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陽光從樹蔭間穿過,在地上投下鮮綠的濃影。
黑髮女法師坐在枝枒間,一手搭著主幹,側目遠眺,一片青翠草原綿延開來,漸層的深綠輾轉。
「小蛋。」
有人喊她,胥喬探頭出去,從枝枒交錯間看見一張笑吟吟的臉,銀白色的長髮隨風飄,上面一撮挑染特別顯眼。
「怎麼了?」
「我要走了。」
「去哪?」
「很遠的地方。」
胥喬抿抿唇,不置可否。
夕陽西下,草原上飄起腥紅色的霧。
男子微微歛起笑意,朝她張開雙臂。
「小蛋,過來。」
她雙手一撐,離了那條枝枒,輕飄飄的往下墜,黑色長髮宛如一團火飄在空中──
胥喬倏地睜開眼。
真是怪夢,她想。
夢見誰都好,但竟然是何青。現實天天見他,遊戲中也見他,這會兒連夢裡也來插上一腳,想到這裡,她無奈的嘆了一聲,正想爬起來,卻動彈不得。
胥喬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從床上滾落,正好拿睡在地上的何青當肉墊。而何青即使被她當睡墊用了,仍然一臉自得,大張著嘴睡得稀里呼嚕,左手卻把她當個小娃娃一樣緊緊抱在懷裡。
胥喬艱辛的扭頭,看了一眼牆上投影的時間。
八點十五,還有一點時間。
於是她又繼續趴著,安之若素。
以前她年紀還小,何青是鄰居,又不愛上學,逮到機會就開溜蹺課,跑來找獨自在家的小胥喬。兩人自小玩在一起,一起睡午覺也是常事,常擠在沙發上就這樣睡。
不過逐漸進入青春期後,他們就再沒一起睡。
胥喬在何青的胸膛上蹭了蹭,毫無防備的打了個呵欠。只要何青沒有任何過度親暱的動作,她對他沒有任何男女之防。
因為何青就是何青,不是別人。
不過……以前兩個人睡在一起,好像更擁擠一點。胥喬思忖著,是因為以前沙發太小嗎?
正當她思考時,大腿附近驀然有種怪異的觸感,讓她臉色一僵。
她動了下,那「東西」竟然又脹大幾分。
胥喬的臉白了,綠了,又紅了,最後一掌怒拍何青的臉。
「給我起來!」
大張著嘴的何青被猛力拍醒,臉上滿是茫然。
「啊?誰打我?小蛋?」
「快給我起來!」胥喬怒道。
何青不明所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一手半撐起身子。被子掉落,露出肌理分明的光裸胸膛。
他半迷茫半抱怨道:「小蛋,就算我臉上停了隻蚊子,妳就讓牠吸個飽吧!我無所謂,幹嘛這麼熱情的叫我起床?如果真的要這麼熱情,我更希望是熱吻。」
隨著何青的移動,那「東西」的觸感更清晰,胥喬火燒眉毛似的跳起來,臉色尚稱平靜,兩頰卻紅得像顆完熟番茄。
「因為你抓著我不放,我等下和教授約好要見面,再這樣下去會遲到。」
即使她努力維持視線高度,被單拱起的詭異弧度卻讓她難以視而不見,終於清醒過來的何青也發現了,臉上賊賊一笑,旋即一臉嚴肅。
「小蛋別客氣,這是正常男性的早晨生理反應,妳想看我不介意。」
胥喬不是省油的燈,立刻反擊:「我並不想看牙籤,謝謝。」
「我這是巨人的牙籤。」何青無恥回應。
一疊厚厚的紙本報告摔在何青臉上,直擊鼻頭。
紙張紛飛中,胥喬紅著臉落荒而逃,躲進浴室裡。
留在原地的何青無辜的眨眨眼,對著浴室的門搖頭莞爾一笑。
浴室內的胥喬直把涼水往臉上潑,好不容易鎮定下來。
