講師伍軒宏
英國BBC電視劇集CaseHistories(譯為《懸案始末》或《封陳舊案》)是我最早接觸的凱特‧亞金森(KateAtkinson)作品。當時不察,不知是亞金森小說改編,只覺得在英國源源不斷、樣式繁多的偵探劇集中,CaseHistories在人物、布局、選案方面,皆有特色。現在回想起來,覺得難怪。無論是偵探故事或是到目前為止她最傑出之作的《娥蘇拉的生生世世》,亞金森作品都介於通俗小說與嚴肅文學之間,文字輕快好讀,情節變化多端,又不乏值得思考之處。
從惡性循環,到肯定當下
《娥蘇拉的生生世世》的故事結構,讓人想起電影《今天暫時停止》(GroundhogDay)、《啟動原始碼》(SourceCode),還有最近上映的《明日邊界》(EdgeofTomorrow),還有尼采,還有迷宮。
湯姆‧克魯斯最近主演的電影《明日邊界》常被影評人稱為「科幻版的《今天暫時停止》」。改編自日本作家櫻坂洋原著小說《AllYouNeedIsKill》的《明日邊界》中,湯姆克魯斯的角色因遭異形體液浸溼的連帶關係,在世界毀滅大戰中雖然不斷戰死卻可以不斷復活,重複過同一天,並有連續記憶。他於是累積經驗,精進戰技與戰術,終於突破戰局劣勢,拯救世界。
看過《明日邊界》的人,難免會想到野心沒那麼大,格局小很多,但質樸巧妙的感人浪漫喜劇經典《今天暫時停止》:虛榮自負的賓州地方電視臺氣象主播,心不甘情不願到鄉下小鎮報導每年例行的「土撥鼠日」新聞,被自己預測不到的大雪困住,奇妙地陷入日復一日都是土撥鼠日的噩夢裡。《今天暫時停止》並沒有提供科幻的理由,解釋為何主角會重複過同一天,但寓意甚明:就算沒有奇幻的設定,自大的氣象主播由於人格或個性的關係,只是日復一日過著沒有長進的人生而已(跟許多人一樣),奇幻的土撥鼠日設定巧妙凸顯他原地踏步的人生真相。
氣象主播對自己「日日同一日」情況的經歷取樂、利用、憤怒、絕望心境起伏之後,終於在重複日子的某一次開始樂觀面對困境、面對自己,正視自己的日子,認真運用每天(都同一天)的每分每秒,改變了個性,改變了對周遭人事物的態度,變成積極助人的好人,終於有了明天,走出土撥鼠日。忠於寓言故事的道德傳統,《今天暫時停止》告訴我們,渾渾噩噩、沒有明天的人,只要改變看法,建構新的自我,就能夠創造未來。
複式人生
「繞路」以上兩片,因為《娥蘇拉的生生世世》運用類似策略,講的就是「繞路」平行時空,而非依循傳統的直線時空。不過,亞金森處理的,不是日復一日的問題,而是「複式人生」的情況。如果說日復一日的情境,適合電影來呈現,那麼一個人經歷好幾個人生的「複式情節」,適合長篇小說,而且是很長的長篇小說。英文版有六百頁的《娥蘇拉的生生世世》,英文書名LifeafterLife,基本上是由好幾則通俗小說的片段組成。我們可以說,亞金森寫了好幾段通俗劇般的故事,把它們重新連結、組合之後,轉化成不一樣的故事。她好像在說,如果能夠想像人生的路徑,不只一條,有好幾條,然後洗牌、挑選,那再平凡的人生也顯得不凡。
一九一○年二月十一日,主角娥蘇拉出生於「狐狸角」的事件,就有不同版本:不幸難產夭折或因醫師及時趕到而平安誕生。孩提時期,死於姊姊的疏忽,或哥哥的玩笑,或安然存活?少女時代,西班牙流感的威脅,繫於女僕是否出門約會,娥蘇拉如何阻止她出門呢?初次性經驗的幾種情境,導致不同的愛情與婚姻伴侶,以及娥蘇拉的幸與不幸:跟誰發生關係,嫁给誰,結不結婚,當誰的小三?二次大戰期間,在倫敦躲德軍轟炸,人生有好幾種走法,不同遭遇,不同愛情,不同的死法。另一方面,如果年紀輕輕就離開英國、跑到德國,長大後甚至打入納粹核心,結識希特勒近身人士,包含他的情婦。在德國,就要躲英軍美軍的轟炸,頭頂上飛的可能是娥蘇拉的弟弟駕駛的飛機在投彈。