以前的何青,也不會有這種生理反應……
胥喬禮貌性的敲了兩下研究室大門,才點開一旁的密碼鎖。
摩爾大學極為重視教授的權益,每一間教授研究室,都會配上電子密碼鎖,保障教授與研究結果的安全。
從胥喬成為哈潑教授的助教開始,他便允許胥喬自由進出。
門打開,窗簾全被拉上的室內一片漆黑,只有儀器跑數據的綠色光點閃爍,以及保溫箱中的藍紫色光源。
胥喬早就習慣了哈潑教授日夜顛倒的作息,摸索著燈光開關。一般研究室都是感應燈源,只要有人移動,就會自動開啟燈光,可是哈潑教授把這項功能關掉了。
他說燈光閃爍,會妨礙他思考。
「教授?」她輕聲喊著,小心翼翼前進,摸索到開關的同時,腳下也踩到了某種軟軟的東西。
她深吸口氣,火速收回腳,啪的一聲房內大亮。
裹著一條破爛被子的哈潑教授就睡在她腳邊,蜷縮得像隻蝦米,一頭可笑的爆炸頭隱約露出被外,明明是心理教授,外表卻像某個實驗失敗的物理研究者。
「教授,教授。」胥喬蹲下身去推他。
哈潑教授置之不理,把被子用力拉過頭,將自己包成一隻賴床蟲蛹。可惜被子不夠大,藏頭露尾,一雙大腳板從被子底露出來見客。
胥喬撇撇嘴,轉身去幫小白鼠加飼料換水。
三十秒後,哈潑教授大吼一聲翻身而起。
「啊──我的結果!」
和方才賴床的樣子完全不同,他一把撈起旁邊的眼鏡,生龍活虎的跳到儀器前面,仔細檢查數據。
「呼~幸好沒問題,夢到結果出錯真是嚇死我了……」他轉身看到胥喬,愣了一下。
「胥喬,妳來我研究室幹嘛?」
胥喬頗為無奈,道:「是教授叫我來的。」
「我叫妳來?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
「那我叫妳來幹嘛?」
「我不知道,你沒說。」
「是嗎?」哈潑教授皺眉,推一推圓框大眼鏡,因為熬夜,臉上冒出幾顆痘痘。他坐下皺眉沉思,伸手從一旁的架子上拿下一罐龍蝦口味的營養丸,倒出四、五顆,一把扔進嘴裡囫圇吞下。
旋即想到什麼似的,把罐子在胥喬面前晃一晃。
「吃早餐?」
胥喬委婉一笑,拒絕了。
她早已習慣哈潑教授說什麼便忘什麼的性子,與其說他是鬼才,不如用狂人形容更貼切,大腦百分之九十九都拿來思考實驗結果,只剩下百分之一應付日常生活。
半個小時後,哈潑教授才想起自己原本想說什麼。
「啊!我打算換工作,妳跟我一起走。」
哈潑教授說話總是沒頭沒尾,胥喬愣了一下才意會過來。
「教授要離開摩爾大學?」
哈潑教授伸了個懶腰,淡淡回應:「我本來就對教學沒興趣,只是這邊的研究設備比較齊全,才勉強過來,工作無聊死了,同事也無聊死了,只有妳勉強讓我滿意一點。」
「謝謝教授稱讚,但我沒做什麼。」
「上個月,有個私人企業來找我,希望我能到中羅做他們的研究開發指導,對方的研究室很有規模,我看過以後很滿意,就答應了。」
哈潑教授說著,扔過一份紙本企劃與合約給胥喬。
合約前面幾頁列出薪資待遇,但紙張乾乾淨淨,沒什麼翻閱痕跡,反而是後面關於研究機構的簡介被翻得破破爛爛。
胥喬慢慢翻看,對方是一家以製造體感器起家的私人企業,提出的條件相當優渥,薪資兩倍,提供食宿,唯一要求就是必須長年住在提供的研究機構內。
不談那些優渥條件,在人身自由方面管制到了近乎監禁的地步。
但這要求對哈潑教授而言簡直是如魚得水,反正他本來就不愛出門,恨不得與研究共處到天荒地老。