我想這樣展示一下《娥蘇拉的生生世世》多重情節的結構,只是一個企圖,這樣也許說不太清楚它的複雜。閱讀的時候,讀者會進入好幾組「往復」類似時空的情節,慢慢體會不同人生的差異。我們會進入一九一○年二月十一日或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第一次大戰的停戰日),「好幾次」,每次都略有不同,因此導入差異的人生。不過,我們會發現,些許的不同,也還是得到不同的悲劇結果,於是我們會再來一遍,進入另一條情節發展路徑……如同在觀賞《啟動原始碼》、《今天暫時停止》或《明日邊界》那樣。
《娥蘇拉的生生世世》的「往復」架構,其實相當繁複,好像一部樂曲中每一樂章都有好幾段主題變奏。在前面幾個樂章(時間區段),例如出生與童年,讀者淺嘗時間「往復」的結構,慢慢接受、習慣。到了後面幾個樂章(時間區段),例如少女時代與二戰時期,牽涉愛情、婚姻、戰爭、死亡,變奏的章節長、層次多,最值得深入比較,細細體會命運與選擇造成的人生差異。
所以,我們不知會讀到多少次「黑幕降臨眼前」、「黑幕降臨」的提示語,目睹或接近娥蘇拉的死亡,或瀕死,不知多少次。
但她是「不死女」。「黑幕降臨」時刻之後,她的世界會「倒帶」、rewind,我們又看到她,以另一種活法,再來一次。
尼采、迷宮、異質歷史
小說中對娥蘇拉「複式人生」的情況與能力,提出過解釋。
八歲的時候,幾次「倒帶重來」失敗,無法拯救家人受傷害,娥蘇拉不得不運用手段傷人,避免家中遭西班牙流感重創。不明就裡的家人覺得她怪怪的,求助於醫生。
娥蘇拉從凱樂特醫生口中,聽到一些關於佛家「轉世再生」、尼采哲學等等解釋,試圖為娥蘇拉的奇幻經歷,提供理論基礎,或邏輯上的說明。尼采在《歡愉的智慧》(TheGayScience)書中的Amorfati(接受命運)及《EcceHomo》書中(副標題)演繹古希臘詩人品達Pindar詩句「Werde,derdubist」(成為你自己)的訓示,在本書被組合成一種人生哲學或人生態度,算是常見但不算不可接受的「誤「閱讀尼采」策略現象的一部分。
尼采的非主觀「意志」論(意在質疑理性)與「永劫回歸」論(Eternalrecurrenceofthesame,意在質疑「超越」transcendence)被拿來支援說明娥蘇拉的奇遇:她在重複時空的經歷中累積經驗,改變自己,創造新路徑,建構不同的未來。重複與輪迴、永劫循環、永劫回歸,在尼采是用來解構基督教與啟蒙運動共同分享的超越/救贖/進步直線歷史觀,是肯定(affirmative)但不一定正面的(positive),結果不見得是好的,也不是用來「實現」什麼。到了亞金森筆下,這些多重時間可能性則是提供了女性選擇「正面」人生道路、重寫自己的劇本的寬廣空間多重時間可能性,以及實現多重人生的可能性。
而多重時空,在波赫士(JorgeLuisBorges)是充滿弔詭、超出個人意志的「迷宮」景象,到了亞金森手上則成為創造女性「能動性」(agency)的機會所在。
不過,亞金森當然可以運用以上這一切,為她的目的服務,尤其在性別議題方面。小說的任務不是正確地使用哲學,而是如何從事件中建構人生圖像,讓我們從娥蘇拉經歷的一戰傷痛與震撼、西班牙流感肆虐、二戰大轟炸與大屠殺、刺殺希特勒(來解決巴勒斯坦問題!)這些改造的、擬真的想像事件經歷中學習,在小說「無限」的「複式人生」變奏呈現中學習重複體驗,為我們自己的人生,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