胥喬看了一會,皺眉抬起頭。
「合約上說明會另外替教授挑選助手,教授真的能帶我去嗎?」
哈潑教授撐著頭,臉上突然綻出一個笑容,一指伸出搖啊搖。
「雖然我很少承認我是天才,但本教授確實是天才,這問題我早就想到了。」
胥喬嘴角默默一抽。
不用是天才也能想到好嗎……
「對方說,親屬不在此列,可一同入住。」他得意洋洋的宣布。
「親屬?」胥喬驚叫一聲。
「但是我的家屬都還健在……」
「不是還有另一種親屬嗎?」哈潑教授笑得越發得意。
「哪一種?」
「姻親。」
「……」
「我們結婚,妳就可以和我一起過去工作了……」
話沒說完,哈潑教授的臉就被一巴掌甩歪過去。
「啊!我的手怎麼擅自……」胥喬回過神,驚覺自己右手掌心一片通紅,慌忙道歉,可是臉上卻沒半點歉意。
「妳不想和我結婚?」哈潑教授摀著臉頰轉過來,後知後覺的問。
「不想。」
「嫌我年紀大?」
「不是。」
「嫌我不夠好看?」
「不是。」
「那妳有男朋友?」
「……沒有。」
「那就可以啦!以社會條件來說,我應該很適合結婚才對,有車有房還有穩定的收入,結婚以後我也不會干涉妳的生活。結婚不是因為感動,而是要看條件的,一切條件齊備,數據就會跑出預料的結果。」
「……雖然我讀理科,但從沒這樣想過自己的婚姻。」
哈潑教授皺眉想了一下。
「但這裡的研究條件很好,難道妳不想去嗎?」
她沉默半晌,據實以答。
「我不討厭做研究,但從沒想過一輩子做研究。」
「這就和結婚一樣,要多多認識,長久相處就會有感情,妳相處的時間還不夠長,只要簽下三十年以上的工作合約,妳就會有感情的。」哈潑教授手舞足蹈,興沖沖的從另一邊抽出皺巴巴的合約書,推到胥喬面前。
「如果妳真的不想和我結婚,我也談過了,讓妳以特別助手的身分進去,不管在薪資還是待遇方面,都是一般上班族不能比的。」
胥喬盯著皺巴巴的合約書嘆了口氣。
「……教授,這才是你的目的吧?」
「嘿嘿……」
「一開始還說什麼結婚,想故意嚇我。」果然天才的想法難以捉摸。
她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有招惹怪人的奇異體質,否則為什麼哈潑教授、何青、貝可欽這類的人都黏著她不放?
哈潑教授正色回應:「不,我是認真的,妳的赫爾電波異於常人,我非常希望能研究,要是結婚後有小孩,不知道小孩會不會遺傳到。」
「……」
更正,哈潑教授絕對是想解剖她!想帶她走也是因為還沒解開她腦電波的祕密,感到不甘心。
即使在哈潑教授的強烈「金錢」攻勢下,胥喬也沒有屈服,委婉的要哈潑教授給她幾天時間考慮,再趁著哈潑教授檢查數據結果時,逃出研究室。
一出研究室,迎面而來的冷風就讓她打了個哆嗦,可是她沒有拉起外套拉鍊,反而覺得這陣寒冷的春風讓人精神抖擻。
哈潑教授提出的待遇確實很好──
比起許多學長姐畢業以後的情況,和哈潑教授一起到中羅去是個很好的出路。
她走在研究室前的紅磚道上,腳下踩著枯葉,頭上光禿禿的楓樹卻已經開始抽出嫩生生的新芽。
「以後要做什麼呢?」她輕吐氣,白煙在面前瀰漫成一團。
她以前的想法很簡單,找個不討厭的穩定工作,安安靜靜的生活。反正她的個性,本來就沒有太多的好惡。
現在擺在眼前的就是一個大好機會,她卻猶豫了。
那樣平平淡淡的工作一輩子,她最後能緬懷些什麼呢?
如果能像何青、貝可欽、神明或者菲菲那樣,照著自己的意思,拚盡全力追求自己喜歡的東西,不管別人的想法,至少人生最後,還能回味。
突然覺得很羨慕他們。
那麼,她想要什麼,又能做什麼呢?
一陣旋風捲起地上的落葉,在空中來回繞圈子兜轉。
風沙吹進眼中,逼得她不得不瞇起眼,好半晌才能睜開,遠遠看見一對男女正往這邊漫步而來,她定睛一看,心驀的一沉。
是菲菲和玄羅──
玄羅並不住在摩爾市,他什麼時候又來了?
而且,還和菲菲在一起。
胥喬看見他們走來,下意識躲到一旁的楓樹後。
他們兩人越走越近,偶有一些細聲交談,但大多是安靜的。有時菲菲對玄羅微笑時,胥喬說不清玄羅是什麼表情,但……竟讓她看得心口一暖。
菲菲讓玄羅改變了,雖然說不出是哪裡,但確實改變了。
「小蛋姐姐說,她第一次見到我,是在這裡的圖書館。」菲菲說道,語氣細細軟軟,像化在舌尖上的糖絲。
玄羅但笑不語,即使菲菲只是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也聽得認真。菲菲挽著他的手,兩人緩緩走著,出眾的外貌引來不少側目。
「那是段軒吧?」
「是嗎?他怎麼會來?學校有邀請他嗎?」
「本人更好看……」
玄羅之前曾來摩爾大學演講,學生對他並不陌生,一群女學生擠在旁邊吱吱喳喳,妳推我我推妳,竊笑著追上去。
「請問,你是段軒嗎?」
玄羅挑眉,冷淡回應:「嗯。」
那群女學生驚喜的蹦蹦跳跳,有人連忙摸出一支筆,可是身上沒有半張紙,最後含羞帶怯的伸出手臂。
「那,可以請你簽名嗎?我沒有紙……可以請你……簽在我手上嗎?」
黑髮青年撇唇一笑,妖美難以言喻,把女學生迷得一愣一愣,只有菲菲仍張著一雙空洞的淡藍大眼。
「好啊。」
「啊呀~」女學生沒想到玄羅會答應,開心得頻頻尖叫。
「真的嗎?我也要!」
玄羅一答應,當場此起彼落的要求聲不斷。
但他的下一句話就讓要求聲全數凍結。
「我是個墨書藝術家,不是偶像,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商品,只賣不送。妳們可以去拍賣會問問我一個字的價碼多少,付得起,我就簽。」
胥喬一嘆,她就知道玄羅不可能無故答應。
但玄羅說的有理,他身為一名藝術家,創作本身就有價值,不可能白送,有時他做事雖然專行武斷,卻自有一番道理。
玄羅不管僵化的眾人,逕自帶著菲菲走開。
胥喬聽見菲菲細聲問了。
「會長大哥寫字很貴嗎?」
「普通。」
「喔。」
他們又往前走一段,胥喬雖然不想當跟蹤狂,但擔心菲菲,又跟了一段路。
「妳想要嗎?」
「什麼?」
「我的字。」
菲菲沉默了下,張大眼。
「會長大哥要送我嗎?」
「妳想要,我便送妳。」玄羅道,語氣極盡溫和。
菲菲白皙的小臉上綻開笑容,笑容中卻有些膽怯。
「那……我想要。」
「但可不能平白無故的送。」玄羅又加了但書。
「啊……?」菲菲一臉不解。